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於槡很認真的聽完了妘焰剛才所說的一切，他雙眸之中並未透露出過多的詫異，面部表情反而比平日裏更加的淡然。

他看著眼前的妘焰，小聲說了一句：“你剛才說的一切，我都知道啊。在你沒有出事之前，我就已經明確的拒絕過你了，雖然你沒有對我說那麽多的肺腑之言，可言行舉止中已經給了我強烈的暗示。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中，之所以沒有明確的說出口，不過就是為了給彼此一切退路。我以為我沒有說出口的這些，你都會懂。”

妘焰伸手擦了一把眼淚，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她說：“懂啊，我當然都懂，我以為只要幻想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就能夠一點一點走進你的心裏，可現在看來，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妘焰說完，身體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她單薄的身體在黑色潮水上左右搖擺，好像下一瞬間就要栽倒在水中似的。

宣於槡見她不再糾結此事，便問：“這不是我來找你的最終目的，你現在應該也已經清楚自己當下的處境了，你的魂魄附著在砂泱的身體內，可以選擇恢覆自己的記憶，我希望你現在能夠慎重考慮一下再告訴我結果。”

“恢覆了能怎麽樣，不恢覆了又能怎麽樣呢？”妘焰欲哭無淚，一臉苦笑，“恢覆了我的記憶，鮫人族就能夠重生嗎，太爺爺就能夠回來了嗎，我身上背負的罪孽就可以被洗清了嗎？並不會吧，所以你告訴我，恢覆記憶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都已經過去了，你也知道，死灰覆燃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往前走，你可以帶著剩下的鮫人去一片安靜的水域，繼續過你們的日子，但是讓海堯以及你的族人們再回來，根本沒有希望。”宣於槡以為她還是不懂，便又給她再強調了一遍。

妘焰點點頭，笑著問：“所以呢，既然什麽都不會變了，我的覆活與否，也就可有可無了吧？”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不想再重回這個世界？”宣於槡被她問住了。

“宣於槡，不要再為我努力了，就這樣吧，我會想辦法將自己的魂魄從砂泱的體內驅逐出去的，前一世已經如此痛苦，再活一世只會為自己增加過多的思想負擔，還不如徹底消散，還世界一份清靜呢，我覺得砂泱也不希望自己的身體中存在兩個靈魂吧。”妘焰的想法過於消極，宣於槡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妘焰竟然根本就沒有抱有再活一世的想法，為此操碎心的，只是他們這幫毫不相幹的人而已。宣於槡不由覺得十分可笑，他說：“你想好了嗎，一旦這麽做，你將再沒有輪回的機會了，不管是陰間還是陽間，都不會再有你妘焰這個人的存在。除了我們這幾個人以外，將沒有人會記得你。”

“無所謂了，我身上本來就充滿了太多的血腥味，少了我一個，可能空氣會變得更加清新也說不準呢。”妘焰湛藍的瞳孔裏充滿了死亡了氣息。

“那就太可惜了，花默和泫夢花費了這麽多精力，就為了你能夠覆活呢。他們四處找尋你的下落，一直捧著你的鮫珠問東問西，打聽他們族中那個傳聞是否是真的，就是鮫人死後的靈魂會附著在眼睛上，時機成熟便能得以重生這個預言。”宣於槡連連搖頭，語氣中帶著可惜，“現在這個傳說成真了，你卻並不希望自己覆活，我想最失望的人應該就是花默和泫夢了吧。如果你徹底的煙消雲散了，他們兩個人應該也不會在世間茍活，你可是他們的公主啊，追隨你而去，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我和燿光都以為鮫人族重現希望之光，看來這一次，光芒真的要被掐滅了。”

“既然你決定了，那我再在你的潛意識裏待著也沒有意義了，妘焰，再見。”宣於槡說完轉過了身體，很快就要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宣於槡卻又聽見妘焰在他身後大喊，“宣於槡，請你等一下！”

宣於槡微微揚起嘴角，似乎早就料到妘焰會叫住他。於是他轉過身，假裝時間緊迫，問：“怎麽了，還有什麽事情嗎？”

妘焰皺著眉，說：“你剛才說，花默和泫夢會選擇跟我一起消失？”

“是啊，我記得他們跟我說過，現在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使命便是找尋你，現在他們終於找到你了，肯定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守護在你的左右，你是鮫人族的公主，更是全族人的希望，你若是走了，他們活著的意義不就消失了嗎？”善意的謊言宣於槡信手拈來，他知道妘焰一定會相信自己的。

妘焰站在原地猶豫不決，又問他：“可是覆活後我又該怎麽辦呢，占據砂泱的身體，做我活著之前沒有完成的事情？”

“不，你並不是占據她的身體，你只是與她一起共用而已，你們的記憶會融合在一起，會變成同一個人，只是從此以後，砂泱就擁有兩重身份和兩種使命了，這並不妨礙你重建鮫人族啊。”宣於槡見她依舊在遲疑，又說，“你可能會覺得鮫人族沒有重建的可能性了，可是我要告訴你，這種憂慮完全沒有必要存在。你想啊，花默和泫夢能夠從那一場屠殺之中逃脫出去，就證明這其他水域中極有可能還有其他鮫人也幸運的避開了這場厄運。事情從發生到現在，根本就沒有人去統計死亡鮫人的數量。那天形勢極為緊張，我跟燿光兩個人也沒有完全註意到當時的情景，將海堯埋葬之後，便急著去忙其他事情了，後面又發生了什麽，我們一概不知。”

“你的意思是，其他水域裏，有可能還是有我的族人的，只要我重生之後，想辦法將他們召集到一處，就極有可能再次打破白月河的死寂，恢覆鮫人族的新生？”妘焰越想越覺得此事有極大的可能性。

宣於槡見她終於理清楚頭緒，重重的點了點頭，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麽樣，你找到重生的意義了嗎，覺得如何，能夠考慮一下？”

妘焰的態度忽然變得斬釘截鐵，她想都不用再想，便說：“好，那就按照你說的做，恢覆記憶，重建鮫人族！”

聽完她的話，宣於槡總算松了一口氣，說：“很好，那我也沒有必要施術封鎖了，只要全部將你的記憶召喚出來，就可以了。”

妘焰閉上雙眸，感覺到宣於槡的指尖抵在自己的額頭上，互相接觸的那一小部分肌膚在微微的發熱，最後化成了一股焰火，像是不斷的灼燒著妘焰的額頭，妘焰咬緊牙關，忍住了劇烈的疼痛。待宣於槡松開手指時，她一睜眼睛瞬間離開了黑色的潮水，轉而回到了砂泱的身上。

燿光見她忽然間變得清醒起來，連忙看了一旁的宣於槡，卻發現他仍舊閉著雙眸靜坐在原處。燿光剛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可右手懸在半空中又頓住了，她猜測宣於槡應該還沒有完成術法，若是此時打擾到他，恐怕會讓他分心。於是她收回了手，將手指放在唇前噓了一聲，示意砂泱不要說話。

砂泱微微點頭，將視線挪到了宣於槡的身上。此刻的宣於槡仍舊站在潮水上方，身體另一側的那個身影也逐漸的清晰起來，她邁著步子緩緩走過來，站在了宣於槡的面前，問：“為什麽不先找我談？”

“砂泱……你想跟我談什麽？”宣於槡問她。

妘焰的魂靈比砂泱率先走出去，而此刻蘇醒的砂泱，體內實際上只覺醒了妘焰的靈魂。

砂泱說：“為什麽不先問問我，是否願意接納妘焰的魂魄？”

“這不是你能夠選擇的，你接不接納，妘焰都將與你合二為一。”宣於槡回道。

現在站在宣於槡面前的砂泱，性格更接近於西凰宮出事之前的那個她，狂妄，自傲，不可一世。

砂泱勾起嘴唇冷笑一聲，說：“我其實很討厭她的，我們的過節你可能不知情，但是讓她住進我的身體內，我真的很為難。”

“是上天要你與她共存，若是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也都能夠控制，那麽這個世界可能會瞬間亂了套，喜怒哀樂什麽的，恐怕也沒有人會體會得到了吧。”宣於槡看著砂泱，她眼中閃爍的咄咄逼人與出事後的她全然不同，宣於槡還是覺得改變之後的砂泱更加討人喜歡。砂泱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看法，說起話來仍舊是一幅我行我素的樣子，她遲疑了半晌，說：“別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是這個身體的原主人，若是妘焰惹急了我，我的身體可能會產生排斥反應，到時候她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她說罷，又朝前邁近了幾步，踮起腳尖仰起頭，鼻尖幾乎就要碰到宣於槡的下巴，她輕聲說道：“宣於槡，妘焰方才對你表露真心，你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

“心動？”宣於槡挑了挑眉，又說，“我以為你應該會理解這兩個字的發生條件和場所，看來我高估你了。”

宣於槡擺明了是在嘲諷砂泱的無知，不過即便她聽懂了也並不介意，反正宣於槡以前對她的態度就好不到哪裏去，砂泱已經練就了一身忍耐的本領。

她忽然笑起來，明亮的眸子勝過天邊朝陽，她說：“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你不用這麽排斥，心動二字我自然是明白的，能夠讓你產生這種情緒的，不過只有燿光一人而已，這一點我別任何人都要更通透。”

“你知道嗎，在西凰宮受到偷襲的時候，我看見我的族人們一個個都倒下了，他們竟然連一點還手的餘地都沒有。我看著血流成河的地面，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憎恨自己太傻，傻到為你不吃不喝，傻到為你整垮了自己的身體，傻到在我的族人受到屠殺的時候，我連救他們的能力都沒有。”砂泱也流淚了，這淚水並不是為宣於槡而流，而是以為對自己的悔恨，讓她無法直面自己的內心，也沒有臉去面對她的族人們，“那一刻我連死了的心都有，心想如果我就此死去，可能就會減少一些負罪感了。可老天偏偏不收我的命，可能覺得這條命一文不值，留著也是浪費空間吧。”

“本來想著一死了之就算了，可閉上眼睛腦海裏全是族人們的殘肢斷臂，我覺得自己能夠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報仇雪恨了，可能正是因為這最後一點執念吧，我終於還是活了下來，雖然讓妘焰的靈魂鉆了空子，可畢竟我還是我，還是這個身體，這麽一想就會覺得好受很多了。”砂泱一口氣將心裏憋著的話全都說給了宣於槡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就是不想再忍受任何東西了，這樣一股腦的發洩出來，心裏的積郁頓時減輕了不少。

宣於槡將她說的話都聽進了心裏，安慰她說：“這一切都說明你命不該絕，哪怕接下來心中只有仇恨，那也算是一種生活的寄托，你想報仇可以，等養好了身體，整理好情緒，還有大把時間可以去揮霍，這個心願很快就能夠完成了。”

砂泱笑了，她聳了聳肩膀，說：“宣於槡，不管你說什麽，總能輕易的就鉆進我的心底。好了，我都明白了，我會放下對妘焰的偏見，試圖接受她，接受她的記憶和靈魂，也接受她所經歷過的一切，包括她未來的族人。”

“你能想開了就好，祝你一帆風順。”宣於槡說完，便看見砂泱一邊朝他笑一邊慢慢後退著身體，最後化成了一縷青煙消失在浩瀚的潮水之中。宣於槡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身形在空中忽閃了兩下，便從她的潛意識中走了出來。

宣於槡端坐在床沿的身體微微一怔，猛地睜開了雙眼。燿光的註意力一直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見他突然清醒，連忙驚呼道：“你終於出來了，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宣於槡從床上跳下來，笑道：“你說我在其他地方迷路我還能勉強相信，你說我在別人的潛意識裏迷路，這可就有些荒唐了。”

燿光抓住他的手腕，說：“那可不一定呢，誰知道你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那一面？”

砂泱輕輕顫動著腦袋，此刻她的身上再次擁有了兩個靈魂，兩個人的記憶已經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她連忙將屏風之後的人都叫出來，說：“好啦，你們都出來吧，花默泫夢，驀習？”

驀習一聽見砂泱的聲音，身體打了個激靈，趕緊從後面竄出來，跑到了砂泱的身邊，說：“宮主，您好了？”

“你是叫我宮主還是公主？”砂泱笑著問他。

驀習一楞，問：“您、您現在……是宮主還是公主呢？”

驀習確實有些迷糊，不知道此刻跟他說話的究竟是誰的魂靈了。

砂泱見他面部呆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嚇到你了是不是，其實我兩個都是，我這麽說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泫夢不停的搖著頭，說：“不奇怪！不奇怪！公主清醒就好！”

砂泱轉過頭看著花默和泫夢，腦海中關於鮫人族的事情越發的清晰起來，只是這個時候她不會再覺得頭疼了，她動了動腳趾頭，竟然有些懷念自己的魚尾了。不過她很清楚，即便靈魂借助他人身體重生了，以後她也將再也不會擁有尾巴了。

“我覆活了，你們覺得開心嗎？”砂泱看著他們兩個人，眸中泛起兩股哀愁。

花默笑著回答她的問題：“開心啊，公主重生這一天，我跟泫夢等了太久，本以為這個傳說是不可信的，但現在看來，還好我們當時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才能有機會真正見證到這一天。”

“傻瓜，謝謝你們一直為我努力的堅持著，我這一生，一定會好好過，重建鮫人族的這個心願，我一定會完成的！”砂泱的腦海中再次閃現過海堯的身影，仿佛聽見他說，“妘焰，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只要有決心，不斷的去努力，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完不成的事情！”

砂泱脆弱的心靈越發的強大起來，她掀開被子，慢慢從床上走下來，筆直的站在了燿光和宣於槡的面前，笑著對他們說：“謝謝你們，接下來的一切，就都交給我吧！”

驀習想上前扶住她，卻被她輕輕推開了，砂泱說：“我沒事的，驀習，相信我的能力。”

驀習見她對未來充滿決心，只覺得心中閃過一陣欣慰，激動的眼眶泛熱，身體也在微微的顫動。

燿光也對她露出笑容，說：“你能振作起來，真好。希望你美夢成真，實現西凰宮和鮫人族的心願，成為更好的自己。”

“那接下來，我們是不是應該慶祝一下，為以後的大業來個更好的開端？”泫夢提議道。

宣於槡和燿光聽後，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說：“好啊，你們想怎麽慶祝，我們都可以考慮。”

“那就……舉行一場宮宴，飽餐一頓如何？”燿光思索片刻，轉過頭看向宣於槡。她說完這句話，大家都把目光凝聚在宣於槡的身上了，宣於槡連忙說，“舉辦宮宴這件事情，應該向我們的皇上請示吧，要不我代表各位先去探探口風？”

“行啊，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砂泱瞇起雙眼，笑容變得更有親和力。

宣於槡將燿光拉到自己身後，說：“那你們就先在這裏稍作休息，我們去去就來。”

眾人點頭讚同之後，宣於槡和燿光便迅速走了出去，守在門口的秦瀟看見他們出來，連忙跟了上去。走出門外，燿光松了一口氣，說：“他們的事情終於完美解決了，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休息，感覺有點累呢。”

“他們的事情解決了，是不是也要解決一下我們的事情了？”宣於槡忽然湊近燿光的耳畔，狡黠一笑。

燿光假裝沒聽懂，“什麽事啊，好好說話，宮裏那麽多人看著呢，你別動手動腳的。”

“哪有那麽多人看著，不就秦瀟一個人嗎，再說了，他都已經習慣了，再多看兩眼也沒什麽。”宣於槡說罷，湊過來迅速在燿光的右臉親了一口，還想吻一下她的嘴唇，卻被燿光躲開了，燿光一腳踩到了他，宣於槡疼的皺緊雙眉，“不正經，你給我躲遠一點。”

秦瀟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忍不住躲到一邊去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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