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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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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薄

翌日,領到玉牌的眾妖來到約定好的城郊林子裏。

朗月當空,清掃過的平地上擺著數個蒲團,雖然有許多女妖前來,但場地仍然有空餘。荊顏沒露面,只有她的心腹侍女守著,眾妖面上漸漸顯出焦躁神情。

筠竹知道內情,不慌不忙地扣出身下蒲團中的草,她想摸索著織個像模像樣的東西出來。蛐蛐兒吧?她弄廢了一根蒲草。還是小船吧?又一根被廢。

還是打結最簡單……筠竹無奈地發現自己好像還不如沈善手巧。

瑤君揮走幾個上門來諂媚的同族,哀怨地看著身旁的筠竹。阿筠為何不說話?她好無聊。

忽然,眾妖口中爆出一陣驚呼。從前至後,從左至右,如海浪一般,如松濤一般。

筠竹撚斷了蒲草,擡眼望去——

“狐美人怎麽不來?這是她妹妹麽?”

“傷風敗俗,還在肚臍上貼寶石……”

“唉喲,我今兒應該穿好點兒過來。”

其實筠竹的神識根本掃不到沈善。她聽見瑤君的翅膀扇動著風、聽見子墨的利爪落在烏衣硬殼上,良久才聽見沈善說出“久等了”三個字。

吞了變聲丸,聽起來有點別扭。

在場的幾乎全是女妖,這會兒眼珠子都直勾勾地盯著臺上的沈善。

角落裏,瑤君突然抓住筠竹的肩膀,吞著口水道:“阿筠你不看清吧?我來給你形容下。烏發,有點兒卷,高鼻深目,像傳說中的鮫魅。”

烏衣想到親戚的長相,沮喪道:“她是不是來氣我們的……就算學了幻術也沒她好看!”

子墨出言安慰:“學會幻術之後,可以修修補補你那張臉。”

烏衣張口咬住子墨的爪子。

子墨不敢說痛,在原地跳來跳去。

“諸位,你們來荊府學習幻術,究竟是為了什麽?”沈善嘴角的微笑如煙花般短暫,月光銀輝為之變亮。其實他身後站著的狐族侍女亦有好顏色,只是被襯托得黯淡如塵,“我們弄清楚這個,明白需要的是恐懼或喜悅,才能真正下定決心開始修煉。”

他這樣高屋建瓴,有的妖覺得多此一舉。

那是個男修:“拿點口訣出來,能背背,能練練,想這麽多幹什麽?”

沈善驕矜地擡起下巴,“那請你出去吧!”

四周又安靜了。

筠竹翹起嘴角。上輩子荊顏試圖教會她,所以她知道基本的方法,同時她也相信狐長老的教義必定樸實無華。只不過沈善性格中有張揚的一面,得到機會,便會弄點排場出來。

還故意姍姍來遲……筠竹臉上的笑意突然凝固,她發現兩三米內的景色起了變化。

雖然還在野地之中,但前方小妖曼妙的背影不見了!筠竹的前方現在是寬大的木榻,榻上擱著一張古琴,輕薄的紗簾分開這張塌,簾底綴著幾只閃著光澤的黃銅鈴,把紗簾扯緊,分立半邊。

她暗想,真是不能小覷,這回可能是同時著了狐族和沈善的道。

沈善含著笑意的聲音繼續清晰地傳來:“只是有強烈的意願,你們會看見一些東西的。”

筠竹正把手搭在古琴的碼柱上,聞言琴弦微微顫抖,她連忙把手縮回袖中,難得有了幾分惱怒。

沈善還在繼續惑亂視聽,“諸位畢竟不是狐族,總是需要一點輔助才能領略到幻術的奇妙。這場夢,當我送給大家的。”

都是假的……筠竹眼觀鼻鼻觀心。

可她睜開眼,古琴還是變了個形狀!現在是一只黃銅鳳釵放在小幾上!

她把鳳釵拿在手裏,細細摩挲。這只釵沒有綴著流蘇、沒有鑲嵌寶石,極其不起眼,除了造型流暢點,好像就一無是處了。

“我……”筠竹對著鳳釵說話:“我才不想你。”

自然沒有回音。她坐在榻邊,開始感到困倦。因為周遭太過安靜,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連沈善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這很不妙,證明她完全陷進自己編造的夢。

一雙潔白如皓月的手輕輕搭在筠竹左肩,把她驚得彈了起來。之前見過的妖艷身影逼近了,筠竹咬著下唇,不客氣地揮開幻影。

她踩下塌時沒保持好平衡,差點跌一跤。痛點也好,免得醒不過來!

沖鼻的香料撲面而來。

筠竹低頭看了眼環在腰間的手,怎麽連幻身都不肯讓她如意,非要摟過來。

幻身堂而皇之地維持著女妖相貌,話音裏帶著一絲疑惑,“有意思,我們真的認識嗎?”

不僅認識,還像兩股纏繞極深的細麻。

筠竹做了幾次深呼吸,她總不能跟個幻身斤斤計較,尤其——尤其這還是自己因為什麽憂慮或者喜悅制造出來的!她掙了掙,反被幻身拎起手指。

筠竹的決心不再從一而終,她下意識動了動手指,撫摸過的那寸皮膚是熱的。

“為什麽?”沈善的幻身還在提問。

事已至此,筠竹撇過眼,對幻身道:“請你幫我帶上它。”

就當……全了念想。

幻身從未做過這樣溫情脈脈的事,挑眉踟躕,最終還是應了筠竹的要求。他撚起鳳釵,先梳理了一番筠竹的頭發,然後才把鳳釵穩穩地送到該待的位置。

有了這小玩意兒,筠竹黯淡的眸光似乎都亮了起來。

“這是誰送的?”幻身又發問了。

筠竹垂下眼睫,雙手盤弄著袖口的花紋,“你。”

沈善曾經與她打賭,然後輸了一支親手打造的鳳釵。可惜她擔心風言碎語,將其束之高閣,後來便找不到了。

幻身難以置信地看著筠竹,幾乎就要厲聲反駁。但他端詳了一會兒筠竹的神態,垂下手臂,無聊地碰了碰腰際的鈴鐺。那鈴鐺中間的黃銅芯被取走,只是啞了的裝飾。

“那……我又是怎樣的?”

“難說。”

筠竹的神色冷了又暖,最後悄悄牽起嘴角。

沈善從南海來到中原,在姑射蟄伏二百年,後焚城而去。當他回到魔宮,用之前所經營的勢力為自己贏得寶座,成為魔尊後,他先是鎮壓陰鬼,令其俯首帖耳,後同凡人簽訂盟約,許諾絕不輕易騷擾。道氣盟恨這樣的腌臜魔物大出風頭,對修真界慷慨陳詞,想聯合眾修剿滅魔宮。

沈善卻回覆檄文說……他不願修真者有折損,多麽高風亮節的回答啊。

他一向能迷惑人。

筠竹摸索著指尖,覺得有些冷:“無論真實的你是什麽樣的,我都不該拼著自毀置你於死地。一切本可以大有不同。”

這絕不是她的寬慰之詞。

幻象瞇了瞇眼,像是一個真正的擁有生命的妖那樣關心著生死大事,“意思是,你不打算殺我?”

筠竹擡頭一瞥,頗感訝異。“對!”

重生以後她只想過要跑路,卻沒有想過要扼殺沈善。因為光明和黑暗需要制衡,這天下永遠不會治理得像一潑清水。沈善本可以是黑暗世界的霸主,遏制住肆無忌憚的惡。

“好兇。”幻身捂著臉嘻笑,從指縫間露出一雙善睞明眸,他的聲音像沁了花蜜,聽著就讓人腰軟,“什麽殺不殺的,你明明是想同我親近!”

“……”有點道理。

筠竹擡頭看了幻身三次,終於豁出臉皮去,欺身來到幻身面前。賊心和賊膽總是不可兼得,筠竹輕輕握住幻身的手臂,踮腳,在幻身光潔的額上印了一下。

“……”幻身瞪著眼撫摸被輕薄的地方。

“沒想到吧?”筠竹臉上可以開紅染坊了,她渾身上下都在冒熱氣,說完,她所有的勇氣被抽走,往木塌上一癱,同幻身親昵地抱怨,“到底什麽時候放我出去。”

這幻境可不得了,她怕待久了都不願意出去了。

林間裏突然驚出一群黑烏,筠竹聽到動靜,想走過去探探虛實,剛擡起腳步,警惕地回頭。卻見木塌等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她扣破邊緣的蒲團。

“臭竹子——”

“你們醒醒啊!無聊死了。”

葉斕的喊魂聲漸漸變得清晰。

筠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再一眨眼,盤在樹上的金環蛇若隱若現。

幻境破了。

葉斕飛快地爬過來,“誒!你瞧見什麽了?”

瑤君也清醒過來:“阿筠。我看見了斷手的陰鬼!有好多!一直在抓我!”

四處都是這樣嘈雜的議論聲。有的妖看見了想象,有的妖看見了過去,無論是哪一種,這都太過神奇!

筠竹撫摸著瑤君的翅膀,她猶豫片刻,不好意思地問葉斕:“剛才我有奇怪的舉動嗎?”

葉斕搖搖蛇腦袋:“你們都在發呆!”

子墨轉了轉眼珠子,“為什麽葉斕一直是清醒的?”

筠竹拎起腰側看似平平無奇的玉牌,惦量兩下,“她沒有這塊玉牌,缺了必要的媒介,所以不受影響吧。”

“諸位。”荊府的侍女散入小妖之中,請她們速速離開此地,“客人身體不適,今日便到此結束了。此後三個月,請依時前來。”

筠竹以為“身體不適”只是托詞,她註意到“三個月”的期限。

侍女也滿是遺憾,“城中只允許外來者暫住三月,規矩不能改,我家美人也留不住客人啊。”

筠竹點點頭,原來這輩子的沈善編了個暫住者的身份,如此確實方便抽身。

瑤君從筠竹懷中探出頭:“阿筠,你心跳很快,是剛才被嚇到了麽?”

筠竹垂眼,轉移話題:“還是來聊聊修煉的事吧。”

有了如夢似幻的親身經歷,小妖們被震懾住,紛紛決定要勤勉向學。

瑤君主動去繁華的平樂坊租了一個茶樓包間。每隔一日,他們便會去那裏小聚,探討一二。小妖們很快就明白了幻術的基礎就是化形,竟然主動上學宮請教了狐長老。狐長老說著不歡迎,第二次又準備了點心。

這日,他們照常聚在一起,茶樓主人卻擋在包間門口不讓進,他為難地搓手:“抱歉。今兒把靈石結了,以後就別來了吧?”

瑤君“砰”得變成人形,叉腰道:“你就不怕得罪我麽?”

姑射城諸官之中,僅有左右衛兩個將軍掌握實權,她不介意拿父親來壓一壓此間的主人。

誰知提到右衛將軍,主人家反倒沒好氣地哼了聲,“就是得罪不起,才請你們趕緊離開!”

瑤君碰壁,氣得胸前的絨毛炸開一圈:“平樂坊這邊我還有些門路,又不是只有這家可以來。”

子墨已可以時常維持人形,他身著淺色輕衫,衣擺上的刺繡無比繁覆,用料精致,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子墨聞言有些不讚同地搖頭。

筠竹對他使了個眼色,讓瑤君試試吧。

瑤君一共帶著去了兩處。頭一次她還理直氣壯的說要見酒樓主人,第二次已經懂得委屈地坐在大堂門口等。那還是瑤君堂姐的地盤。

瑤君的堂姐左手托抱嬌兒,沿著樓梯緩緩走下來。“妹妹,年關將近,你就讓右衛將軍省點心吧。”

瑤君大驚,“我爹要回來?”

筠竹一開始就沒有坐下,此時上前一步,拱手笑笑:“夫人打擾了,瑤君說她有個侄兒出生沒多久,想過來看看。我們也是好奇呢。”

筠竹誇了一通堂姐的心頭肉,左手在身手勾了勾,子墨默契地封了個紅包遞給她。

臺階是有了,瑤君這回卻更惱。

小妖們走在平樂坊的大街上,見暮色中的姑射城美得十分朦朧。平樂坊靠近內城,地勢較高,從此處往前展望,盡是森嚴整齊的屋檐。那些門上的燈籠,點亮了夜色。

“定是我娘讓他們不要理我。”瑤君難得一想就通,“她總是怕我待在外頭,我又不會受騙!”

筠竹等到這時候才提出建議:“不嫌棄的話,去我那裏吧!”

筠竹住在城外胡同,離平樂坊很遠,需要找騾子精當車夫。瑤君他們從小就聽說胡同裏的妖大多沒有姑射的妖籍,魚龍混雜,是非常危險的地方。

筠竹下車跟騾子精討價還價:“不需要這麽多靈石吧?”

子墨習慣性地掏錢,“沒事……”

最後騾子精敗走,連呸兩聲。

胡同口確實雜亂無章。有的屋頂連最次的青窯瓦都沒鋪,主人家卷了不少幹草,直接往屋頂上一倒。

不知道阿筠家如何幾只小妖懷著探險的心情跟上筠竹。

在他們身後,久不露面的葉斕從院墻後伸出橢圓的扁平腦袋,“嘶。”她心說這些公子小姐怎麽會過來?遲疑片刻,葉斕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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