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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煙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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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煙花火

大年初七,戴安娜去了一趟赤霞灣精神療養中心。

戴平平,一個人住在一個寬敞的單間裏。為了方便陪護,她的媽媽專門申請在旁邊加了一個臨時床位。此刻,戴平平的主治醫師正在對她做著例行檢查。

“小郝,你先幫病人把早餐藥服了吧。”遲醫生一邊查看著戴平平的狀況,一邊指揮著身後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護士。

“好的。”身穿制服的小護士動作熟練敏捷,平淡無奇的應答卻驚動了戴安娜敏感的神經。“男護士?”戴安娜一踏進病房,就尖聲提出了質疑。

“來嘍?”戴媽媽瞥了一眼來者,聲音聽不出情緒。戴安娜上下打量著還沒自己修長的男護士小郝,陰陽怪氣地揶揄了一聲。“現在的衛校可真有意思,改招秀裏秀氣的小男孩兒了?”

目不斜視的郝姓男護士並未應答,幫忙辯解的戴媽媽卻早已面露不悅。“小郝的新娘子先前也在這邊兒療養過,他頭先就是為了照顧那個女娃兒才學的護理。”

並不關心事情來龍去脈的戴安娜快步走到玻璃窗邊,姿態慵懶地眺望著遠處海灣的景色。冬日的晨光,清冷異常。抓心撓肺的海風陣陣呼嘯,好像在向坐落在翡翠山頂的療養中心拜著晚年。

突然,療養中心大院裏有個放風箏的小女孩吸引了戴安娜的目光。旁邊輪椅上的中年男人,應該是她的爸爸。精神煥發的那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活潑靈動的女兒憨笑。

現在還沒到草長鶯飛的時刻,並不是放風箏的最佳時節。可是,小女孩卻在鍥而不舍地拽著小風箏滿院亂跑。那是一個簡陋的鳥形風箏,一如戴安娜童年記憶裏風箏該有的樣子。

戴安娜的思緒,恍惚間飛回到了童年的那個春分時節。起了個大早的戴氏夫婦帶著雙胞胎女兒去鎮上趕場。春寒料峭,兩個小姐妹卻異常興奮。每年“春分會”,她們都可以在集市上搜羅到各種新鮮玩意兒。

那天,戴爸爸的鮮筍攤兒旁邊,剛好是個紮風箏的老頭兒。老人家靈活的雙手上下翻飛,姐妹倆開心地唱起了兒歌。

那只金燦燦的鳳凰風箏,實在是太華麗了。如同一個穿著長擺舞裙的仙子,正在等待能與她翩然共舞的另一只金鳳凰。情竇初開的戴安娜,心裏渴望極了。可是,她身無分文。

戴安娜用胳膊肘捅了捅蹲在身旁的小姐妹,示意她去跟父母開口。小姐妹面露難色,卻還是在她熱切期盼的目光裏掙紮著轉身,猶豫萬分地拉了拉爸爸的衣角。

“平平吶,你啷個一天天就曉得吃偷偷食?”戴爸爸睥睨著手指風箏的小女孩兒,不假思索地張口批評。“做事梭邊邊,吃飯壘尖尖。你啷個就不能跟安安學學,腳踏實地用功讀書?”

“我是安安,我是安安。”委屈的小女孩兒不住地搖頭,怯生生地開口解釋。“平平想要風箏,喊我過來找你。”

戴爸爸看了看眼圈泛紅的戴安安,又望了望蹲在風箏攤兒旁邊的戴安娜,忍不住擰起了眉頭。兩個孿生小姐妹,長得一模一樣。如果不張口說話,連親爹都分辨不出。

“平平,你瞅啥子嘛?”戴爸爸擡起頭揚起手,召喚著一米開外的另一個女兒。“瓜兮兮的,還不快點兒過來給老子打下手。”說完,他就指揮乖巧的安安幫媽媽招攬客人。

戴安娜機械地回過頭來,眼神冰冷地望著爸爸的竹筍攤兒。沒錯,她才是真正的戴平平。

戴平平悻悻地起身,眼睛卻萬分留戀地不時回望著那只金光閃閃的鳳凰風箏。她剛剛晃到戴爸爸的跟前,戴爸爸就開始了嚴厲的批評。“平平,你是姐姐,要起點兒帶頭模範作用。”

“你再這樣耍下切,將來就只有你妹妹考上縣城的高中,去大城市裏上大學。”戴爸爸蹭了蹭粘著春泥的右手,下意識地掏了掏褲兜裏的連環畫《紅樓夢》。“到時候,你就賺錢養家供你妹妹讀書吧。”

“你自個兒麽得實現的願望,憑啥子強加在我們頭上?”戴平平頭痛欲裂,臉色立刻陰沈下來。“我只不過比她早出生了一哈哈兒,憑啥子我事事都得讓著她?憑啥子要我供她讀書?”

戴平平一邊急得跳腳,一邊嘟囔著回擊。“我不要當姐姐,我也要去大城市。”戴爸爸一根箭筍抽在她的頭頂,責怪她“沒本事就算了,嘴還死犟”。

樓下的小鳥風箏還沒能飛上天,就在療養中心的大院裏散了架。小女孩蹲在地上無助地哭泣,她的爸爸溫柔地伸出雙手招呼她過去。

看著那個撲在爸爸懷裏嚎啕大哭的小女孩,戴安娜情不自禁地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真是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溫情大戲。

戴安娜冷漠地擡眼,看著瓦藍的天空。突然,一滴鳥糞砸在她眼前的玻璃窗上。濕潤的鳥糞慢慢下滑,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扯出一條長長的灰白色印記。

“你還是離玻璃窗子遠點兒吧。往後,可再麽得人擋在你前頭嘍。”帶著一絲怨恨的聲音在戴安娜的身後冷冷響起,然後迅速轉移到了房間正中心的病床旁邊。“算命的說我命中無子,我現在就只有你們兩個咯。”

“遲醫生,還是麽得一點兒盼頭嘛?”遲醫生擡起頭,無奈地望著戴媽媽期盼的眼睛。“您要做好心理準備,病人很有可能未來都維持在這個狀態。”

戴媽媽緩緩地坐下身來,眼裏的光芒逐漸黯淡。“我都做了七八年的心理準備嘍,也不差這一天兩天嘍。”

背對著眾人的戴安娜,扯出一個輕蔑的微笑。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玫紅色大衣,又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蓬松的波浪卷發。然後,她才慢慢地回過身來,幽幽地開口。“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戴安娜踏著玫紅色的漆皮高跟鞋,腳步輕快地邁向病床。望著一臉嚴肅的遲醫生,戴安娜風情萬種地撩了撩鬢邊的頭發。“我已經預付了一年的住院費,就讓她們娘倆兒好好住著就行。”

“大過年的,你要是麽得重要的事情,就莫在這邊兒礙眼嘍。”心灰意冷的戴媽媽顯然不想跟戴安娜廢話,她一把拎起床頭的熱水瓶就去開水房打水。

做完例行檢查,遲醫生和郝護士就馬不停蹄地去了隔壁房間。安靜的病房裏,只剩下姐妹二人。

戴安娜精神抖擻地踩著高跟鞋,面無表情地站在戴安安的病床旁邊。她一邊用彩虹色美甲戳著戴安安直挺挺的大腿,一邊陷入了另一段早該煙消雲散的回憶。

元宵節,戴氏夫婦帶姐妹倆去縣城裏看燈會。路過精品鞋店的時候,姐妹倆同時相中了櫥窗裏的一雙彩色雨靴。那雙雨靴如同彩虹一般絢麗,也如同彩虹一般可遇不可求。

並無預算的戴爸爸,禁不住姐妹倆的再三央求,只能勉為其難地購買了一雙嬌貴的雨鞋。為了激勵兩個女兒好好讀書,戴爸爸將其作為獎品贈與了剛剛考了滿分的妹妹戴安安。

打著荷花燈的安安立刻套上了那雙光彩奪目的雨靴,驕傲地轉著圈圈跟全家人展示著自己的期末獎品。本來興致勃勃的戴平平,此刻卻像被霜打過的茄子。她的成績,從來就不理想。

新學期伊始,恰逢春雨。興高采烈的戴安安穿著新雨鞋,一蹦一跳地上了竹橋。穿著破草鞋的戴平平,卻只能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物極必反,樂極生悲。戴安安腳下一個打滑,就連人帶傘一起掉進了河裏。

被及時救起的戴安安嗆了渾水,細菌引起的肺炎導致了連夜的高燒。戴平平雖未落水,卻也飽受驚嚇。心急如焚的戴氏夫婦不僅沒有安慰心有餘悸的戴平平,反而劈頭蓋臉地對著安然無恙的她一通責罵。

“瓜娃子屁本事麽得,賤命倒是硬的很。”急火攻心的戴爸爸,開始口不擇言。“你妹妹要是有你一半命硬,也不至於掉到河溝裏頭嗆到嘍。”

心裏縱有萬般委屈,也只能默默地將苦水往肚子裏咽。戴平平強壓著怒火,攥緊了拳頭。

眼圈泛紅的戴安娜高昂著腦袋,揚眉吐氣地在病床邊來回踱了幾步。玫紅色的漆皮高跟鞋倒映著她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裏閃著魅惑的光彩。“我才不是瓜娃子,我的人生才是滿分。”

“你好了沒有?今天這風怪大的。天氣預報說,今天上午會有小雨。”戴安娜剛剛下到療養中心大院,就接到了百東海的電話催促。“威廉都等著急了,吵著鬧著要回市區吃漢堡薯條。”

“據說今兒晚上的煙花特別盛大,看熱鬧的人肯定多得要命。中午吃完漢堡,我們就得去中央廣場占位置了。要是去晚了,估計就只能站到湖邊吹冷風了。”

“你忙完了,就趕緊下來吧。我在礁石邊等你。”百東海的聲音伴著呼嘯的海風刺撓得厲害,戴安娜望著院落裏散落的竹篾和彩色紗紙輕聲回應。“嗯,我馬上就來。”

心情大好的戴安娜,在海灘邊的大路上停穩了紅色寶馬。她踩著艷麗的高跟鞋,踏上了素凈的白沙灘。

細細的鞋跟每走一步,都會陷入綿軟的沙灘一次。等戴安娜走到濕漉漉的礁石旁邊,她的身後已經紮出了一排錯落有致的窟窿眼兒。

即使走得如此艱難,戴安娜仍然沒有考慮換雙鞋子或是脫下鞋子打著赤腳。她走得那麽堅定,那麽自信,仿佛踏著鮮花和掌聲,仿佛踏碎了過往的磨難和屈辱。

坐在礁石上的百東海,聽見了身後的動靜。一個玫紅色的嬌艷身影,正一搖一晃地款步走來。

“你還是穿這個顏色好看,跟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樣嬌俏。”百東海伸手扶住了戴安娜,一把就把她拉上了礁石。

被海浪打濕的礁石,表面有些濕滑。戴安娜穿著細跟高跟鞋,多少有點打滑。她順勢栽進了百東海堅實的臂彎裏,緊緊地攬住了百東海的脖子。

“你忘啦,去年是我的本命年。沒辦法,為了驅邪,只能天天穿大紅色。”戴安娜撩了一下蓬松的大波浪,嫵媚動人地嬌笑了一下。

“你不是早就不做噩夢了,怎麽還天天疑神疑鬼的?”百東海把戴安娜的身子扶正,往自己的懷裏又攬緊了一寸。“怕不是,還幹了別的虧心事吧?”

“你猜。”戴安娜把冰涼的臉龐貼在百東海寬厚的胸膛上,面色戚戚地喃喃自語。“都說赤霞灣的風水不好,幸好我們早就搬走了。聽說,核電站的廢水都排到這兒了。”

百威廉從大礁石旁的小礁石群上站起身來,不遠處的沙灘上有一個剛剛壘好的簡易城堡。百威廉轉頭看見明艷動人的戴安娜,愉快地招著小手。火紅色的棉手套上,沾滿了細碎的沙子。

“媽媽,你快來看看我的魔法城堡。”聽見兒子的呼喚,戴安娜立刻賣力地捧場。“哇哦,太漂亮了。我們家威廉,就是城堡裏的小王子。”

百威廉溫暖精美的羊毛雪地靴邊,一只小螃蟹在礁石的縫隙裏探頭探腦。“媽媽,我要邀請小螃蟹到我的城堡裏作客。”

“哎呀,臟死了,有細菌。”戴安娜皺著精心描繪的眉頭,遠遠投來嫌棄的目光。百威廉的心裏好奇極了,眼睛依然追蹤著小螃蟹。“我要小螃蟹,我要小螃蟹。”

“媽媽不幫我抓,我就自己去找。”說完,百威廉踩著腳下的礁石群,往旁邊的海域又前進了幾步。洶湧的浪花邊緣,是被海浪沖上岸的破碎貝殼和枯枝敗葉。

“威廉寶貝,不要靠近海水,趕快到媽媽這裏來。”眼見著寶貝兒子跑到了危險邊緣,心急如焚的戴安娜立刻服了軟。“媽媽幫你抓螃蟹,你等一小下下。”說完,她就掙脫百東海的懷抱,往海邊的礁石群上挪了幾步。

百威廉聽到媽媽的指令,乖乖地退回到了幹燥的白沙丘上。心裏有些賭氣的他,並沒有立刻回到媽媽身邊。百威廉背對著礁石群,往大路的方向跑了幾步。

一個比百威廉年紀稍長的小女生,正在用小鏟子挖著沙子。冬天的海邊萬籟俱寂,並沒有那麽多膘肥體壯的螃蟹可以抓。小姑娘挖得費勁,卻沒有什麽收獲。

看著百威廉到達了安全地帶,戴安娜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來。她看著礁石縫隙裏爬來爬去的小螃蟹,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挪了幾步。戴安娜踩著細跟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往前試探。

百東海見狀,忍不住伸出雙手,跟在後面護著。他亦步亦趨,沿著戴安娜的路線,往前邁了幾步。洶湧澎湃的白色浪花,猛烈地撞擊著沈默不語的墨色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突然,一只拳頭大小的螃蟹從礁石下方爬了上來。戴安娜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驚喜萬分地又往前挪了幾步。終於,她站到了臨近海面的陡峭礁石上。

冷冽的海風如同刻刀,一刀一刀劃在臉上。一陣悶雷響起,一場細雨猝不及防。

戴安娜探頭看了一眼波詭雲譎的深邃海洋和雷霆萬鈞的滔天巨浪,不禁遲疑著往後退了一步。不遠處,標著中英文雙語提示的警示牌正在默默地註視著她。

小心翼翼的戴安娜默默地彎下腰來,玫紅色的呢子大衣後擺覆在濕潤的礁石上。她一只手撐著濕漉漉的礁石邊緣,一只手去夠那只東躲西藏的烏青色小螃蟹。

“算了吧,威廉都跑到沙灘上了。”緊隨其後的百東海,也慢慢靠了過來。“下雨了,我們先回市區吃午飯吧。”

突然,近在咫尺的小螃蟹縱身一躍,跳入了肥皂泡沫一樣的驚濤駭浪裏。全神貫註的戴安娜本能地伸手去抓,另一只手卻重心不穩打了滑。只見她一個猛子往前一傾,就正面朝下撲了出去。

一步之遙的百東海,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驚得失了神。

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去抓那個稍縱即逝的玫紅色影子,卻不想自己腳下竟也跟著打了滑。自己都沒站穩的百東海,一下子就被手裏的玫紅色呢子大衣順勢拉入了澎湃的深淵。

白色的浪花不斷拍打著墨色的礁石,一道美輪美奐的彩虹在翡翠山頭升起。一只玫紅色的細跟漆皮高跟鞋,緊緊地卡在了直達天際的狹窄縫隙裏。在鹹澀海水的無情沖刷下,美艷得愈發攝人心魄。

頂著綿綿的細雨,百威廉和小姐姐好不容易才在沙灘上挖了幾只呆頭呆腦的小螃蟹。盯著在紅色塑料桶裏做著困獸之鬥的青殼小螃蟹,百威廉顯得異常興奮。

“雯歡,下雨了,快回家吧。”突然,大路邊傳來了小姑娘爺爺的呼喚。“年都快過完了,馬上就要開學了。你寒假作業還有一大半沒有動呢,老師布置的古詩詞也都還沒背呢。”

紮著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撅著嘴應聲,賭氣一般朗聲背誦起了漢樂府的《長歌行》。

“百川東到海,何時覆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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