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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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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你是世上最傲慢的人。”◎

時至六月, 旱魃肆虐。

土地皸裂,稻穗枯死。

孩童的吵鬧聲被死寂吞噬,不見生機。

《九州大事記》中是如此形容的:

“旱魃所禍, 生者不生,亡者難亡。方圓十裏內,竟不見婦孺, 亦不見饑瘦餓殍,個個膘肥體寬,眸發精光,巡巡仿仿,或貪婪,或渾噩, 身游天地間,魂泯塵世外。”

“陰火之後第三百六十二年,鳳凰一族族長蕭瑯執旗舉戈, 率赤血軍鎮壓災禍, 貫穿九州,直搗巢穴, 將旱魃連根拔起,以鳳凰熾焰祛除,慘叫聲持續了九十九日, 流血浮櫓,旱魃王連同百餘旱魃盡數化為飛灰,時至今日,旱魃遺址仍籠罩於鳳凰火下。”

後面還有一張配圖。

高聳入雲的“惑漆木”, 因為旱魃的侵蝕, 從來沒有長出過一片葉子, 通體焦黑,朝四面八方肆意生長,如同消瘦的老者,佝僂著,喘息著,凝固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

如今距離蕭瑯徹底根除旱魃還有很長時間。

在這些漫長的時間裏,凡人如同螻蟻般的掙紮,尋求附近宗門的幫助。

合歡宗正缺人望,於是順理成章地接下了這個差事。

徐沈雲和唐姣是宗門弟子中修為最高的兩個,這除旱魃的差事也就落到了他們二人身上,下山之前,李少音啪嗒啪嗒地追了過來,分別給兩個人送了錦囊,當作護身符。

唐姣身為丹修,其實不太適合出任務。

而且這旱魃恰巧沒什麽神智,只聽從旱魃王的命令,她無法操縱它們的行動。

不過,好在她可以借助神識為徐沈雲提供一些他難以察覺到的細小訊息。

例如旱魃的弱點在哪裏,徐沈雲什麽時候出劍更合適,走什麽路線清掃一村的旱魃更省時省力,等等,唐姣都可以安排得沒有紕漏,久而久之,他也有些依賴她的計策。

一言以蔽之。

她現在成了牽引風箏的那根細線。

一劍將旱魃攔腰斬斷,劍氣再翻轉朝上,將分離的肢體震碎成粉末。

徐沈雲收回劍之際,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了,身上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

唐姣扶住他,提醒道:“情勢不妙,我們應該暫時撤退。”

過於緊繃的神經已經讓徐沈雲對自身的感知開始變得遲鈍。

他已經解決了不下二十多頭旱魃,拿著劍的手有些不穩。

但是旱魃的氣息仍然滯留在這個村莊,樹木枯死,焦黑的路面將二人朝著更深處引去,如果不在這裏停下,他沒有餘力對付後續的敵人,只會落得一個玉石俱焚的結局。

原本宗門給出的判斷是一日之內應該就能解決掉這些旱魃。

然而,旱魃有個特性,若是處理不當,會分裂得更多,無窮無盡。

在他和唐姣來到這裏之前,早就有一批修士浩浩蕩蕩來過了,地上散亂的衣裳血塊足以證明了他們的下場——不僅沒有使這些旱魃變少,反倒為後來者平添了許多麻煩。

徐沈雲被唐姣扶著,嗅到她身上的安神香氣息,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

“我知道了。”他沒有再堅持,選擇了知難而退,“先通知宗門吧。”

於是二人折返,尋到一處地方落腳。

法決已經發了出去,重鏡長老很快給了答覆: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前來。

任務的難度有所改變,他們兩個弟子需要做的就是成功與重鏡長老完成交接。

身上的負擔一卸,二人頓時變得清閑起來。

唐姣丹田內的真氣還剩許多,沒必要打坐調息。

她想了想,喊道:“師弟。”

端坐在一旁擦拭劍刃的徐沈雲掠開眼睫,應聲:“嗯,師姐,怎麽了?”

她招招手:“你過來。”

徐沈雲膝蓋一頂,將劍歸入鞘中,起身走了過來。

他順著唐姣的示意坐到她身前。

修士一般不會將自己的腹背輕易暴露在人前,然而,唐姣從這個角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線條流暢的脖頸,沿微凸的頸椎骨漫進領口,交纏的發絲間藏著一個小小的痣。

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他的太陽穴。

唐姣說:“你放輕松。”

感覺到指下的肌膚舒展,她嘗試著將自己的神識探了進去。

這一次格外的輕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輕松。

徐沈雲幾乎是沒有任何抵抗,唐姣連叩門都不需要,重重大門自然向她敞開,她得以深入神識深處,穿針引線般的梳理那些因為長時間的交戰而激動得絞成亂麻的神識。

說實話,唐姣也只是試試而已。

她想,她既然能夠擾亂別人的心神,那麽應該也能穩定別人的心神。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在神識的梳理下,徐沈雲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

和他相處的時間越久,唐姣就越發現一件事,那就是這個人施展劍法的時候似乎不太在乎自己的安危,許多招式都是抱著玉石俱焚的動機去做的,她問過徐沈雲幾次,徐沈雲的回答是他相信自己的劍法,那並不是玉石俱焚,而是甘於一搏——是她多慮了。

真的是她多慮了嗎?

唐姣不太相信。

隨著梳理,徐沈雲的呼吸變得均勻而輕柔,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她試探地喚道:“徐沈雲?”

身前的人輕輕地“嗯”了一聲,語氣平和。

他背向唐姣,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這一聲聽不出來什麽,在三百年前與三百年後的性情逐漸趨於相同的今日,她一時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誰,“師兄”和“師弟”這兩個稱呼在唇間琢磨,不知喊哪個。

徐沈雲沒有讓她花太長的時間去猜測。

“是我,小師妹。”他輕笑一聲,“認錯人了嗎?”

“嗯......”唐姣決定坦白,“確實有一點兒分不清楚。”

白天喊師弟,晚上喊師兄。

偶爾還是會有一些錯亂感的。

徐沈雲問:“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在嘗試梳理你的神識,效果還不錯。”

“確實感覺心情比平日裏更加平靜。”

“我發覺師兄的神識十分容易激動,絞成一團,導致對自身的感知變得遲鈍,師兄每次動手,都是抱著這種玉石俱焚的態度嗎?白天我試探過你,你回答是我多慮了。”

“師妹認為不是多慮?”

“我認為不是。”

徐沈雲沈吟了片刻。

他側過頭,頸線牽轉成一彎曲水,眉眼微擡,掀動迷霧,直勾勾望進唐姣眼底。

“小師妹聽過我自創的劍法嗎?”他問。

唐姣回想道:“似乎是叫......南柯劍法?”

“對。南柯劍法僅有三式,第一式,明臺裁雪;第二式,柳堤捕風;第三式,盞中飲月。”徐沈雲說,“看似簡單,然而直到現在,也只有我能圓滿地使出這三式,這是因為使劍人必須達到忘我之境,將自己視作劍,將劍視作自己,達到人劍合一,要相信劍不是世間最鋒利的兵器,自身才是,如此得以臻至大成。身為劍修,不可畏懼傷痛,我正是在無數次遍體鱗傷之後悟到了這一點,才能創下劍法。這便是我選擇的道路。”

他唇齒間洩出一聲輕輕的嘆息:“亦是他選擇的道路。”

唐姣還放在徐沈雲太陽穴上的手指此時垂了下來,滑至他的肩頭。

“世上道路千萬,沒有哪條是容易的。我知道,包括大師兄、珩真君、謝真君,抑或是蕭真君,都經歷了許多我難以想象的事情,每一個九階真君必定是淌著血與淚,經歷了莫大的痛苦之後才達到這個高度的。”她說道,“三百年前,師兄就只是師兄,沒有所謂忽然出現施以援手的師姐,那時候的你,大約是忍著莫大的恐懼和痛苦逃離劍宗的,此後接到宗門的差事,奉命下山除旱魃,也是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踏入深處。”

她在改變這一切的同時,都無比深刻地意識到現實是怎樣發生的。

徐沈雲不像她。

唐姣每次遭遇困境之際,都有一位大師兄為她解惑。

如同無星的夜晚,始終懸掛的一盞明燈。

徐沈雲沒有可以依靠的長輩,他並不知道怎樣做才是正確的,怎樣做是錯誤的,選擇某條道路又會通往怎樣的結局,沒有人可以為他解惑,也沒有人能夠切身地共情他。

然而,就是這樣的人,最後變成了她的大師兄。

他並不擁有與生俱來的溫柔,也並不擁有與生俱來的共情。

只是他曾經歷過這一切,經歷過身處他宗,無人能夠傾訴的煎熬、失意的困厄,所以他從合歡宗趕來了藥王谷,破開大陣,沒有讓她沈浸於那種痛苦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他對她說,不要傷害自己,不要將不甘心發洩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最痛苦的道路,遍體鱗傷,血跡斑斑地獨行。

在經歷這些之前,唐姣一直以為徐沈雲對她說的話都來自成功者的忠告。

可事實上,那是失敗者的箴言。

每一個字都帶著滿溢的痛楚,和濃重的血腥氣。

她說:“我想要更加了解師兄。”

說完這句話,唐姣望見徐沈雲的神色,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

她進入徐沈雲意識深處這件事本身,對他來說也是個極為痛苦的過程。

唐姣手裏拿著很鋒利的匕首,不斷靠近徐沈雲,試圖了解他,然而她離得越近,他就越會被她劃傷,被迫揭開層層血痂,鮮血再次噴湧而出,但是徐沈雲什麽也沒說,他並不生氣,解開衣襟,握住她手持匕首的那只手,耐心引導她的尖刃沿肌理劃開豁口。

徐沈雲選擇接受入魔的結局,是不是也是因為他即使死也不願意讓別人知曉?

想到這裏的時候,唐姣忽地閉上嘴,放在他肩頭的手也要收回來。

徐沈雲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她怎麽會說“重新”?

她的手裏分明是沒有拿著匕首的。

可是徐沈雲松開腰封,將衣襟微敞,引著唐姣的手,從他鎖骨綿延往下滑動,所過之處,皆能觸碰到橫亙交疊的傷痕,有的是新傷,有的是舊傷,無一例外,都是劍傷。

觀那角度,深淺,不是旁人能刺出來的。

修真界的東西一向神奇,一枚普通的丹藥足以讓這些傷痕消失。

他治愈了其他傷口,唯獨留下了自己親手刺出的劍傷。

“我並不畏懼傷痛,正相反,我渴求傷痛,唯獨疼痛才能讓我有真實感。”他說,“一開始的百年,我都是如此過來的。後來隨著年紀漸長,回憶增多,拜入宗門之前經歷的那些事情被我淡忘了許多,也就不這麽做了。我以為我不再受困於前塵,直到觸碰到陰火的那一瞬,我才發覺原來我從未逃離,但這時候我已經不明白我因何受困了。”

徐沈雲閉關的那段時間,一直重覆著過往的回憶。

他很漠然地看著,一遍又一遍,看著自己在狹窄的漆黑房間內,陷入舊日幻影,看著自己將劍刺入身體,傷痕一道道增加,直至渾身是血,他的內心卻沒有半分的動搖。

鐘鶴對唐姣說,“我一直都沒察覺到我的弟子身體出現了問題。事情演變成今天這一步,是因為我,乃至整個宗門都將重擔壓在他的肩頭,他性情內斂,久而久之愈發不肯將心事托付。如今從你口中知曉原來還是有人曾如此地關心他......我非常感激。”

如果徐沈雲知道這番話,或許會無奈地笑一笑。

因為他的師父其實說得不對。

他不覺得自己需要被拯救。

也不覺得自己需要被傾聽。

發生過的事情,也就是發生過的事情了。

不值得提,也沒必要提。

畢竟無論是誰也無法改變它。

大抵是這種冰冷的漠然讓曾經的他對他產生了排斥,當徐沈雲意識到自己滯留的時間太久了,想要出手幹預的時候,已經晚了,他什麽也做不到,命運還是一幕幕重演。

而陰火翻騰,將他拉扯入混沌的深淵之時。

他聽到了一段話。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帶著恨意,說:

“徐沈雲。”

“你是受師弟師妹們尊敬的大師兄,你理解一切,傾聽一切。”

“但是你唯獨沒辦法共情自己,你唯獨沒辦法理解自己,傾聽自己。”

“你是——這世上最傲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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