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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片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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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片月光

幾個人回到宿舍,說是宿舍,其實是車隊租的一間獨棟屋子,臨近訓練場,車隊住在一塊兒,江思奕和方戈力一間房,方戈群和高新迪一間。

白天起了爭執之後,方戈群和方戈力就沒說過話,方戈群還是小孩子心性,脾氣怪桀得很,被方戈力懟了一頓,到底是心裏不開心得很,江思奕倒也不勸,畢竟這兩個人吵架也是常事,不好的時候幾天都能不說話,好的時候又跟連著一條褲子似的。

此時眼見著外邊天色暗下來,鐘表時針已走到九點。

羅馬夏日的白天總是很漫長,不過隨著日頭西下,沒有那麽燥熱了。

幾個人坐在一塊兒吃晚飯,方戈群看了看時鐘,“阿新怎麽還不回來。”

高新迪最近一天比一天回得晚,回來的時候也不吃東西,總是倒頭就進了房間,一句話也不說。

他向來是這樣的性子,幾人剛認識的時候就不愛說話,不過,相處了一段時日,已經肉眼可見地開朗了許多,最近不知道怎麽了,方戈群很顯然不知道高新迪最近又變回從前那樣的原因。

方戈力聽到方戈群問,他也不說話,只埋著頭吃著。

“我吃好了,先回去了。”方戈力隨意地吃完,說出一句。

“一個兩個的都奇奇怪怪的。”方戈群吐槽著,江思奕卻不接話,方戈群拿手在他跟前晃晃,“老江,你聽我說話沒。”

江思奕這時候才從思緒中緩回來。

“你說什麽?”

“我說方戈力和阿新最近怎麽這麽奇怪。”他扒了幾口空心粉,又擡頭看江思奕,“怎麽你也這麽心不在焉的。”

江思奕沖他笑笑,笑容裏卻明顯帶些心事,放下手裏的叉子,撇撇嘴,似乎手裏的食物並不是很合胃口。

這時,大門被碰撞開,發出一聲劇烈的聲響,江思奕和方戈群齊齊向後看去。

還是白天那個巴西人,嘴角恢覆得倒是很快,已結了痂,現時正掛在嘴角邊,烏黑一塊,和膚色融匯在一起,嘴角向上輕挑,顯得有些可怖。

方戈群看他輕蔑的樣子,火氣又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

巴西人卻不慌不忙,徐徐伸出手,放在自己胸前,比出一個中指來,隨後把頭一扭回了房,還故意在樓梯上踏出重重的腳步。

方戈群嘴裏一下子冒出許多優美的中國話來,江思奕一個扶額,所幸他一直壓著方戈群,才制止了他做出一些莽撞的事情來。

直到樓梯上沒了聲響,江思奕才開口,“不要生事,背了處分你還想不想參加比賽了。”

方戈群嘴裏仍是嘀咕,眼瞪得極圓,鼻子裏哼著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就是看不慣他這幅不尊重人的樣子。”

巴西人上樓沒多久,門又被推開,不過這次沒有十分劇烈的碰撞,反而是輕輕的,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音調。

高新迪從外頭走進來,發絲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什麽。

“阿新。”方戈群叫他一聲。

高新迪看他一眼,“我先上樓了。”看著眼裏全是疲累。

“你把這收拾收拾,我上去看看他。”江思奕看了眼高新迪的背影,對著方戈群說道。

說完就離開了餐桌,只留下方戈群一個人。

他在身後大聲喊,“怎麽又是我啊。”

無人回應……

沒辦法,他只好站起來悻悻地收拾起來,否則又得挨罵。

高新迪和江思奕一前一後進了房間。

高新迪脫下外層的外套,隨意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隨後垂下頭坐在床腳,也沒開燈,屋子裏黑漆漆的,只有樓下傳上來的亮光,映在高新迪身上,照著他濕潤的發絲,很是頹喪。

江思奕把燈打開,房間裏亮堂起來。

他走到高新迪身前,靠著墻,雙手環在胸前。

“什麽時候打算說?”他的語氣聽著沈穩,像是知道高新迪隱瞞著的事。

高新迪沒擡頭,只盯著地,隨後有氣無力得說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他的語氣不是在發問,似乎對江思奕知道這件事沒有特別驚訝。

幾個人雖說來到意大利後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但是高新迪還是和江思奕的關系更為近些,向來不會瞞著什麽事。

江思奕低低“嗯”了一聲。

“你打算怎麽辦?”他問出口。

高新迪只是悶著搖搖頭。

那日,高新迪被主教Accord喊去,江思奕和方戈力恰好要去補交份資料,恰在門口聽到談話。

“這次佛羅倫薩的錦標賽,隊裏準備派你和Linsend一起去。”

Accord操著一口英文,緩慢說道,接著語氣嚴肅起來。

Linsend正是那個巴西人,積分榜上的姓名比較靠前,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但是據說比賽的時候手腳十分不幹凈。

不過也是聽說,未能得到證實。這個人在車隊向來囂張跋扈,是喜愛拉幫結派的一類人。

高新迪聽說能去參加這樣高規格的比賽,有些喜不自勝。

緊接著卻聽見Accord說了句話,江思奕沒太聽清,說話很小聲,只隱隱約約覺察出話裏的意思,大概就是讓高新迪比賽裏放水之類。

說得也比較委婉,江思奕只透過門縫看到高新迪的臉色瞬然發生了變化,沒有接話。

Accord的妻子是華人,因此也能說出幾句不標準的中文來。

江思奕最後只聽見他說,“好自為之。”

之後兩個人又談了幾句,江思奕沒再繼續聽。

高新迪的天分一直很高,人也努力,這些大家都看在眼裏。

江思奕自那天聽見,便一直想開口,可卻不知從何問起,方戈力好幾次要說出口,都被江思奕打斷。最後便也無人問起。

只是最近高新迪的狀態每況愈下,江思奕才忍不住問出口。

高新迪聽見話,緊緊扣著手掌,緩緩擡起頭,“我以為來到這裏就能實現夢想了。”他面上是苦笑,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在這張稚嫩的臉上顯得有些局促。

江思奕沒打斷他,繼續安靜聽著。

“我奶奶還在家等我。”

江思奕很少聽高新迪提起過家裏的事,只知道他和奶奶相依為命。

高新迪繼續說:“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拋棄我和別人跑了,我爸受不住打擊,跳了樓,奶奶是我唯一的親人。”

這還是江思奕第一次聽高新迪說起自己的父母,他有些驚訝,但沒表現出來。

高新迪一時有些鼻酸,卻沒斷了說話聲音,“我奶奶生病了。”

江思奕輕聲問:“什麽病?”

高新迪這時才擡起頭,“腸癌。”聲音帶著哭腔。

“我需要這筆錢來給她治病。”他的吐字格外清晰,給羅馬的這個暗淡的月夜裏增添了一份感傷。

“所以你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江思奕照舊是靠著墻,望了望窗外隱在雲層裏的半月,上頭如同蒙上了一層紗,很近又很遠,雙腿此時邁不開一步。

他不知道此刻是什麽心情,他記憶裏的高新迪永遠是披著光,每一個過彎,每一次奔馳,許多人做不到的、拼命獲取的,在他身上似乎總能輕而易舉做到這些事。

說實話,他最初的時候都有些嫉妒他,嫉妒上天給予他一身天賦。

而此刻他卻看到了眼前的人好像所有的光芒都落盡了,眼裏只流露出對生活的掙紮,他奮力撿著地上的六便士,眼裏似乎看不見天邊的月。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我支持你。”江思奕看著他縮著頭,身體一陣一陣的顫抖,過了一會兒挪了腳步上前去拍拍他肩膀。

這世界過於崩壞,總有人愛占著道德制高點,揮舞著別人的旗幟,指點別人的生活,可自己內心的冷暖,不過只有自己能道明而已。

如果無法做到感同身受,那就應該收起耀武揚威的手指,收起居高臨下的神態。

江思奕明白這道理,他無法切身地感受這樣的情感,能做的只有給他鼓勵。

高新迪擡頭看看,看見江思奕帶笑的堅定目光。

他心內一下子有了答案。

他的孤獨堡壘不再無援。

-

幾天後,高新迪前往了佛羅倫薩,江思奕、方戈兄弟仍留在羅馬。

出發的那天,只有江思奕、方戈群二人前來相送,卻沒見方戈力的身影。

“阿力哥沒來嗎?”高新迪朝著周圍看了兩眼。

最近方戈力對他的態度總是很奇怪,很疏遠。

“哦,他啊,早上我叫他來著,他說他頭痛。”方戈群接過話。

“安心去比賽。”江思奕像揉小狗一般的揉他頭,直到靜電把頭發全部帶起,炸開成一朵蒲公英。

高新迪習慣了這樣的摸頭方式,因為他年紀小,頭發更是細軟的鍋蓋頭型,隊內的人總愛摸他頭發。

他點點頭,提著箱子跟著隊伍離開了。

“你說我哥,明明人好好的,為什麽不來送阿新?”方戈群和江思奕前後腳往回走著,“他們吵架了?”

“不應該啊,阿新還會和人吵架?不可能,不可能。”方戈群不停地自顧自說著話。

江思奕撇他一眼。

“趕緊回去吧,再不回去又得挨罵。”江思奕隨他在後邊嘰嘰喳喳,自己走在最前邊。

到了訓練場,才見到方戈力。

方戈群去裏邊換車服,江思奕和方戈力坐在休息區。

方戈力擰開礦泉水瓶蓋,猛灌下去,“人走了?”

“嗯。”江思奕應他,“為什麽不去送?”

“不知道怎麽面對,怕說錯話,你知道我脾氣的。”方戈力又是一口水下肚,清清喉嚨又說,“他真的要給那小子放水?”

“不知道。”江思奕掃了他一眼,眸子又伸向天空,天際正劃過一架飛機,轟隆隆的聲響一直延續著,直到那個煙花綻開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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