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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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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享受最後的亂世。◎

明釋法師——是五百年前抵禦陰火的其中一名九階佛修。

五百年前, 陰火動亂,九州各地的修士奔赴不周山,共同抵禦陰火的擴張。

其中, 以水師真君、高陽真君、桃花真君、明釋法師、醉照真君、辛夷真君、淩泉真君、玄鏡真君、笑塵真君、忘蒼真君這十位真君為首,耗費了三年時間,終於將陰火逼退至不周山, 然而代價卻是水師與高陽兩位真君雙雙隕落,明釋法師以身超度冤魂。

剩下來的那七位真君,則是建立了九州盟,作為最初的成員親手開啟了盛世。

在聽到曇凈親口承認自己便是“明釋”的同時,所有人的腦海中都想到了這件事。

如果一定要將陰火一事劃分成三個部分,該是這樣的:

水師真君與高陽真君之間的爭鬥是一個引子, 撞毀了不周山的山柱,引來陰火;

這二人雙雙隕落,而明釋法師則為這一切畫上了一個句號, 這是第二部 分;

第三部 分, 則是九州大地荒寥破敗,百廢待興, 九州盟應運而生。

唐姣回想起來,曇凈確實在不久前就說過這樣的一番話“至於我,我扮演著與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 負責以身飼難,渡世濟人,作為八人之中唯一犧牲的那一個羔羊,結束亂世, 開啟新的盛世, 如此而已”——他將自己戲稱為“羔羊”, 似乎也並不違和。

她又想,但是,這麽將思路仔細一捋,又多出來了許多問題。

首先,為什麽明釋法師並沒有死?而是轉世投胎為了曇凈?明釋法師可是玄鏡尊者那一代的修士了,到現在怎麽也該是千歲有餘了,這件事,九州盟的七位尊者知曉嗎?

其次,他所說的“我扮演著與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再結合他方才“機緣與數量轉移”的理論,莫非他的意思是,如今的九州,也要出現一場不亞於五百年的災變嗎?

還有,細數下來,五百年前擊退陰火並存活下來的真君共有七位,七十年前離奇失蹤的真君也有七位......這大概並不是巧合,這七個人,就是即將登臨尊者之位的嗎?

最後一點。

唐姣看向呆楞的李少音。

一個千歲有餘的佛修,只為天下而活的慈悲之人,為何偏偏將真心交給了一個年紀比他小了許多的七階修士?他是真的喜歡李少音嗎?還是說,他接近李少音別有目的?

種種猜想在腦海中浮現。

唐姣看向其他人。

他們大都也和她一樣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而曇凈的目光巡過在場的修士們,最後在李少音的身上微微一停。

他說道:“我知道,各位有許多疑惑,這件事情,且讓我從頭說起——”

八百年前,松明洞府。

彼時的曇凈法師,應當叫“明釋法師”,前來拜訪玄鏡真君楚明訣。

楚明訣坐於湖岸南側,靜心凝眸,聽到腳步聲,於是悠悠擡起眼睛,看向來人。

“你來了。”他開口。

明釋雙手合十,微微低頭,“時機已至,明釋前來赴約。”

他趨步走上前去,坐在楚明訣身側,望向水中的景象。

水中倒映出萬千縷絲線,糾纏、盤繞,其中意喻著什麽,只有楚明訣知曉。

“天海一戰,已經落下帷幕。”明釋緩緩說道,“楚真君當初對我說過,你夜觀天象,知曉九州未來必定迎來一場浩劫,那是一場由高階修士之間的交手而造成的劫難,這場災難的根源指向了鳳凰族與龍族這二者之間,於是你處心積慮,接近了這兩方的皇族,最終選擇了幺女蕭瑯,助她斬落八位皇兄,踩著同胞的屍骨,登上赤血的王座。”

鳳凰族一向如此,從出生以來就陷入爭鬥。

每一代皇族不多不少,都正好是九位,而鳳凰圖騰一分為九,落於這九位。

登上王座之人必須殺死其他八位兄弟姐妹,將圖騰的力量歸於一身。

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所有人,包括鳳凰族內都沒想到,贏家會是年幼的蕭瑯。

楚明訣搖了搖頭,“並不是我選擇了她,而是她選擇了我。”

他指尖劃出一道真氣,在水面上濺開層層疊疊的縠紋,潛入大霧深處。

“我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與她做了約定。”他說道,“瑯瑯說,她要三事要成,一是登上帝君之位;二是掀起天海一戰;三是與西海龍族簽訂協議。而我告訴她,我希望在這之後還有第四條,她欲要以戰止戰,而我不願見她沈溺於戰事中,被權勢裹挾,所以希望她能夠答應我,萬事罷休之後,希望她能夠罷旗棄戈,潛心問符,不再戀戰。”

明釋說:“她答應了?”

楚明訣說:“她答應了。”

明釋沈吟片刻,“若是她此後違背約定,舍棄與你之間的師徒情誼,又當如何?”

楚明訣一時間沒有開口,而是靜靜地望著水面上的波紋一點點消散而去。

“弟子若是做出錯事,我這個身為師尊的,又如何能置身度外?”他唇邊還噙著淺淡的笑意,語氣平和地吐出一句話,“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我恐怕會與她共死吧。”

他是鐵了心的,想要救下所有人。

楚明訣的欲求就是這般的,不知休止,貪婪無盡。

——當曇凈說到這裏的時候,靠在椅背上的蕭瑯輕輕地笑了一下,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她的眼神有些無奈,似乎是在說“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早就知曉”。

蕭瑯確實如她承諾的那般,並未戀戰。

她為龍族留下了卿燃淵與卿鎖寒這二位皇族,也並不懼怕他們的覆仇。

中間就只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就是蕭瑯帶著赤血軍踏足不夜鄉,迎娶那時候都被欽定為楚氏家主的楚明訣,鬧得那些長老們大哭大叫,結果最後還是沒辦法,家主這位子就落到了胞弟楚明流的身上。

看似十分順利。

然而,事實卻並沒有如楚明訣預想的那般發展。

相安無事三百年,平靜的時光幾乎要將他的神經都麻痹,誤以為自己成功了。

就在這時,高陽真君與水師真君發生了沖突,雙方交戰正酣之際,高陽真君一道符箓將水師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師真君觸斷不周山山柱,山體頓時塌陷,引發陰火外洩。

直到這個時候,楚明訣才悟到一點,天命不可更改。

無論中途他做了什麽努力,阻止了天海一戰蔓延至整個九州,終究逃不過此劫。

只是那局中人由鳳凰族與龍族變為了逍遙門與燃燈宗而已。

陰火洩出的那一瞬間,這位天生白發,自詡將天下大小事納入胸中,算無遺策的符修至聖,坐於湖岸,頂上牽連的無數絲線在瞬息間被火焰點燃,紛紛揚揚地落下,好似撲火後被燃燒殆盡的飛蛾,將湖水染成烈烈的紅色,濺落在他肩頭、發間、衣袍之中。

同樣,也是這一瞬間。

他的理想,他的執著——

他賴以維生的本能,在頃刻間如高樓坍塌,粉身碎骨,潰為飛灰。

楚明訣忽而像是八歲那年第一次窺見天命那般,流下淚來,喃喃道:“我輸了。”

再然後,平定了陰火,登上十階尊者的門檻之際,他看到了萬物的本源、循序,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機緣源源不斷地向他湧來,如同潮水奔湧向大海,他一邊笑著,一邊將饕餮骨磨損至釘子大小,毅然決然地將骨釘刺入了舌尖,如此緘默不語,再不開口。

百年之後,已是曇凈的佛修問他,為何要自罰不語。

楚明訣負手而立,只是擡眼凝望天穹,半晌,有聲音傳入腦海。

“我為天命而生,為天命而困,為天命而萬念俱灰,甘願以痛銘記此刻。”他如此說道,“明釋,你為渡世而生,為渡世而死,又生,又死,也會感到絕望與痛苦吧?”

是的。曇凈想,一次那樣痛苦的折磨就已經足夠了。

他前去赴死之際,沒有想過自己口中的那個天命之人,竟然還是自己。

又或者說,“明釋”與“曇凈”並不完全是一個人,曇凈是明釋的轉世,在被認出是佛子,被納入禪寺之前,他只是一個童年十分幸福美滿的普通小孩,某日,所有人都告訴他,你身上是有責任的,你不可在此停下,於是將前世的厚重記憶盡數傾註給他。

於是這個年僅九歲的小孩知道了一件事。

他生來,就是為了去死的。

佛修是苦修之最,需悲天憫人,需犧牲自己,需歷盡折磨,方得大成。

一開始,曇凈也掙紮過,和未知的天命抗爭過,倘若他並不知道這一切,或許還能夠坦然接受,但是,當他知曉了自己的命運之後,就再也沒辦法像前世那般淡然慈悲。

斷絕紅塵也好似割裂肌膚、抽去骨骸,一寸寸將他的人性所泯滅,打入神性。

直到禪寺的悠悠鐘鳴敲響幾聲,蕩入高峰雲水之間,太過遙遠的故鄉傳來了訊息,他最後一個家人也將要壽終正寢,曇凈收拾行囊,前去看望,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皮包骨頭,原本平滑的肌膚變得褶皺遍布,好似被揉皺、揉碎的一塊舊布料。

對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詢問道,你是誰?

一旁的人心驚膽戰,卻見曇凈面無表情,雙手合十,輕聲念了一句法號。

壽終正寢,這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與塵世的交際就此湮滅,他卻沒有任何感覺。

在這之後,曇凈就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麻木地等待那天的來臨。

直到那個紅衣的女修氣急敗壞地闖入他的視線,發覺他的目光,轉而又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言笑晏晏地喚他“禪師”,先問他“禪師當初向我遞了一把傘,也是命中註定嗎”,得到他“萬物自有秩序,唯有順其自然”的無趣回應後,反而還愈挫越勇了。

他這一生,加上前世,給無數個人遞過傘,她也只是其中的一個眾生而已。

然而當這蕓蕓眾生的一環又急又氣地催促他時,他竟然感到了一絲波動。

曇凈那時候並沒有立刻捕捉到這一絲波動。

對方懶洋洋地倚在他腿上,指尖劃到他半敞的胸膛,笑得很狡黠,問:

“禪師,你說命中註定,可曾預料到此事?”

曇凈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

李少音是他的變數。

然而卻並沒有改變他的命運,反而成為了助力。

他不愛自己,亦對世人冷漠,凡人的生老病死,修士的渡劫隕落,都有跡可循,原本並不是什麽值得去惋惜的事,可這一瞬間,他望著她,忽然升起了一種“我不希望見到她死去”的念頭,緊接著又是更多的,關於天命的感慨——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

於是曇凈沈吟片刻,淡淡地吐出四個字:“未曾預料。”

那之後的半年內,他們都沒有見過面。

再見面之際,呈現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

李少音還以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曇凈身上,將他劈作飛灰。

她哭得好慘,眼淚掉進骨灰裏,暈開深色,又將舍利子悄悄摸索走,當作了念想。

李少音不覺得曇凈對自己動了真情,覺得自己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中微小的一個。

曇凈何嘗不是如此——李少音的喜歡很放肆,很動人,也很輕易能分給所有人,有人為她所困,有人為她向善,比他這個作為佛修的還要愛眾生,按理來說她應該很快就能夠忘掉他這個已經被得手的、從蓮座上跌下來的佛像,但是她追過來,將碎片撿起。

他在那半年中已經做出了決定。

正巧接到敕令的顧淬雪等七人過來尋他,與他商議此後的計劃。

曇凈被破了道行,自是不可能像計劃中的那般,其他七人在九州之下的深層地域,他則是在不周山上關閉那扇浮屠之棺,如此,雙方行動完成,陰火就此被徹底鎮壓住。

所以他只能主動去經劫難,重鑄肉身,以完璧之身赴死。

正是因為覺得沒必要說,再者,這件事太過沈重,於情於理,曇凈也並不想告訴李少音,沒想到自己卻低估了李少音對他的感情,她很長時間沒得到他的聯系,竟然闖入了禪寺,把舍利子拿走,佛門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時間,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重鑄軀體。

原本他應該很快就能跨越此劫,去關閉浮屠之棺,硬生生拖到了現在。

當時,顧淬雪很驚異,問:“您被破了道行?真好奇是哪一位修士啊——”

她追問道:“藥王谷?西海龍族?窮頂城?......”

劈裏啪啦舉了一堆,曇凈的表情都沒有什麽變化,倒是旁邊六個人臉黑得鐵青。

顧淬雪最後說:“哈哈,禪師怎麽都沒什麽反應呢?難道是我合歡宗的弟子?”

曇凈撥動念珠的手微微一頓,“......”

顧淬雪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難道,真的是嗎?”

她一開始還在惱怒到底是誰破壞了計劃,讓她知道了非得教訓一番不可。

你說到底是誰閑著沒事幹去破佛修的道行?而且一破還破到佛子身上?

而且還成功了?那個人這麽熟練,不會是來找茬的吧!

說到這個,顧淬雪的腦子裏忽然浮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沈默了一下,收起笑臉,謹慎地詢問道:“姓李,三個字,是符修,七階,家中有個胞姐,長相十分明媚,很跳脫有趣的一個姑娘,有時候大大咧咧的沒個正形——”

顧淬雪每說出一種形容,曇凈就點一次頭。

相顧無言一陣,顧淬雪忽然轉過頭對其他六個人說道:“禪師好不容易動一次情,我們又怎能因此責怪他呢?俗話說的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們說是不是?”

“你們都沒人罵她嗎?”藥王谷的素暉真君侯謹環顧一圈,發覺其他人都是很無語的表情,不想開口,於是忍無可忍,說道,“那我來罵!顧淬雪,就你話最多,心裏有沒有點數?你能閉嘴我就覺得謝天謝地了,知道自己宗門做錯事了,現在給我入列!”

顧淬雪難得吃癟,默默入列,裝透明人。

見她不鬧騰了,龍族聖女卿鎖寒上前一步,開口道:“若是事情真如禪師所想的那般發展倒也好,怕的就是萬一中途出現了變故,深層地域與九州大陸之上沒有溝通的途徑,我們七人在地下悄無聲息地死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認為應該有備選的方案。”

曇凈問:“卿真君的意思是?”

“若我們七人遲遲等不到浮屠之棺關閉,深層地域的情況會更加兇險,必須由一個人出來打探情況,如果順利還能夠請到援助,不過,這消息不能隨便說出去,否則會引起九州大亂。”卿鎖寒平靜地說道,“還請禪師將法印加諸我身,只有當我感知到禪師的氣息時,我才會蘇醒過來,其他就有勞禪師了,在此期間,我會等待那一刻來臨。”

曇凈也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動容。

“若是突生變故,卿真君莫非要只身離開深層地域?”

跨越火層,那會是如何兇險的一件事,在座諸位都再清楚不過了。

聞言,卿鎖寒那生如冰雪般的臉龐忽然露出笑意,“禪師,我並不怕死。”

“我們七個人,皆是亡命狂徒,否則也不敢前往陰火的靈脈深處。”

“還有,希望禪師不要忘記,我的道侶是一名丹修,我對他抱有很大的信心。”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神態變得溫柔下來,似乎回憶起了什麽。

“不過,你說得沒錯,以我一個人,恐怕只身出來也難以留下什麽線索,所以,還請你們六位屆時也將真氣加諸我身。”卿鎖寒轉身面向其他六人,“諸位覺得如何?”

顧淬雪說:“這樣有些無趣,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其餘人不解其意,詢問:“什麽賭?”

顧淬雪雙手環胸,笑盈盈的,露出貝齒,“賭我合歡宗絕對會追查下去——”

侯謹嗤笑一聲,神態卻也很溫和,“那我賭我藥王谷會不辭前來。”

蘇荷接道:“我賭我琉璃山會欣然相助。”

燕問天朗笑道:“我賭我窮頂城將磨戈執刃,爭在第一個。”

宋靈舟手中折扇輕搖,“不,忘天川絕對在你們之上。”

卿鎖寒說:“宋真君莫不是忘了我西海龍族?”

楚明流幽幽地開口:“卿真君先祈禱你皇兄與我兄夫不要打起來就好。”

他們忽然之間都笑了起來,完全沒有大戰前夕的緊張感。

混亂之中,顧淬雪的目光輕掃過曇凈身後的那尊觀象睡佛,隨即她張開手臂,一頭烏黑長發隨風飄揚,她的臉上是近乎頑劣的、肆意的笑容,大聲說:“明釋法師,或是曇凈法師,無論你的稱呼有多少,希望你能知道,和平已經維持太長時間啦!我們和五百年前的那七位真君不同,都不是什麽大善人,現在,我們要去享受最後的亂世了!”

曇凈不由得一怔。

又聽蘇荷溫聲說道:“其餘的,就交給禪師了。”

他們朝他揮手道了別。

並不是如在座唐姣等人所想的那般悲壯。

而是——當真十分欣喜的,前往死亡的深淵,準備在那裏開拓新的樂園。

修為越高的修士就越有瘋狂的一面,這句話在這七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曇凈心中如此想著,微微一哂,合上門扉,經剝皮抽骨之痛,開始重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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