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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小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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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第三天, 馮蕎終於早早起了床——她今天要跟楊邊疆去楊家本家長輩那裏串門拜望,然後還要回門。

某人倒也乖覺,還有一絲要臉, 盡管晚上折騰,早上起床抓著小媳婦親了兩口,倒沒敢再黏糊, 早早起來收拾了。

吃了早飯, 小夫妻倆就帶著喜糖和馮蕎準備的羊角蜜, 去幾位叔伯長輩處一家家串門。以前聽說是要正兒八經磕頭的,可破四.舊以後,反對這樣的封建禮節, 便改成鞠躬了。

鞠躬,送上喜糖和點心,長輩們把新媳婦相貌人物誇讚一番,給一個小小的紅包, 大約也就兩塊錢三塊錢, 好啦完成任務。楊邊疆出了屋門倒是一本正經,規規矩矩串了一圈的門, 回到家拎上禮物,帶著小媳婦回門去。

當然是回二伯娘家。

據說很多人家嫁了閨女以後, 便會各種不放心,焦躁地等著閨女三天回門。為啥呢?那時候男女婚前了解少, 婆家也全然陌生, 閨女嫁過去拘束難受啊。娘家人處處擔心, 也不知閨女過得咋樣,就等著三天回門才能踏實。

二伯娘是半點也沒這感覺。她就覺得,剛把馮蕎嫁出去呢,當中隔了一天,一擡頭,哎,小兩口歡歡喜喜又回來了。

再看看馮蕎,小臉紅撲撲粉嫩嫩的,一準過得不錯——其實也是廢話,就楊邊疆那出息,媳婦捧在頭頂上,哪會過得不好呀。

“回來了?”二伯娘很隨意地問了一句,“哪天回去上班啊?”

“打算明天。”

“哎,明天上班。”二伯娘嘖了一聲,“人家給馮東說了個對象,還打算著明天叫馮蕎跟去相親呢。”

馮亮考大學了,馮蕎出嫁了,要問二伯娘目前還有啥不如意的,那當然是馮東的婚事,新年過去,馮東都二十三了,還光棍一條呢。於是趁著年裏年外農閑時,二伯娘四處張羅,總算有眉目了。

“要說還真巧,馮蕎出嫁那天,你們有個嫁去東鄉的堂姑來添妝,閑聊著就做上媒了。那姑娘東鄉的,比馮東小兩歲,聽說還不錯呢。”

“二十一了,咋也拖到現在找對象呢?”馮蕎忙問。這個問題很重要的,農村姑娘早婚,耽誤到二十一,總該有一些原因的,如果關乎姑娘的人品名聲,那可要弄清楚才行。

二伯娘說,媒人也講過了,那姑娘家裏弟妹多,父母想多留她幾年幫襯家裏。馮蕎聽了便有些擔心,這姑娘娘家負擔要是太重,別的倒不怕,怕只怕有那種女的,恨不得拆了婆家補貼娘家。

可二哥這婚事一直不順利,只要姑娘人合適,別的也不必挑剔太多。不管如何,先見見面再說吧。

因為太熟悉,馮東對妹妹出嫁也沒啥不同的感覺,這麽近,又是嫁給他光屁股長大的鐵哥們,實在沒啥好操心的。在家無事,於是拉了楊邊疆去河邊捉魚。剛開春的野雜魚,肚子裏幹幹凈凈,味道更是鮮美,捉了來燒魚湯招待他們。

馮東:“捉了魚中午給你們燉湯。我記得馮蕎最喜歡吃野雜魚湯了,多放點兒蒜瓣。”

楊邊疆一聽媳婦愛吃,那趕緊走啊,春江乍暖,捉魚一大樂趣。

“二哥,我能不能跟你去玩?”小胭眼巴巴跟在馮東身後。

“你不在家陪馮蕎玩兒?”

“我姐反正經常來。”小胭猶豫一下,“好二哥,讓我去吧,我還沒捉過魚呢。”

這倒黴孩子,童年太多缺失,馮東於是就由她跟著了。他們拿了 “魚籠”,扛著帶長柄的“扒網”,拎著小鐵桶,興致勃勃出門去了。

他們一走,家裏就剩下二伯娘和馮蕎,娘兒倆正好說說貼心話。二伯娘先得意的拉著馮蕎看他們家的“新布局”,馮蕎出嫁之前,二伯娘和馮蕎、小胭就一直住在西堂屋,馮蕎出嫁後,二伯娘就在兩間西堂屋中間掛了一道手編的草編簾子,把馮亮留下的小木床搬過來放在外間讓寇小胭住。

“你大堂嫂可真不孬,好兒媳。我留下小胭她也體諒我,前天她還跟我說呢,他們家還能擠出一間屋子,要不就讓馮東或者小胭搬過去暫住一陣子,等家裏蓋起房子就寬松了。我尋思著,就讓小胭在這兒擠一擠吧,別去攪擾他們小夫妻了。”二伯娘笑嘻嘻得指著小胭的小木床叫馮蕎看:“你瞧瞧,這不挺好的嗎。”

“二伯娘,你人好,攤上大堂嫂這個媳婦也好。”馮蕎由衷覺著,婆媳兩頭都好,才能真的相處好。大堂嫂很多方面的確叫人誇讚。

在被迫跟老妻分居兩個多月後,二伯終於從兒子的屋裏搬了回來,老公母倆得以團聚了。哎,可真不容易。其實說起這個,馮蕎這心裏滿是歉疚,這段日子她可沒少給二伯一家添負擔,如今總算安定下來。二伯一家對她的好,她都在心裏默默記著,默默想著回報,也早把這兒當自己的家了。

二伯娘問起公婆對她好不好,馮蕎說挺好的,婆婆很照顧她。又問大伯子和大嫂好相處嗎?馮蕎說,都沒怎麽接觸,反正大嫂分家另過了。

“有個事……”二伯娘說,“你四奶奶說,你出嫁那天早晨,你爸躲在家裏哭,哭得跟個娘們似的。”

二伯娘只這一句話,再沒有任何的評論,馮蕎明白,二伯娘說這事給她聽,怕也有想讓她原諒馮老三的意思,卻沒打算幹涉她的決定。畢竟,二伯娘也很生馮老三的氣。

馮蕎知道她爸現在日子不好過,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偏他以前又不太會做飯,親生閨女在別人家出嫁,也不肯理他,偏偏村裏人還要評價一句“活該”,馮蕎知道,如果她表示原諒馮老三,起碼能讓馮老三臉面好看些。

可很多事,才剛剛過去,當時寇金萍假懷孕誣賴她,她爸咬牙切齒要她死的情景歷歷在目,想忘都忘不了,馮蕎心裏恐怕好多年都繞不過這個坎了。

馮蕎低頭沈默片刻,說:“他這個年紀,照顧好自己總可以的。”

她隨後不再談這個話題。二伯娘是長輩,二伯畢竟是馮老三親兄弟,他們總有長輩的考量。可是馮蕎卻深深知道,馮老三如今的悔恨,並不是出於對閨女的內疚,而是因為自己臉面無光,因為擔心自己老來無依罷了。

歸根結底,她爸就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見她不願多談,二伯娘也就不再提這事兒,又想起另一件新鮮事。

“對了,聽人說孔志斌放回來了。老天爺不藏奸,你看看,你三哥如今才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當時孔家可沒少沖咱們耀武揚威。”二伯娘想起這件事,就跟馮蕎閑聊八卦起來,語氣中明顯的幸災樂禍,挺得意地跟馮蕎顯擺:“你不知道,現在我去生產隊上工,隊長對我都比以前客氣多了。”

孔志斌的事到現在村裏也是各種版本,老百姓聽風是雨,再自由生發一下,各種說法都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都知道孔志斌玩兒完了。

當初他考上大學,孔家人再村裏耀武揚威地炫耀,眼看著都要開學了,聽說去上海的車票都提前買好了,突然一下子,背了個“流氓強.奸犯”的臭名,被抓進了勞改隊,個中滋味,怕也只有孔志斌自己最能體會。

實話說,馮蕎當初聽到孔志斌犯事,還有些不太相信,要說別人也罷了,可陳茉茉,她不是跟孔志斌相好的嗎?沒訂婚就摟摟抱抱的,怎麽孔志斌還因為她弄出“流氓強.奸罪”了呢。當時村裏傳得紛紛揚揚,議論要判十年八年啦,可是幾個月過去,怎麽又放出來了?

“聽說公家查過了,說是因為爭風吃醋打傷了人,女的給他戴綠帽子,算不上流氓罪,估計勞改教育幾個月就讓他回來了唄。”二伯娘呸了一聲,“我早就看那個陳茉茉不是啥好東西,碰上孔志斌也是個混賬缺德貨,該他自己倒黴,老天爺可沒瞎眼。聽他家鄰居說,孔志斌大晚上躲在家裏喝醉酒嚎哭,哭得跟生產隊那毛驢似的。”

二伯娘笑嘻嘻看著馮蕎:“蕎啊,你說孔志斌這種人,幸虧你當初跟他退了婚,現在才嫁了邊疆這麽好的對象,要說還還多虧陳茉茉那個小妖精呢。”

馮蕎:呃……這麽說來,她是不是應該感謝一下陳茉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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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邊疆和馮東果然捉到了魚,小半桶的野雜魚,多是巴掌大的。馮東把魚處理幹凈就下鍋燉,燉得魚湯奶白,放一把雪白的蒜瓣兒、幾根紅辣椒,加上青翠的芫荽和小蔥,馮蕎最喜歡的吃法。鮮香濃郁的一碗魚湯下肚,笑瞇瞇拿筷子挑著細嫩的魚肉吃。

看著她吃得歡暢,楊邊疆又給她盛了一碗,一邊問:“這麽喜歡吃魚湯?”

“對呀,微微有點辣的。”

“回去給你捉。”

因為費事兒,他們在農具廠沒吃過幾回這樣的野雜魚湯,師父嫌沒有肉凈是刺兒,可既然媳婦喜歡,下河去捉又不難。

小兩口一問一答之間,二伯和二伯娘換了個眼色就笑了。年輕好啊。

下午太陽還多高的時候,二伯娘就開始攆馮蕎回家。

“早早回去,路上也別耽誤,可千萬要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家,不然婆婆會忌諱的。”

“這也有講究?”馮蕎好奇。

“當然有講究啊,新媳婦過門一個月裏,是不能等到天黑回家的。天黑回家,婆婆會瞎眼的。”二伯娘振振有詞。

馮蕎噗嗤笑了出來,一回頭,馮東和楊邊疆也搖頭失笑。哪有這道理呀。於是二伯娘自己也憋不住笑起來。

“哎,反正祖輩就這麽個講究,雖然不當真,可也不能給人留話柄呀。也是說新媳婦才過門,回娘家遲遲不歸,婆婆會擔心不高興的。”二伯娘看了楊邊疆一眼,“嫁了人的人了,上頭有公婆呢,不能太隨性。”

“二伯娘您放心,我爸我媽都很喜歡馮蕎,不會舍得她受委屈的,再說有我在呢。”楊邊疆忙跟二伯娘保證。

這一點二伯娘倒是相信,旁的不說,小夫妻今天回門,一看就是恩恩愛愛的樣子,盡管人前不會太黏糊膩歪,可每一個眼神都是柔軟的。

不過二伯娘還是早早催著他們回去了。小兩口於是一邊討論各種各樣的“老講究”,迎著偏西的太陽,一邊出門回家去。

結一回婚,倒是知道了好多稀奇有趣的老風俗,比如馮蕎出嫁那天早上,二伯娘不讓她下地,出門時也是馮東背她上車,說是“不沾娘家土”,嫁出去就完完全全是婆家的人了。

還比如,楊媽媽不讓他們掃地。新房裏從結婚那天到現在,幾天下來地上滿是垃圾,糖紙啊,瓜子殼啊,楊媽媽提早就交代過了,不許掃地,別把福氣和喜氣“掃”走了,一定要等到三日回門以後才能收拾。

可真有趣兒。

走在村裏,不停地有人跟他們打招呼,馮蕎一身新娘的紅衣裳是夠顯眼的,村民們老遠就笑著跟她說話,問一句“回娘家啦?”,就算不認識楊邊疆,也知道那是她新婚對象,她的男人,相熟的嬸子、嫂子們還會趁機誇讚一番,開幾句小夫妻倆的玩笑。

兩人於是就沒急著騎車,楊邊疆推著車,馮蕎跟在他身後,一路嬸子、大娘地叫著人,從村裏走過。

走出巷子拐上大路,迎面遇上孔母了。

馮蕎當然不會躲著她,坦然走自己的路。一直走到對面,孔母一擡頭看見她,頓時滿臉尷尬羞愧,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地看著馮蕎,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站在那兒竟手足無措起來。

孔母也是自己找尷尬,馮蕎這樣一身紅艷艷的衣裳,大紅棉襖大紅棉褲,脖子上還圍著紅紗巾,老遠就該看見了,她要是個聰明知趣的,早早就該躲到一邊去了。

因為孔志斌的事,孔家人如今在村裏擡不起頭來,羞於見人,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了,走在村裏也總是低著頭夾著尾巴。孔母只顧低頭溜著路邊走路,心不在焉,根本沒註意往前看,偏偏一直走到馮蕎跟前來了。

馮蕎瞥一眼孔母臉上紅紅白白的樣子,只當沒看見,跟在楊邊疆身邊從容走開了。留下孔母還站在原地百感交集。

孔母這會子滿肚子愁腸啊,出個門本來就怕遇上人,偏偏遇上最不想遇見的人,她回頭看一眼馮蕎俏生生的背影,也無心去做原本的事情了,低垂著頭,匆匆拐進小巷跑回了家。

孔志斌雖然僥幸放回來了,卻像被打斷了脊梁骨似的,整個人失魂落魄振作不起來。回來後這幾天,幾乎癱在床上就沒起來,白天還好,一般就是安靜地躺著,兩眼木然空洞,晚上自己喝了酒就在那嗚嗚地哭。

哭就哭吧,孔母覺得,兒子被坑慘了,哭出來興許就好些了,然而那晚他醉醺醺哭著哭著,竟然喊了馮蕎的名字。

可把孔父嚇得夠嗆,他們跟馮家弄成這樣,人家馮蕎大喜的日子,正在結婚出嫁呢,這要是讓馮家的人聽見了,還不得一頓打死他呀。

孔父一著急,上去就是兩巴掌,孔志斌醉醺醺的也不清醒,等他清醒了再數落他,孔志斌卻不記得了。當時他還說,我現在還記掛人家做什麽呀,人家都已經出嫁了,說啥都沒用了。

說啥都沒用了。

“作孽呀!”孔母匆匆跑回家,關上大門,站在院子裏唏噓嘆氣。

孔父聽見動靜,出來問:“叫你去他四叔家借兩塊錢,咋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還沒去,剛才路上遇見馮蕎了。”孔母說著眼圈發紅,“我……我就先躲回來了。算算她今天回門呢。想想我們要是別作孽,她原本該是我們家的兒媳婦……好好的咋就弄成這樣了呢!”

“你小點聲!”孔父連忙喝斥,“你這話也敢往外說,咱家如今夾著尾巴做人呢,叫人聽見了,咱們還能不能在這村裏呆了?”

“我心裏難受啊,橫豎也是不好了。”孔母哭了起來。

“媽,你看見馮蕎了?她過得好嗎?”不知什麽時候,孔志斌從屋裏出來了,靠在門框上,臉色隱晦不明。

孔父看著兒子一臉頹廢沮喪的樣子,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你管人家過得好不好?關你啥事?他們馮家,原先咱家惹不起,如今就更惹不起了,你可千萬別給我作死惹事。”

“爸,我知道。我也就問問。”孔志斌垂下頭,轉身回了屋裏。

孔志斌不知道怎樣叫做心痛,他甚至理不清自己對馮蕎到底是個什麽心態。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她是沒感情的。上一世,幾十年的夫妻,平淡如水,似乎不過是柴米油鹽,責任和義務。

然而馮蕎出嫁那天,他躺在屋裏,耳邊聽著歡騰喜慶的鑼鼓和鞭炮聲,腦子裏卻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前世他和馮蕎結婚的情景,居然如此清晰,仿佛就發生在眼前。她當時那麽好看,那麽年輕活力……他當時,分明也是滿心歡喜,娶回了村裏最漂亮能幹的姑娘,滿心歡喜地看著她……

鑼鼓聲聲,孔志斌控制不住地一直想象著,馮蕎是不是打扮好了?是不是上車了?那個男人是不是滿心歡喜地帶走了她……

孔志斌回到屋裏,關好門背靠在門板上,心裏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他心裏仿佛有一根刺,深深紮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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