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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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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這是神明的戰場,是人族無法踏足的禁區。

“厄難書這樣的力量,不應存於人世……”空吾尊者看著遠處激戰的兩人,不由輕聲低喃道。

黎纓神色凝重地說道:“危害眾生的,不是厄難,而是人心……晏霄有此力量,卻未傷過一人,即便是在神霄派時蒙受冤屈,遭到圍攻。”

“但力量會人心迷失。”空吾尊者想起三百年前的血宗之禍,面上浮現悲痛之色。空吾尊者的恩師便是在那一場災劫中犧牲。“這種力量不能落到謝尋手中。”

剩下那句話空吾尊者不敢說,但眾人都明白。

殺了晏霄,謝尋自然就不足為懼了。

他的血咒已有了解藥,若沒有了厄難之力,想要誅殺謝尋便輕而易舉。

黎纓冷笑了一聲,她手上握著滾燙的解咒丹,是公儀徵剛才交到她手中的。這是晏霄賭上自己的性命換來的一顆藥,足以解救三十萬人的命,卻救不了她自己。

晏霄的性命來自於謝尋,謝尋的力量來自於晏霄,這是一個簡單可破的活棋,也是無解的死局。

對晏霄來說,生死兩難,這一生皆是如此。

北海之上,風雷肆虐,天地色變,公儀徵剛解開謝枕流等人的禁制,便聽到徐音發出一聲驚呼。

“天……是不是要塌了……”

至暗的黎明,連月光也被吞沒了,厄難之力扭曲了天境與海域,北海瞬間沸騰了起來,漆黑的海出現了兩個直徑數百海裏的漩渦,像是深海之下的神明睜開了他的眼凝視人間,幽深恐怖,散發著吞噬一切的厄難氣息。

而這雙眼透著猩紅的光。

那是陰墟的煉獄火海。

陰墟天眼十日一開,會在深海之下形成漩渦,但從未有人見過整片海域沸騰洞開的模樣。

“你到底想做什麽!”謝尋不安地看著晏霄平靜的眼眸。

她站在風暴與漩渦之中,神色卻太過平靜,從始至終,就好像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我想毀了陰墟。”晏霄垂下眼眸,將暗紅的火光納入眼中,“那是我活過二十三年的地方。”

謝尋驚愕地看著深淵與火海,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晏霄有意為之。

她獻祭十萬惡鬼,壯大厄難書的力量,就是為了借厄難之力打開陰墟。

鎮獄山上,與謝尋交戰時產生的力量波動讓晏霄明白,單憑她一人之力,無法毀滅陰墟,但兩股力量的交匯、碰撞,就能產生足夠大的能量,讓陰墟徹底崩毀。

“你在利用我。”謝尋臉色鐵青,咬牙說道,“毀了陰墟,對你有什麽好處!”

她自有記憶起,便未見過天地,未見過日月,理所當然地以為,這世間本該如此。

書上說,日月光華,平等地照耀世間每一個角落,那為何陰墟無日月?陰墟不在這世間嗎?

在她短暫的一生中,見過無數生命在自己身邊無聲無息地消亡,有的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啼哭,他們不知道這世間原來是有光的。

她生來無父無母,無家無姓,於是給自己取名晏霄。

她未曾見過日月,但她在自己的名字裏藏進了日月。

那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卻也為萬物帶來了生機。

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厄難之力並不一定只能帶來厄難,毀滅,也可以是生的開始。

晏霄沒有回答謝尋的質問,她將更加磅礴的力量推向謝尋。謝尋沒有選擇,不抵抗,便會被殺,抵抗,便是成為晏霄的棋子,成為她摧毀陰墟的一步棋。

他已經身在局中,沒有了退路。

轟然炸開的餘波讓兩個天眼猛然一震,漩渦不斷擴散,兩個天眼竟緩緩合二為一。火海湧動著吞噬一切,陰墟十殿盡皆墜入火海之中。

整個空間不斷扭曲、坍縮,而海眼卻在不斷擴大,它已經吞沒了整個陰墟,似乎仍不滿足,要將這個人間都吞沒進去。

謝尋驚惶地向上飛去,想要逃離這個恐怖的漩渦。

卻在這時,一劍東來,清光如月,照亮了黑暗。

那是沒有殺意的一劍,卻也讓人避無可避,就如日月光華,無處不至,極盡慈悲與溫柔。

——謝枕流的破月劍!

此劍無鋒,不為殺人而出。

養心百年,養劍百年。

此心名為慈悲,此劍名為——萬物生。

那道清光填滿了天眼,浩然一劍分海斷浪,斬斷了漩渦,遏止了陰墟擴散的趨勢。

謝尋的身軀仿佛被抽空了力氣,在清光裏向下沈去,向漩渦深處墜落。

謝尋擡起眼,看向陡然亮起繁星的夜空。

天衍羅盤於海眼之上展開,群星閃動,點點勾連,形成一幅璀璨浩瀚的星圖,散發出震懾人心的光芒。

一個高大修挺的身影立於群星之下,眼眸燦若繁星,他雙手結印,修長的十指牽動天機,扼住了一絲天道法則。

“陣啟——星動!”

霎時間,星沈地動,天衍羅盤借星辰之力向下壓迫。

謝尋眼中被劍光與星光填滿,恍惚間想起了擁雪城萬年不化的雪色,他一直以為那裏只有凍徹肌骨的寒冷,可此時卻從這雪色中感受到了生機與暖意。

冰雪的盡頭,是春天啊。

他忽然想起父親佝僂的背,粗糲的手。

想起那一天清晨醒來,擺在床頭的松木劍。

想起那幾個夜裏夢中,父親躲在院子裏磨劍的聲音。

——阿尋以後一定會成為和劍尊一樣了不起的劍修。

父親布滿風霜的臉帶著驕傲的笑容,他發自內心地這樣認為。

那個卑微的雜役,盡己所能地給了他最好的一切。

而他卻將之視為恥辱與烙印。

——謝尋,有我在,以後不會有人欺負你!

——夫君,天冷了,記得多添衣。

——父親,你能不能在神霄派多留幾日陪我?

他也曾擁有過許多真心……

是他自己辜負了……

謝枕流的劍不為殺而出,這一劍也殺不了謝尋,但謝尋的劍心卻碎在了這一劍之下。

他此刻終於意識到三十年前謝枕流對自己的斷言沒有錯。

他劍心駁雜,永遠也無法證道,而煉化劍魂而成的劍氣,終究是徒有其形。

原來……錯的是他自己啊……

直到生命的盡頭,他才意識到這一點。

“哈哈哈哈哈……”謝尋淒厲的笑聲從星陣之中傳出,憎恨、痛悔、明悟,這無垠的大海,吞沒了一滴淚。

看著緩緩歸於平靜的海面,空吾尊者失神問道:“謝尋死了嗎?”

死在晏霄的謀算,公儀徵的封印,謝枕流的破月劍下。

曦和尊者嘆息一聲:“吾道有缺,今日方悟。放任陰墟存在,是道盟之過。”

那是邪修的地獄,是無序混亂、陰暗罪惡的角落,是不屬於人間的鬼界,但不能否認,出生在陰墟的鬼奴,都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活下來的,最終也被逼成了鬼。

空吾尊者黯然嘆道:“但是若沒有厄難之力,又有誰能解開這陰墟之禍。”

曦和尊者道:“謝尋已死,閻尊應該無恙吧。”

黎纓皺起眉頭,看向空中那抹青綠,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忽然,視線中的青綠如一片綠葉雕零,緩緩飄落,另一個身影向她飛去,將那片落葉接在了懷裏。

那片落葉如此單薄,幾乎沒有一絲重量,公儀徵小心翼翼地擁著她冰冷的身軀,顫著手撫上她鮮妍的眉眼。

那雙清亮的鳳眸倒映著他的面容,好像用盡了力氣想要記住他的模樣。

“公儀徵……”晏霄輕輕喚了一聲。

“我在。”他的聲音溫柔卻沙啞。

“你那麽聰明,一定什麽都猜到了。”晏霄笑了一下,讓虛弱蒼白的面容添了幾分艷色。

“嗯。”這一聲裏克制著哽咽。

他知道……沒有什麽力量不需要付出代價,她自厄難書得來的業力,終究要背負上同等的業果,受到反噬。

十萬惡業,加諸己身,她一人入地獄,則世間再無地獄。

“我很高興,直到最後,你都站在我身邊,只是……”她擡起手,冰涼的掌心觸摸到他的臉龐。

他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言語,便能心意相通,他懂她,愛她,可惜的是……

晏霄苦澀一笑:“來世,我們便不要再相遇了。”

她將神魂獻祭給了厄難書,從此……沒有來世,不再相遇。

公儀徵心中一痛,顫聲說:“好。”

明月將息,東方漸白,正是日月同天的時候,一縷輕柔的晨光落在她的眼角,映亮她明艷的雙眸。

“公儀徵,太陽出來了。”

“人間萬般美好……”

“雖然不屬於我……”

“但總有人能代我看見……”

她的聲音漸弱,他顫抖著俯下身去,貼著她冰冷的面頰,聽到她最後的聲音。

“公儀徵……雲散了……”

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她想公儀徵一定會知道。

她生於黑暗之中,最終消亡在一片溫暖的晨光裏,由至愛之人埋葬在海邊的月色下,這一生便不算潦草。

擁有過的雖然不多,但都彌足珍貴。

拾瑛給過她溫暖,公儀徵給過她情愛,還有一個小姑娘,給過她一份小歡喜。

在那片火海裏,師父將劍捅進了她的心窩,她回過頭,卻看到她淚流滿面的臉。

師父燃盡了修為,撐開結界將她護在裏面,那把穿透她胸膛的劍消失不見,她的心口被溫暖填滿。

“晏霄……這是菩提心。”師父的聲音沙啞地響起。

道盟七寶,懸天寺的菩提心。

身懷菩提,心似明鏡。空無一物,不惹塵埃。

這是洞明人心真相,堪破一切迷障的寶物。

她將她帶離鎮獄山,逃出謝尋的視線,就是想將這顆菩提心給她。

“晏霄……別哭……”她顫聲說著,自己卻淚流不止,“是師父騙了你……害了你……”

“別為我難過,不值得……”

“別和我一樣,被仇恨蒙住了心……”

“你要好好活著……”

她獨自承受烈火焚燒的劇痛,以神魂保護晏霄。

——她舍棄了一切去愛的男人,讓她遍體鱗傷。而被她欺騙傷害的小姑娘,卻用二十年來溫暖她。

——她被愛恨糾纏,自困於無間,在最後的時刻,她將菩提心給了晏霄。

——她希望晏霄能清醒地活著,不再被欺騙,被蒙蔽,陷於心障。

——然而得到了菩提心的晏霄,卻更加清醒地明白了自己活著的意義。

“師兄師兄,天亮了,快起床練功了!”千裏之外的天柱山,容嘉嘉又開始了朝氣蓬勃的一天。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嘉嘉,你今天怎麽這麽早起來練字?”龐小龍驚訝地問道。

容嘉嘉小小的手握著筆桿,寫的字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我在給仙女姐姐寫信啊!”容嘉嘉鄭重其事地說。

龐小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她可是閻尊啊……”

神霄派結契大典上鬧那麽大,道盟無人不知。天柱門的人都覺得一定是哪裏弄錯了,晏霄雖然有些冷,但是善良熱心又大方,怎麽可能是壞人呢?

容嘉嘉聽說了神霄派的事,氣呼呼地寫了一封信,纏著龐小龍讓他送給晏霄。

龐小龍十分無奈,當時晏霄說若有事聯系便送去神霄派寄給公儀徵,他便照著這個吩咐做了,心裏覺得晏霄應該是收不到的,畢竟結契大典都沒辦成。

他也不知道容嘉嘉到底寫了什麽,只知道她又給晏霄送了一盒糖。

唉,十殿閻尊,又不是小孩子了,一盒糖就能哄得了的嗎……

容嘉嘉正撅著屁股寫信,門外便跑進來一人。

“容嘉嘉!閻尊給你回信了!”

容嘉嘉登時把筆一扔,歡喜得蹦了起來,跑上前去接過師兄遞來的信。

那張紙上只有兩句話。

——謝謝你的糖球,我很歡喜。

——也願你常常歡喜,歲歲如此。

容嘉嘉歡欣雀躍,將這張薄薄的紙視若珍寶。

小姑娘不會知道,她的一封信真切地溫暖過一顆冰冷的心。

在那個被人間孤立敵視的寒夜裏,拾瑛將一封信送到了她手中,說是微生明棠在公儀徵的信件裏發現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轉寄晏霄。

她拆開了信件,在稚嫩笨拙的字句裏,看到了一個小姑娘真誠熱烈的安慰與思念。

驅散黑暗,只需要一點微光。

後來在菩提心裏,晏霄看到了所有溫暖過她的光。

晏霄一生擁有過的很少,於是更加珍惜這為數不多的溫暖。

可以為之生,便能為之死。

冰雪盡頭,是春歸處。

只是有人永遠留在了那個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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