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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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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走進那扇曾被打開的門,屋子裏一派忙碌。

廚房裏他曾經的姜叔叔和徐阿姨,如今的爸爸媽媽一起炒著菜,客廳裏看著動畫片空放著,小梨子和奶奶通著視頻電話。方薔忽然想起大學時自己曾雄赳赳、氣昂昂來這裏宣示主權,然後被熱情的夫妻倆帶回家,最後吃得盆滿缽滿,肚子滾圓。

那時候她還在。

姜叔叔和徐阿姨對她的到來有些微的詫異,但卻不如方薔所想的不悅,反而意外的欣喜。

李想脫下外套,把手中的蛋糕放到餐桌上就想進廚房,可馬上又被徐阿姨推出來:“難得家裏來人,就別往廚房跑了。別整天圍著孩子轉,也跟朋友聚一聚聊聊天。”

他無聲地站在小梨子身後沖手機那邊揮揮手,方薔從小梨子手裏接過手機,還在思考該說些什麽就看到陳若男身後,嘴巴微微張開,難以置信且無法理解。

那是奔騰而過的角馬群。

陳若男看到了小梨子身後的她和跟她站在一邊的李想,搖搖頭,但終究沒再多說些什麽。那邊的信號斷斷續續,方薔依稀聽到她說等小梨子再大一些就帶小梨子來看動物大遷徙。

“阿姨去了非洲?”剛開始方薔差點沒認出陳若男。她的膚色不再像以前那般蒼白,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今年陳若男已經過了五十,但比起前些年反倒更加年輕,氣色與初見時更是一個天一個地。她想了想問,“姥姥呢?”

“姥爺走後的第一年姥姥就跟著走了。”

“你知道大雁嗎?就是每年秋天都會成群結隊遷往南方的那種候鳥。”

“我小時候總喜歡盯著南遷的大雁群數啊數,然後發現每次大雁群都是雙數。”

“我就問爸爸為什麽,爸爸說大雁從不獨活,伴侶不見了,落單的也會隨之而去。就像詩裏說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我以前不懂,等姥姥走後我才慢慢發覺,其實姥姥姥爺本就是一體的,就像一對永不分離的大雁。”

“他們,已經分不開了。”

“後來媽媽說要帶小梨子。”

“可這是我的責任,不是她的。”

“媽媽終於可以去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我很開心。”

方薔望著眼前滿臉平靜的李想,隱隱想到了某個可能。

她通體冰寒,張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甚至不敢再想。

飯菜很豐盛,海綿寶寶很好吃,小梨子很喜歡爸爸送的八音盒,也很喜歡姥姥姥爺送的平安鎖,可當方薔拿出那本《小升初真題一百道》後小梨子差點沒哭出來。見勢不妙,方薔反手摸出背後的派大星和海綿寶寶,小梨子原本撅起的小嘴這才放下。

最後小梨子無聲地許下了自己的生日願望,任由李想如何曉之以情,動之以利,小梨子都不為所動,不肯告訴爸爸自己的小秘密。

小孩子本來就容易犯困,剛才還戴壽星帽唱生日歌吹蠟燭玩得不亦樂乎,但吃過飯小梨子腦袋已經跟啄食的小雞仔似地點點點點點。帶著小梨子回到房間,方薔幫小梨子掩好被角,轉身剛要離開時就聽小男孩帶著奶氣的聲音:“姐姐想知道小梨子的生日願望嗎?”

方薔止住腳步,蹲下身,摸摸他的腦袋:“小梨子願意告訴姐姐嗎?”

小家夥聲音已經帶著迷糊,兀自強撐著困意:“姐姐親一下小梨子小梨子就告訴姐姐。”

方薔雖然好笑,但還是直接在小家夥水嫩嫩的臉蛋狠狠啃了一口。

“說吧。”

“爸爸總說當小梨子看到天上的太陽時,那就是媽媽了。”

“可小梨子知道那不是真的,知道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姥姥知道,姥爺知道,奶奶知道,小梨子知道,只有爸爸不知道。”

“爸爸只是太想媽媽了。”

“小花說生日這天許下的願望一定會實現,小梨子許願了,小梨子想讓姐姐做小梨子的媽媽。”

小家夥的聲音裏滿是天真稚氣。

“小梨子不想讓爸爸再偷偷哭了。”

……

“小想去扔垃圾了。”出了小梨子的房間,姜叔叔和徐阿姨剛穿好了衣服鞋子,正要去遛彎,可看到躡手躡腳走出房間,下意識四處張望的方薔又站住,“小方,我們好久沒見了。”

“叔叔阿姨。”

方薔頗有些尷尬,當初宣示主權的場景歷歷在目。李想在身邊時還沒覺得,現在只剩下三人時頓時無措。

“是這樣的。剛才小想在旁邊,我們沒好意思說。其實這次,你是沖小想來的吧。”看著眼前的女孩,徐阿姨像是看到了六年前,那時候雖然是眼前的女孩跟小想在一起,可那時候人也都在,她再止不住聲音的哽咽,“要是……要是我們女兒還在,我們肯定不由分說把你趕出去,可她……她畢竟是不在了。”

“三年了。”姜叔叔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輕拍著徐阿姨的背,“不止姜黎是我們的孩子,小想也是。我們不能就這麽看著他陪著我們這兩個老東西在這裏虛耗青春。”

從姜叔叔的臂彎擡起頭,徐阿姨雙眼已經通紅。

“讓他走不走,讓他去跟其他姑娘見面他跟應付差事似地去一下,回來就跟我們說不合適。”

“他已經等到我退休了,難道再等他爸五年?”

“就算等到了又怎麽樣,繼續在這個小地方等到我們這兩個老東西歸西?”

歲月本就是最無情的東西。

也就是這是方薔才發現,不止是徐阿姨烏黑的頭發也已經悄悄白了半邊,相比上次,姜叔叔的身形也明顯佝僂了許多,他攙著神情激動的妻子,指著曾經姜黎的房間,“小梨子現在剛上幼兒園,可是等他再大一點,就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了。”

“如果小想只是個普通孩子我們不會多說什麽,可他明明可以把小梨子送到國內甚至國外最好的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不知道是在說小梨子,還是說那個被當成親兒子看待的李想,“那麽乖、那麽懂事的孩子,不該待在這裏的,這對他不公平。”

“帶他走吧,把這一大一小都帶走。要是因為我們這兩個老東西耽擱了這兩個孩子的未來,我們心難安。”

方薔甚至不知道兩個老人什麽時候離開的,屋子裏一片安靜,整個世界像是只剩下她自己。怔怔地坐在沙發上,方薔的腦袋亂成了一團麻。早上還在鋼鐵叢林裏,晚上卻已經到了這個北國小城。早上還在跟那個虛偽浮躁的圈子虛與委蛇,晚上卻見識到了這樣的愛、這樣的善。

她夾在中間,幾乎要被掰碎。

午夜的鐘聲響起,她擡起頭,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

他還沒有回家。

想起他白天的話,方薔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汗毛根根豎起,無邊的恐懼讓她幾欲窒息。

今天既然是小梨子的生日,那就是她的......紀念日了。

她顧不上穿外套,來不及穿鞋子,猛地站起身,推開門,看著那段旋轉通往天臺的樓梯,想著十多年前從樓梯盡頭驀然而止的生命,想起那輪回般的宿命,她踉踉蹌蹌沖了上去,強行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明明只有短短幾階樓梯,明明只有不到一分鐘,可方薔卻像是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這是一個沒有光、沒有愛、沒有希望的世界。

這裏的時光流逝竟如此緩慢,甚至不是度日如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久到像是一輩子。

好在深淵的盡頭是光。

看著樓梯盡頭沈默坐在天臺邊的李想,方薔宛若虛脫般癱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她只是在感覺到消失的力氣終於一絲絲回到身體後,扶著樓梯勉強站起,走到了李想身邊。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樣子。

腳邊散亂地堆著十幾個易拉罐,他一身酒氣,白襯衫的扣子隨意敞開,身上沾滿灰塵,眼睛裏沒有絲毫神采。

他斜倚在天臺邊的扶手上,可扶手也就堪堪到他大腿的位置,很難讓人相信它能發揮該有的作用。而他身後,就是數十米高的樓層。樓下,是他爸爸曾經躺過的地方。

明明她就站在他身前,可他卻像是完全看不到她,他像是失了魂魄,只是嘴裏喃喃念著那個名字。

“姜黎……”

“李想!”方薔忽然憤怒,她不知道這憤怒從何而來,但她就是抑制不住,“你是想死嗎?”

“死?我怎麽會死呢?”他踉蹌著轉過身,手勉強扶著天臺邊的扶手,人還在不斷搖晃,“我膽子很小很小的,我要是有那麽勇敢,怎麽會等到今天……”

“她說我要陪小梨子長大,我答應了她。我還沒做到,怎麽能去找她。”

生怕他一動就栽倒下去,方薔環住他的腰:“然後呢?”

“然後?”李想怔了怔,好像是不明白她怎麽會問出這麽愚蠢的問題,但他依然好脾氣地解釋著,“我完成了對她的承諾,自然要親自去告訴她的,不然她怎麽知道呢?”

“她一定很孤單的吧。”

“因為我也很孤單啊。”

“我曾經以為我也可以溫暖別人的。可我也只是個缺愛的人,我誰都溫暖不了,我也要靠別人的溫暖才有勇氣走下去。”

“我們都太沈悶了啊,沒人會喜歡我們這種人,我們只能互相取暖,互相喜歡。”

“他們都說事情總會過去的,都告訴我時間可以撫平一切,都讓我向前看。”

“但不是這樣的。”

“我也曾以為我們分得開。”

“可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不是兩個毫不相幹的個體,我們是彼此的眼、彼此的耳朵、彼此的鼻子、彼此的嘴。”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像是被生生砍掉了一半,又疼又空。”

“我們就是魚兒和水,你見過離開水的魚兒還能活嗎?”

“爸爸媽媽說你要堅強。”

他直直跌落在冰冷的地上,跌落在她懷裏。

“我不要堅強,我要她。”

看著緩緩閉上眼的他,方薔覺得自己一定要死掉了,不然怎麽會那麽那麽疼,那麽疼。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回來。

不可否認,聽到那個女孩的死訊時除了淡淡的感傷外,她也有幾分不可抑制的竊喜。就像一個盯著別人口袋裏寶貝的小偷,她就那樣死死等著、盯著。

寶藏主人一個松懈,她就順勢而動,自然占有。

按說那個女孩離開了,她要等的等到了,她本該開心的。可從再次見到他開始她就發現不是的。

以前她可以安慰自己和他沒有走到一起是情深緣淺,他們沒在合適的時間遇見,他們之間太多不能,太多阻礙。她不知多少次想,如果能重新回到那一天,如果那天他們在萬眾矚目下站到一起,宣誓互相成為彼此的一部分,互相承諾“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那麽今天的結果,是不是會很不一樣。

可看著不省人事的他,她終於明白,不會的,那個女孩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的烙印太深、太沈了。她本能想逃,可上次她逃了,她失去了他,但她偶爾能聽到他的消息,偶爾見得到他。

可這次如果再逃……她不敢再想。

“你是哭了嗎?”

手不經意拂過他的臉,溫溫的、濕濕的觸感從手裏鉆到心裏,心像是被猛然緊攥,她張張嘴,可最後卻只能勉強說出無比俗套的安慰:“她一定也不想看到你這樣的。”

“那就讓她來告訴我啊!”鼻尖忽然傳來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像是她在輕撫著他。他低著頭,手心裏死死攥著小小的平安符,方薔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聽到他壓抑的哭音,“我好想她……”

方薔不經意觸到他的手,明明是盛夏,可他的手冷得像是一塊冰。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可是沒用。

她,已經捂不熱他了。

但即使如此,她也絕不允許他去找她。

即使……那是他的此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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