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2章

關燈
第92章

◎少年得志,折南枝,攀東墻,聽春風。◎

風雪敲擊窗欞, 嬉笑聲,催促聲,低低的抽噎聲。

一群人圍著活人大快朵頤, 鮮血飛濺,構成扭曲至極的畫面。

這就是徐沈雲深層意識中的景象。

從唐姣被徐沈雲牽著手觸到他的舊傷那一刻起,眼前的景象猶如鏡子般碎裂, 她一腳跌入了茫茫的雪原之中,循著一點光芒找到了這間屋子,得以卷入這場瘋狂的饗宴。

貪婪的食客們,被視作羔羊的凡人們,一切都顛覆了她的認知。

她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陌生又熟悉的少年被關入籠中,以枷鎖相縛, 從那一線光芒中窺探這個對他來說過於狹窄的世界、無處藏身的世界,陷入崩潰,陷入癲狂——這段經歷給他留下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以至於在拜入宗門之後, 他仍然無法忍受狹窄黑暗。

每一次,他將自己關在那間破屋裏的時候, 都經歷怎樣的痛苦?

他會從破碎的幻影中看到死去的母親,看到大笑的食客,看到牲畜般的凡人嗎?

只是嘗試著與他共情, 她都有種要陷入瘋狂的錯覺。

徐沈雲......她想,你這三百年,又是如何將無數次瀕臨崩潰的自己拉回來的?

面前的少年神情空洞,在喧鬧而瘋狂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安靜, 那雙如冰淩般清透的眸子緩慢地眨了眨, 嘴唇上下一觸, 舌尖先是在上顎輕輕一頂,緊接著滾出一聲氣音。

“唐姣。”他輕喚道。

他聲音微弱,幾乎沒有傳入唐姣的耳中。

但她就是知道他在說什麽。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體內迸發出一股力量,這種力量催促著她動了起來,她迅速拔出手中的匕首,血液從傷口中溢了出來,徐沈雲是活不下去的,她知道,但她還是選擇向這個血泊中的少年伸出了手,拉住那根濕漉漉的血手臂,在重重驚叫聲中帶走了他。

與此同時。

現實,紫照洞府外。

閉上雙眼感知匕首情況的謝南錦忽然眉頭緊皺。

一直觀察他的珩清立刻問道:“怎麽?”

謝南錦睜開眼睛,眸中閃過紫光。

他說:“唐姣的神識淪落了。”

按照約定,唐姣一旦失手,謝南錦就該立刻動手。

珩清沈默不語,倒是維持陣法的蕭瑯說道:“不對,情況並沒有變得更糟,從唐姣進入徐真君神識的那一刻起,原本狂亂的血光有所收斂,不再向外擴張,直到兩個時辰之後的現在仍然維持著平衡的狀態,你若是貿然動手,這種平衡頃刻間便會被打破。”

她指指不周山的方向,說:“況且,那邊也陷入了僵局。”

“我知道了,我會再等等看情況的。”謝南錦松了口,撇過視線,又看向神情凝重的珩清,說道,“你也不要太緊張,我知道你不想看著自己的弟子死在這裏,我也不想看著徐沈雲死在這裏。她已經努力地走到了這一步,比起擔心,你更應該相信她吧?”

珩清雙手環胸,垂下眼睫,只是說:“也沒有很擔心。”

謝南錦暗道他心口不一,閉眼一探情況,神色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

少年的身體好輕,唐姣將他背在身上,血立刻打濕了衣服。

而後呼嘯而來的風雪又將血水凝固,合歡宗的衣服本就是紅色,深一塊淺一塊的,倒很像是生長在赤綢上的斑斑紅梅,他的手臂懨懨地搭在她肩頭,隨動作一晃一晃的。

唐姣喘著氣,熱氣在半空中散成白霧,“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少年的頭枕在她的頸彎間,聞言,語氣平和地說道:“嗯。”

緊接著,又說:“我知道。”

“我要怎麽才能救你?”

“離開這片雪原。”

“這場雪下得好大,天地之間幾乎看不到別的事物。”

“是的,這是一場很大的雪......”

他頓了頓,問道:“即使如此,你也願意帶我走嗎?”

“我說過,我是為你而來的,這個想法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

繞住她脖頸的手臂緊了緊,身後的人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不甚明顯。

唐姣說:“師兄,你總是一味地對別人付出,卻從來都沒考慮過自己,你可知我即使修為並不高深,也想為你做出點什麽,我們約好了,從今以後由我來監督你......”

她沒將這句話說完整,少年“噓”了一聲,大概是有些困倦了。

於是唐姣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飛雪打在臉上,像是石頭,砸得臉頰生疼。

這無盡的雪原真的有走到頭的時候嗎?她不願想,也不敢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處意識深處,與現實有一定不同,背上的少年縱使渾身鮮血淋漓,經受了寒冷侵襲,卻並未立刻死去,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胸膛有節奏地起伏。

這點溫度讓唐姣充滿信心地在茫茫雪原中行走。

忽然,少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動了動,指了一個方向。

“往那裏走。”他說。

唐姣不疑有他,掂了掂背上輕得像羽毛的人,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離開不到半炷香的時間。

大雪將腳印掩埋,不見蹤跡。

一襲紅衣的女子輕飄飄落了地,似是在尋找什麽,她的身後跟著兩名女修,一名男修,觀他們四人的相貌與衣著,赫然是合歡宗掌門顧淬雪,長老鐘鶴、重鏡、百裏牧。

“怪了。”顧淬雪說道,“聽說他們剛走不久,怎麽一點氣息也沒了?”

重鏡方才見到那般景象,不由得嘆息:“或許被別人救走也是好事,我們來得太晚了,希望他沒有在那種煉獄般的地方經受更多的苦楚,就是這大師兄之位失了人選。”

“原本聽說三年前這附近有個少年,折枝習劍,自學成才,頗有天賦,所以才專程來此地收他為徒,納入宗門,沒想到原來僅僅只是三年時間,人間竟變成了這般模樣。”

鐘鶴凝視著視線盡頭的一線天山交接之處,語帶惋惜地說道。

百裏牧說:“或許不是三年時間太短,而是我們的時間太漫長。”

顧淬雪擡起眸子,眼中倒映出這場大雪,似漫天飛絮。

過了一陣子。

她搖搖頭,說:“回去吧。”

唐姣並不知道,就在她改變方向之際,合歡宗就此與少年擦肩而過。

她按照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段時間,風雪終於消停了,視野中出現了別的顏色。

“你瞧,我們走出來了!”

唐姣高興地去喊他。

少年卻沒有回應。

她心中產生不詳的預感,趕緊側頭瞧他。

只見少年的臉色還是那樣蒼白,望著前方,似乎是看到了什麽,神色變得很冰冷。

唐姣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天光乍破,刺眼的陽光讓她的視線有片刻的模糊。

那一片殷紅仿佛是太陽在眼球上燒灼出的幻影,那究竟是什麽?海市蜃樓嗎?還是不幸隕落的朝霞?又或者是開在雪原中的血梅?不是,都不是,她漸漸地睜大了雙眼。

紅衣劍修立於雪原盡頭,手提一劍,大風將他的衣袍吹得飛揚,倒確實像殘霞。

他垂下眼眸,指節在劍身上輕敲,空氣有一瞬的凝滯,隨即,劍鳴聲轟然炸響,風雪頓時倒灌,簌簌朝天際飛去,劍氣橫卷這片雪域,積雪蕩然一清,天邊的朝陽更盛。

如果眼前的這個人是徐沈雲的話,那麽,自己背上的這個少年又是誰?

唐姣僵在原地,楞楞地看著紅衣劍修邁開步伐,朝她的方向走來。

而此時背上的少年從她身上滑下來,默不作聲地站在她身側,二人像是在對峙。

——第一步落下。

她聽到周身的氣流產生變化,逐漸拼湊成破碎的語句。

那是兩個徐沈雲之間產生了共鳴,這三百六十六年光陰在瞬息間流逝。

——第二步落下。

語句變得清晰可聞。

是一個老者的聲音在說:“年輕人,老夫已經決意歸隱了,即使你帶來這天巖琉璃再珍貴,老夫也不打算再破例為你鑄劍。不過,老夫有個小愛好,喜歡聽別人的故事,倘若你的故事足夠吸引我,讓老夫手癢,忍不住為你賦詩一句,這劍也就鑄出來了。”

他又笑了笑:“之前也來過許多劍客也想讓老夫替他們鑄劍,拿了許多自己的故事來換,卻都沒能讓老夫產生感觸,大約是因為這一輩子聽的故事太多了,老夫也很難對別人的故事產生什麽感觸。看你的樣子,清朗高潔,儀態肅肅,似乎此生順遂,並未遭遇什麽波折,大約是很難再從我這裏用一個故事討一把劍了,不然,你就此回去吧。”

劍修搖搖頭,平靜地問:“大師,只是用我的故事來換嗎?”

老者說:“對。”

“我不曾對任何人透露過我的過去,並不知曉這個故事是何種程度,或許與其他人相較而言並不精彩,不過,既然已經耗費千辛萬苦來到了這劍臺山,我願意試一試。”

——第三步落下。

“老夫從未料到你的故事竟然是這般......罷了,天巖琉璃留下,待到十一年後,你來取劍,至於為你題的那句詩,老夫還需細細地琢磨一番。”後半段變成老者的喃喃低語聲,似乎是在思索,“少年得志,折南枝,攀東墻,聽春風,好生肆意,然旱魃四起,餓殍滿地,食不果腹,無可奈何,與母親乘一葉孤舟,只待背井離鄉,尋求出路,途中不巧遭遇流寇,不得已棄船而逃,那根樹枝也就遺落在了舟中,好似大夢一場。”

“嗯......有了。”

“你的劍,我已經為它賦好名字了。”

劍修接過老者遞過來的劍,“願聞其詳。”

“曾許春風夢南枝,劍隱孤舟。”老者緩緩說道,“徐沈雲,這就是你的劍。”

——第四步落下。

“不可能,你就是當年那個少年?這麽多年以來,你都沒有找上門來,我以為你早就死在了那個地方——”男人不敢置信的聲音響起,素來溫和的面具被徹底擊碎,他歇斯底裏地大喊,“求求你,不要這麽做!我花了幾百年的時間,幾百年!終於等到了接任掌事的這一天,你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補償你!”

劍修輕輕地擦拭劍刃,像是在為他的所作所為判下死罪。

“我劍不斬無名之輩。”他說,“正巧,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男人掙紮道:“你如今是合歡宗的大師兄,你難道不怕你殺了我之後,事情敗露,別人會對你的過去刨根問底,到了那個時候,你苦苦維持的清白形象會徹底崩塌嗎?”

“所有人都知道,你前段時間侮辱了合歡宗的雙修功法,僅僅只是這一點,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出手。”徐沈雲站起身,無視了腳邊的男人,望著長夜籠罩的水岸,說道,“我會在冥川那岸出劍,你盡可去逃,像三百年前的我那樣在恐懼中等待死亡來臨。”

“不過,我的劍會追上你。”

——第五步落下。

立於冥川之岸,長劍出鞘,只出了一劍。

一瞬間照徹了只有茫茫長夜的冥川,春風燃盡霜雪,掩蓋風雪背後的過去。

他的劍很輕易地就追上了那個人,蕩平洞府,將慌亂逃竄的狼狽身影擊碎成飛灰。

這一戰成為了他的成名之戰。

時至如今,冥川上空仍然殘留著他的劍氣。

九州盟將這一戰概括為“臨川泊雪”四字,作為封號賜予徐沈雲。

每次他聽到別人的讚美之詞,也只是笑一笑,對此事並不多做解釋。

——緊接著,是第六步,第七步,直到走到少女的面前。

繁雜混亂的聲音終於消停了,天地寂靜,唯有微風呼呼地吹動發梢。

“小師妹。”他喚道,“該結束了,將一切交給我吧。”

徐沈雲並不知道匕首的效用,唐姣想,所以,他提著劍,是準備親手斬落少年。

就像他在現實中毫不猶豫對自己刺出的那一劍。

眼前的這個確確實實是她的大師兄。

而身後的這個。

她轉過頭,望進少年的眼底。

腰際的匕首開始陣陣發顫。

直到這時候,少年才終於卸下了偽裝。

他從始至終都知道唐姣是為了三百年後的徐沈雲而來的,所以他那個時候喊了“唐姣”兩個字,所以他在聽到唐姣提及“師兄”這個稱呼的時候並沒有繼續聽下去——在三百年前與三百年後的性情逐漸趨於相同的今日,她無法清晰地分辨出到底是哪一個。

唐姣說:“白天的......一直都是你,對嗎?”

少年的聲音微啞,說道:“是我,師姐,我以為你是為我而來的。”

“我是為徐沈雲而來的。”她問道,“你是徐沈雲嗎?”

少年說:“我是。”

“那我便是為你而來的。”

少年搖搖頭,又看向一旁的劍修,“但他也是徐沈雲,你也是為他而來的嗎?”

“對。”唐姣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只能選擇一個人呢?”少年說道,“要麽我死,你和他離開這裏,回到現實中去;要麽他死,你和我留在這個地方,永遠經受這場風雪,師姐恐怕是不願意的。”

他不像是個心魔,也不像是陰火的載體。

他只是個很純粹的少年,誰對他好,他都記在心裏。

從唐姣遇到他開始,到現在,他都不曾對她展露過任何惡意。

因此,直到此時,唐姣才發覺原來這兩個分明都是徐沈雲的人,對彼此都有著相當的恨意。一個忍受過去的苦楚,私欲更多;一個徹底拋下了過去,大義更多。前者象征徐沈雲的人性,後者象征徐沈雲的神性,本該是存在同一人身上的,分裂成了兩部分。

而現在,這兩部分都將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等待她作出選擇。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