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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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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近些日子啊,幾位長老都在閉關呢。”

擁雪城的道場上,謝執玉正在盯著年輕弟子練劍,聽晏霄問起宗門之事,他雖心有疑竇,卻不敢不答。

以他這個境界,能知道的也多不是什麽秘密,晏霄是公儀徵的道侶,也算是道盟中人,又是法相境的尊者,身份尊貴,他更是不敢怠慢,當下便一五一十地和晏霄說了起來。

“二十五年前,道盟七寶失竊,我們擁雪城的那一縷劍魂也丟了,所以這些年來,幾位長老都閉關不出,想養出第二個劍魂。”謝執玉說著面露惋惜與心疼,沈沈嘆了口氣,“其他宗門的人不知道,養劍魂十分不易,短則五百年,長則千年,數不清的縱橫劍氣才能滋養出一縷劍魂。這劍魂對我們劍修來說是無上至寶,劍魂入體,便有如一夕之間增加了萬人萬年的修為,就算是一塊朽木也能被點化,更別說是我輩劍修了。當年掌教之所以拿出劍魂作為天都論道的彩頭,也是想在年輕一代中找出最適合吸收劍魂的人,培養下一代的掌教。”

聽謝執玉說得玄乎,晏霄卻不感興趣。她本意是打探擁雪城其他強者的身份與下落,但謝執玉言辭鑿鑿地肯定,所有法相境的劍修都在閉關滋養劍魂。這些人互相可作為人證,但凡有一人離開,都會引起其他人的警覺。

“除了擁雪城,天底下就沒有其他法相境的劍修了嗎?”晏霄有些懷疑。

謝執玉卻一臉驕傲地說道:“自然是沒有了。雖說東海之外也有法相境的散修,但不是所有使用劍器的修士都可稱為劍修,沒有劍心與劍膽,都是徒有其形。”

就像晏霄可以將銷魂鏈化為長劍,但謝枕流一眼便能看出,她不是劍修,雖有勁氣,卻無劍氣,雖有劍膽,卻無劍心。

謝執玉遙指東方,面露自矜:“您看這東邊是不是一片平坦,而西邊卻有連綿峰巒,十萬雪山?”

晏霄仔細一看,確如謝執玉所言,這擁雪城的地勢十分古怪,西高東低,非常不自然,好像擁雪城以東的山巒曾被巨人踩了一腳,陡然陷進去了一大片。

謝執玉道:“其實這裏原也是同樣的萬裏雪山,只是數千年來,歷代劍修在此練劍,劍氣縱橫,將雪山夷為平地了。三百年前,我們掌教一劍分海,不傷生靈,自此弟子們皆效仿掌教,擁雪城西邊的雪峰才得以保存下來。擁雪城是獨一無二的劍修聖地,這裏的罡風肅雪都帶著銳利的劍氣,因此天下劍修出擁雪,這話絕非虛言。”

謝執玉滔滔不絕,劍修的孤高與驕傲一覽無遺。晏霄尋思著,難怪擁雪城的結契道侶僅比四大皆空的懸天寺高一些,原來每個劍修的道侶都是自己的劍……

那謝枕流對自己的破月劍,藏得比嬌妻還嚴實。

晏霄看著道場上笨拙而專註的小劍修,想起那日遇到霧影黑袍,那人的一舉一動她都牢牢印在腦海之中,此時對照眼前這些入門不久的修士,她忽然察覺,有些自幼形成的習慣是極難改變的,比如出劍的姿勢。

晏霄豁然開朗,唇角微翹,淡淡笑道:“你說的沒錯,所有的法相境劍修,只會出自擁雪城。所以……擁雪城的棄徒之中,有法相境的劍修嗎?”

“棄徒?法相境的劍修?”謝枕流聽公儀徵這麽一問,他微微一怔,隨即便道,“既成法相,怎麽可能叛教。”

每個宗門的法相尊者都是極其尊貴的存在,年長者皆為長老,年少者不是掌教也是護法,屬於第一梯隊的強者,擁有宗門之中最高的權利,處處受人膜拜,這樣的身份地位,怎麽可能叛教?

“我受那人一劍,親身感受過劍氣的淩厲,恕我直言,那人的劍氣縱然不及劍尊,恐怕也在幾位長老之上。這世上除了擁雪城,不會有其他劍修能有這樣的劍氣。”公儀徵神色凝重地說道。

他與晏霄說好分頭打探消息,謝枕流這邊,便由他親自詢問。公儀徵對擁雪城的了解顯然比晏霄要多得多,因此他從一開始就十分篤定,那霧影黑袍,必然是出身擁雪城的法相境劍修。如果現在不在擁雪城中,那至少他曾經在這裏修行過,這樣的人,在道盟之中都被稱為棄徒。

公儀徵的描述讓謝枕流陷入了沈默,思慮良久,他才道:“若如你所言,那人可能確實是擁雪城的棄徒,但是被逐出擁雪城時,那人應該還未成法相,只是後來有了機緣,突破了境界。”

“看劍尊神情,心裏似乎有了人選?”公儀徵問道。

“有,而且不少。”謝枕流無奈嘆道,“修行劍道,須得耐得住枯寂,守得住劍心,面對荒原雪峰,一人一劍,一日萬劍,百年如一日,能耐住寂寞者,其實寥寥無幾。最易生心魔的,除了懸天寺,便是擁雪城。只是近百年來,便有三十二個元嬰境劍修生出心魔。我們擁雪城有一先祖,煉化了九幽業火,業火可誅滅心魔。先祖知道劍修一道孑然孤寂,甚為不易,才借了一縷業火,為這些修士清除心中魔障。”

公儀徵神色一動:“這便是劍尊昨日說的業力?”

“不錯。”謝枕流點了點頭,“我曾直面過業力,所以知道這種力量絕非人族可以承受,這是因果之力,源於混沌,若無混沌之力護體,抵消因果,那得到這份力量的人,就要背上相應的業果,生生世世,以無盡的輪回,償還這一切孽業。”

公儀徵聞言,心頭一沈。

謝枕流道:“她昨日下手狠辣,想逼我出劍……是懷疑我就是傷了你的人?”

公儀徵輕輕頷首,拱手道:“我知道是一場誤會,劍尊莫怪。”

“無妨。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既然是出自擁雪城,我身為掌教,便有一份責任。”謝枕流又問,“你能否描述那日的劍氣?”

劍氣無形無質,對非劍修之人而言,想要描述十分困難,謝枕流原也沒有抱多大期望能問清楚。

公儀徵眉心微皺,垂眸細思,忽然之間,氣勢陡然一變,一股銳利的勁氣向外蕩開,溫和的雙眸漫上風刀霜劍一般的凜冽殺氣,合攏的春秋扇仿佛瞬間化為利劍,靈力鼓蕩,兩袖生風,他執扇向前一刺,一道淩厲的清光直刺謝枕流。

謝枕流神色一凜,擡手抵禦,靈力化為無形結界,擋住了那點寒星,碰撞出的靈壓讓整座藏鋒樓為之一震。

謝枕流感覺到掌心微微刺痛,心中不覺震驚。

——只是以靈力模仿劍氣,竟能有八分相似……

“得罪了。”公儀徵微微一笑,如春風化雨,方才的殺氣蕩然無存,依舊是那個端方溫雅的仙門首座。

謝枕流深吸了口氣,又一次羨慕明霄法尊收了個好弟子,但是他也沒有動什麽挖人的念頭,因為他隱隱覺得——公儀徵好像對他有什麽不滿。

雖然他笑起來無可挑剔,但是劍修的直覺向來敏銳,尤其是對敵意。

——是因為他昨天傷了晏霄嗎?

“對於這樣的劍氣,劍尊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公儀徵微笑問道。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謝枕流揮散了雜念,認真道:“確實是有點印象。”

“那個人叫謝尋。”謝執玉對晏霄說道,“雖然我未曾見過他,不過算起來,我還要叫他一聲師兄。”

謝執玉口中的謝尋,是個天資出眾的修士,他雖只是城中一名雜役的兒子,卻自幼便顯露不凡之處,被破格收為擁雪城的內門弟子。謝尋二十幾歲便已結嬰,但因劍心有缺,而無法修行更精深的劍道,因此生出心魔,殺害同門十幾人,逃出了擁雪城。

“這些事我也都是聽人說起,真相如何,恐怕只有掌教才知道了。”謝執玉嘆息道,“劍修若心思不純,便最易生心魔,謝尋偽裝得太好,掌教才沒有及時發現,若是早一些發現,便可為他消除心魔,也不至於釀成大禍了。”

晏霄問道:“那個謝尋是哪一年逃出擁雪城的?後來都沒有找到嗎?在誅邪榜上有此人嗎?”

謝執玉道:“大約三十年前了吧,這是內門之事,因此並未通報道盟登於誅邪榜。門中傾力搜捕,卻也遍尋不見,生死不明。這麽多年了,有人說他入魔了,身死道消,也有人說他遁入陰墟了。”

對陰墟最了解的人,便是晏霄。在她的記憶中,陰墟並沒有此等劍道強者。不過她也無法完全確定,那日所見的霧影黑袍是否就是擁雪城的棄徒謝尋。

晏霄在城中逛了一圈,擁雪城天黑得早,沒多久便看到金烏西墜,她回到屋中時,公儀徵已經等了多時了。

公儀徵面前掛著一幅畫像,畫中男子白衣勝雪,面容英俊,器宇軒昂,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模樣,有著介於少年的青澀與青年的溫文,這樣的容貌氣質,便是在擁雪城也是極為出眾的存在。

“這便是你今日所得?”晏霄走到公儀徵身旁,仰頭看著這幅栩栩如生的畫像。

公儀徵道:“這是劍尊交給我的畫像,他說我模仿出來的劍氣,與這人有八分相似。”

晏霄揚眉問道:“謝尋?”

公儀徵笑著偏過頭來:“看來你的打探結果,與我所知相差無幾,這是我從謝尋故宅找到的畫像。”

“此人逃出擁雪城已有三十年,當時是元嬰境劍修,這麽多年都找不到此人下落,他是躲到哪裏,又有什麽機緣,竟能成就法相?”晏霄頗為費解。

這世間法相少之又少,唯有成就法相,才能算是證道。而入魔之人,別說繼續修行了,就想保住性命都是極難的。

“他又為何要搶奪湧靈珠,真實目的是什麽?”公儀徵垂眸思索。

“無論他是什麽目的,都不重要了。”晏霄眼中閃過厲色,“我們只要揪出他,殺了他。”

公儀徵看著晏霄,失笑道:“他的目的若未得逞,只怕之後還會有針對我們的殺招。”

“那不是正好嗎?”晏霄笑了笑,“我還擔心他不敢再露面呢。”

公儀徵神色微變,皺眉沈聲道:“他看過了生死簿,等於知道了你的身份。”

這世上以軟鏈為法器者,多不勝數,但是有生死簿的,僅有一人。

“依你之見,謝尋和那個指使宋千山的幕後之人,會是同一個人嗎?”晏霄心念一動,“宋千山和謝尋一樣,都是殘害同門,背叛宗門的棄徒,他們之間或許有我們不知道的聯系。宋千山臨死前和那人有過對話,那人知道有兩個神霄派的修士曾進入過陰墟。而現在世人皆知,是你公儀徵殺了宋千山,你說那人會不會懷疑到你頭上,他擔心自己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所以想殺了你。”

公儀徵翻出了那枚玄紫令牌——這就是那人的把柄。

“他的目的,或許是這個令牌。”晏霄說道,“他以霧影黑袍遮蔽真實面容,一點都不敢露,就是擔心你會識破他的身份,他定是你熟悉之人……你們神霄派中,你有懷疑的對象嗎?”

公儀徵早已將神霄派所有人都想了一遍,這些看著他長大的長老,他實在不願意懷疑。

看到握著令牌的那只手骨節泛白,晏霄明白公儀徵心中的糾結,她輕嘲著笑道:“越接近事實,便越讓人痛苦。你不必意外,也無須難受,人心本就如此醜陋,只是你少見多怪罷了。陰墟之中從來不缺七宗棄徒,這些人無不是恨天怨地,總覺得別人虧欠了他,若不能占盡世間所有的好處,他們便覺得世道不公。什麽公平,什麽不公?這世間一切都不過是因果罷了。”

晏霄未曾見過人間之時,以為那不過就是另一個陰墟,否則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要從人間逃走,遁入陰墟。想來世間之人都是生來悲苦,滿心怨恨,一臉醜惡。但這些日子以來所見所聞,卻又一點點地顛覆了她的認知。

原來人間是有美好的一面,溫暖而熱烈,太平且繁華,醜陋的只是她生存的那個地方。有的人生來金尊玉貴、高高在上,有的人卻是卑賤如泥、生不如死。如宋千山之流,便覺得天道不公,天道欠了他的,他要自己去取。而在晏霄看來,生在人間,他們便已是得到天道眷顧了。如她和拾瑛這般在陰墟之中苦苦掙紮,茍且求生的鬼奴,又去向誰要個公平?她也未曾怨過什麽不公,至少她還好好活著。只是看到這些生在福中的人自怨自艾時她不免覺得諷刺又可笑,那仿佛是在跟沒了腿的人抱怨自己的鞋子不合腳,他指望得到什麽樣的憐憫和安慰呢?

公儀徵感受到晏霄話語中尖銳的諷刺之意,就像在公儀淳的衣冠冢前一樣,她見不得他流露出絲毫的怨艾,或許在她看來,這樣的公儀徵也是“嬌氣”得很。他的尊主雖然心軟,卻不喜歡軟弱的人。

“是我想窄了。”公儀徵苦笑一嘆,收起了令牌,“待回到神霄派,我會查清此事,給你一個交代。”

“你不必給我交代。”晏霄漠然回道,“你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他傷的是你,還有拾瑛。這是他種下的因,我定讓他親嘗惡果。呵,沒用的廢物才會修來世,而我只信現世報。”

“因果……”公儀徵薄唇微啟,喃喃低語,將這兩個字在心頭過了千百遍,最後將目光投向晏霄,“晏霄,你信來世嗎?”

“不信。”晏霄沒有一絲猶豫便道,“人族三魂七魄,身死而魂消,入了輪回便沒有了前世的記憶,既沒有了記憶,那便不是同一個人了。來世那人是享富貴榮華,還是業報纏身生不如死,和這一世又有什麽關系?來世因果,不過是自欺欺人,十惡不赦之人我不等他來世報,我要他魂飛魄散,不得往生!”

懸天寺修的便是今生因,來世果。而截天教的教義就如同晏霄所說的,他們不信來世,只活今生。

“你為何問我這些,難道你信這些虛妄之談嗎?”晏霄看向公儀徵,他眼中沈澱著厚重的色彩,讓人看不穿心思。晏霄恍惚想起那個過分真實的幻境,似夢非夢,若實若虛,那個夢裏的公儀徵,好像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繾綣而哀傷。

若有因果……

那是因,還是果?

那是過去,還是未來?

晏霄不知為何心裏軟了幾分,微涼的手撫上公儀徵的臉龐,“不必如此看我,我不需要悲憫,也不需要心疼。我活一世,便只求一世。若今生業果皆為前世因,那這一世滿手罪業的我,魂飛魄散,不得往生,便是最好的結局。”

公儀徵心上一陣抽痛,覆住晏霄的手,緊緊握著,想用自己的掌心去溫熱她的冰涼。但她對此不在乎——她什麽都不在乎,也什麽都不留戀。

他拉著她的手置於唇邊,細細的吻落在微涼的指尖,繾綣而纏綿。

“晏霄,讓我背負你的罪業。”公儀徵輕聲說,溫熱的吐息落在她敏感的指腹,她不自覺地往後一縮,卻被他更加堅定地握住,眸色深沈如長夜,“你應自在無憂,享受這世間萬般美好。”

晏霄微微一怔,心口又泛起那種傷口愈合長出新肉時的痛癢。

九分的酥癢,一分的酸痛。

擁雪城的空氣總是夾著雪與松的沁涼,風與月的凜冽,卻莫名滋生出了心頭的一絲燥熱,她凝神看著公儀徵俊美的容顏,明雋如玉,修挺如松,高潔如鶴……

這世間萬般美好……包括他嗎?

晏霄不得不承認,她是有那樣一些心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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