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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煙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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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煙花火

江浸月跟在江富梅和王北泰的身後,慢悠悠地晃到了金城中央廣場。密密麻麻的人群,擠滿了開闊的金城中央廣場。

“好家夥,不就是一個破煙花表演嗎?”江富梅擡眼一看,不禁皺起了眉頭。“居然引得這麽多人都來提前占位。”

王北泰聽了這話,不禁低頭偷樂。“是啊,就這麽一個破煙花表演,還有人興奮了三天三夜。非要盛裝打扮,才前來觀看呢。你看你這閃閃發光的鉆石戒指,也不怕碰上打劫的?”

“你還別說,我上初中的時候,帶過一個純銀頂針去了學校。當天,就被隔壁班的女生搶走了。”江富梅理了一下皮草外套,轉頭看向身後的江浸月。“就是一中那個勸退你的班主任,從小到大都是那個霸王脾氣。”

“你倆去看吧,我在便利店門口等你們。”江浸月伸出冰涼的雙手,把盛裝打扮的江富梅往前推了一下。王北泰嘿嘿一笑,羞澀地回頭道謝。“月月啊,王叔叔改天請你吃火鍋。”

江富梅轉過化著精致妝容的臉龐,沒好氣地斜了王北泰一眼。“你都欠我女兒多少頓飯了,一天天的就好在這兒畫大餅。”

王北泰憨憨一笑,連連作揖。“明天,就明天,怎麽樣?勞您作陪,意下如何?”江富梅收起手指,撣了一下做工精美的皮草外套。“明天再說,看我心情。老娘的檔期,排得可滿了。”

好不容易送走二人的江浸月,一個人默默地走進了便利店。她慢悠悠地逛了一圈,買了一杯速溶咖啡。她悠閑地端起咖啡杯,不疾不徐地散起步來。

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男孩兒,正坐在便利店門口的石墩上,大口大口地喝著悶酒。江浸月走近一看,不禁訝異了一下。這個男孩兒,不是百西歸嗎?

江浸月四下張望了一圈,確定只有他一個人在。然後,她更疑惑了,大晚上的,不回家也就算了,怎麽還坐在一個凍屁股的石墩子上?

“百西歸,你成年了嗎?怎麽在這兒偷偷喝酒?大晚上的,還不趕緊回家?”江浸月試圖擺出老師的威儀,指揮百西歸趕緊回家。

“江老師,我一月底剛剛成年了。”百西歸仰頭又是一口,然後對著江浸月嚴肅的面容,哈了一口酒氣。“我啊,是來看煙花表演的。你啊,不用擔心我。我已經跟我外婆保證過了,看完煙花就回家。”

這濃烈的酒氣真是熏得夠嗆,江浸月立刻往後退了三步。很明顯,百西歸已經醉了。不勝酒力的他,臉上一片暈紅。嶄新的羽絨服衣襟上,一片浸濕的痕跡。

百西歸盯著漸行漸遠的江浸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他眼前的光線,也越來越搖曳。“連亦涵,我喜歡你。”突然,百西歸指著江浸月,大喊了一聲。“你也喜歡我一下,行不行?”

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把江浸月驚得連連後退。“我怎麽就不如連理枝了?”百西歸見她退得越來越遠,忍不住往前撲了幾步。“我只不過是,沒有他命好。”

“連理枝跟我玩,不過是想讓我襯托他的家庭美滿。”百西歸一邊噴著酒氣咆哮,一邊往江浸月的方向撲來。“我不需要朋友,我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

江浸月嚇得連忙轉身,奔走疾呼。一個白色的人影突然躥了過來,把她穩穩地擋在了身後。江浸月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原來,是連理枝。穿著白色羽絨服的連理枝,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江浸月。然後,他迅速轉身,將穿著黑色羽絨服的百西歸推到了一邊。

一個後仰跌坐在地的百西歸,手裏仍然緊緊地攥著白酒瓶。待他看清了來人,情緒更是激昂。“連理枝,你來得正好。我昨天,在街上碰見你爸了。”

無奈的連理枝並不打算理他,轉身就想帶江浸月離開。百西歸猛地灌了幾口酒,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你爸昨天都跟我說了,下學期你就見不到你的江老師了。”

扶著江浸月的連理枝,身子不自覺地僵了一下。他慢慢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確認著。“你說什麽?”

“你爸,昨天非要請我吃飯。然後,還跟我問了你的近況。”百西歸一動不動地躺在幹冷的地面上,和攤在砧板上等待加工的凍肉無異。“最後,還特意問我知不知道你和江老師是什麽情況。”

連理枝瞪大的眼睛裏,閃現出了無邊的恐懼。他扶在江浸月身側的雙手,也不自覺地暗自用力。“你都說了些什麽?”

百西歸躺在地上,得意地哈哈大笑。“自然,是跟連校長老實交代啊。女老師不務正業,男學生不思進取啊。”說完,他又開始狂笑不止。

連理枝像是被雷劈過一樣,一動不動地楞在原地。胳膊被捏疼的江浸月,下意識掙脫著禁錮。連理枝回過神來,立刻松開了手。

“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一份工作,再找便是。”江浸月穩穩地站定,輕輕地冷笑了一聲。“反正,我教師資格的面試成績還沒出來呢。現在離職,正是時候。”

連理枝傻傻地站著,在原地楞了一會兒。然後,他擡起眼睛堅定地安慰著江浸月。“我去找我爸說清楚。”江浸月無奈地微笑了一下,一把按住了連理枝的胳膊。“不用了。他不會信的。”

“連校長,應該已經把我的人事檔案都調過去看了。在他眼裏,我就是個有前科的慣犯。”江浸月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實在是太可笑了。“我辭職後準備考研,有機會金城大學再見。”

“連理枝說起來是連亦涵的親戚,卻還不如我對她的關註度高。”百西歸笑累了,虛脫著躺在地上。他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嘟囔著。“連亦涵是不是枇杷果吃中毒了,一天到晚暈頭轉向的。”

“那是你以為。”連理枝的面色突然沈靜了下來,然後想起了校慶日那天自己刻意等在樓梯口上。“其實,我對連亦涵的關註,不比你少。”

“校慶日那天,你們,是不是……都上過天臺?”江浸月聽著兩人的對話,突然楞在了原地。“是不是……看到過連亦涵……和我?”

聽到連亦涵的名字,百西歸陷入了沈默。突然,他望著黑暗的夜空,癡癡地發問。“你們,為什麽都不喜歡我?”

“你很好,連亦涵也沒錯。”江浸月看著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百西歸,又轉臉看著身邊失魂落魄的連理枝。“而我,喜歡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又是這句話。

百西歸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絕望地重覆著。他哭笑不得,痛苦不已。然後,百西歸撒潑般揮動著手掌,拍打著滿是塵埃的水泥路面。

“我怎麽就不善良了?”過了一會兒,百西歸終於拍累了。“我怎麽,就不善良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跟死了一樣。

“我也想善良。我也想,善良。”說完,全身癱軟的百西歸,不知怎地突然滿血覆活。衣衫淩亂目光呆滯的百西歸,從冰冷幹燥的地面上迅速爬起。

“開始啦,開始啦。”一街之隔的中央廣場上,人群開始沸騰。人工倒計時結束以後,墨色的天空立刻綻放出了五彩繽紛的焰火花朵。

絢麗多彩的煙火騰空而起,在空曠的黑夜裏自由綻放。光影明滅之間,映照著眾人仰望的歡欣面孔。

穿著黑色羽絨服的百西歸,突然從夜幕中沖了出來。他如一支離弦的利箭,一頭紮進了洶湧的人潮。

狂笑不止的百西歸,激起了一片驚聲尖叫。周圍的人群,被猛烈扒開,退到了兩旁。人們紛紛伸出手指,批評他的失態行為。突然,百西歸捂住胸口,雙眼圓睜,直挺挺地倒在了人群中心。

中央廣場上的人群,一下子都被嚇傻了。喧囂的世界,一下子沈靜了下來。直到有人大喊,“叫救護車,叫救護車。”頓時,人群如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

天空中的煙花表演,還遠遠沒有結束。繽紛的焰火仍在持續不斷地點亮,忽明忽暗地映照在百西歸猙獰糾結的面龐上。

和連理枝一起護送百西歸到醫院搶救的時候,江浸月還在急診室的走廊裏碰見了連理枝的媽媽。

滿臉淚痕的李韻之一看到兒子,一下就撲了過去放聲大哭。原來,連理枝的爸爸連海平,在羅經儀老師的家裏飲酒過量,引發了雙硫侖樣反應。

被緊急送到急救中心的連海平,因過敏性休克被靜推了腎上腺素。在金城演藝集團開臨時會議的李韻之,在被醫院緊急通知後火速趕了過來。好在,及時洗胃的連校長,並沒有生命危險。

可是,渾身酒氣的百西歸,卻因搶救無效不幸離世了。百西歸生前最討厭人聲嘈雜的熱鬧地帶,如今卻將生命結束在了全城市民的關註中。

百西歸的外婆在大年初八的清早,接到了外孫兒因心臟疾病猝死的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百西歸的外婆格外冷靜地料理了他的後事。

元宵節的中午,連理枝特意帶著禮物,來陪百西歸的外婆過節。外婆靜靜地看著門口光禿禿的柿子樹,又望了望天上軟綿綿的幾朵雲彩。“到底還是如他所願,沒人給我養老送終了。”

連理枝不知道,百西歸外婆口中的這個“他”到底是誰。他只能看到老人家幹涸的眼睛裏,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光輝。“百西歸,只是去和他的媽媽團聚了。”

“您還有我,我會為您養老送終。”連理枝握住老人的手,堅定地承諾。外婆緩緩地轉過頭,擠出一絲微笑。她慢慢地抽出滿是凍瘡的左手,輕輕地拍在連理枝光滑的右手背上。

生活的重擔,壓彎了百西歸外婆佝僂的身軀。外婆沒有說話,仿佛早已習慣了這些噩耗。冥冥中,她覺得自己日益衰弱的生命,也快要如這光禿禿的柿子樹一般葉落歸根了。

連理枝臨走前,百西歸的外婆叫住了他。外婆拜托連理枝,去百西歸的社交軟件上發布他的訃告。外婆握著連理枝的手,深深地嘆著長氣。“省得以後有人來找,卻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連理枝走進百西歸狹小整潔的臥室,角落的書桌上擺著一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

百西歸的社交軟件裏,除了幾條系統提示消息和系統推送新聞,居然沒有一條好友發來的未讀私信。百西歸的好友列表裏,除了同學,還是同學。

連理枝看到,百西歸最新的聊天記錄是跟連亦涵的。他曾多次積極邀請連亦涵一起學習出游,卻只能收到寥寥數字的敷衍回應。

連理枝點進百西歸的個人空間,動人的背景音樂《外婆》緩緩流出。

訃告,是該發在“心情”裏,還是該發在“日志”裏?左右徘徊的連理枝手指快速向下滑動,眼睛卻被密密麻麻的文字驚呆。目瞪口呆的連理枝,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畫面。

平時鮮少更新“心情”和“日志”的百西歸,居然在四年時間裏發布了一萬多條更新。這些語無倫次的瘋言瘋語,全部都被設置成了“僅自己可見”。

一頁又一頁,都是大差不差的重覆內容。

這些思維混亂的文字,主要包括對戴安娜的詛咒,對百東海的怨怪,對張錦雲的思念,對外婆的心疼,對連亦涵的喜愛,和對學校的牢騷。零星的,還有對連理枝的妒忌。

連理枝機械地滾動著鼠標,心頭湧出一股刺骨的寒意,連帶著頭皮都快被連根拔起了。連理枝從來都不知道,一臉玩世不恭的百西歸,內心深處竟然滋養著深不見底的沼澤。

通過百西歸歇斯底裏的胡言亂語,連理枝終於理清了他喝悶酒的原因。最新的幾條“心情”,都發布在事發前的下午。

“為什麽一直不理我?”

“為什麽不喜歡我?我不善良嗎?”

“你們都有心臟病,為什麽還要生下我?”

“我在這糟爛的世界上,跟個孤兒有什麽區別?”

“住在1818的,都該死!”

正當連理枝在震驚中無法回神時,百西歸的外婆卻已經走到了跟前。連理枝的手指迅速落下,飛快地打下了一行文字。“百西歸同學,於2016年2月14日,因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死亡……”

然後,連理枝頓了一下。他覺得,不妥。這麽一本正經的官方措辭,完全不符合百西歸故作灑脫的調性。

連理枝思忖了一下,打上了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打完這句,還是不妥。太不嚴肅了,別人興許以為是個玩笑呢。

糾結萬分的連理枝,在電腦桌前來回踱著步子。突然,他想起了那句百西歸生前時常吟誦的詩句。“百川東到海,何時覆西歸?”

望著玻璃窗上逐漸褪色的大紅窗花,雙眼渾濁的外婆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也給別人留個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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