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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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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商人和少年。◎

這具身體的主人, 是個惡貫滿盈的商人。

商人油嘴滑舌,游走在修士與凡人之間,游走在修真界與凡界之間——雖說如此, 修真界和凡界不應該是一回事嗎?不是的。商人聞言,立刻笑了,拍著年輕人的肩膀說道, 要是你親眼見過仙門,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那裏是不屬於凡人的另一個世界。

丹修出現後,醫師變得毫無用處;

劍修出現後,俠客也與孩童無異;

符修出現後,車馬驛站成了累贅;

氣修出現後, 從此天際如履平地。

商人僥幸,有個叔叔進入了仙門,雖然那叔叔和他之間隔了不知多少代親戚, 早就不知道身體裏流淌的血液到底沾不沾得上邊了, 不過,一人得道, 雞犬升天,他也因為這個素未謀面的叔叔和仙門牽線搭橋,扯上了關系, 這才得以在修士與凡人之間游走。

家底越是殷實的凡人,就越是信奉修士,而商人就是輾轉於各大仙門,收購丹藥、符箓之類的東西, 兜售給這些願意一擲千金的凡人, 見不見效不要緊, 有沒有風險不要緊,“只要是仙家的東西,總是好東西”,大多人都抱著這樣的念頭,他也樂見其成。

他是商人,不是修士。

他只管賣出去,掙到錢,至於之後的事情和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也有人找上門來,哭著要向他討個說法,說他害死了多少人命,商人一開始還覺得愧疚,成宿成宿睡不著覺,後來也就漸漸地麻木了,習以為常了,說到底,他就只是個商人而已,他也需要養家糊口,如果他不掙這份沾了血的錢,那麽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他甚至可以滿不在乎地諷刺道:可是當初不是你們央求我賣給你們的嗎?

商人衣冠楚楚,溫潤儒雅,微笑著讓侍衛將那些人扔出門,聽到門外的慘叫,仍然可以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吹開水面上的茶葉,一邊喝著茶,一邊計劃下一步的行程。

只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

商人的隊伍朝東行了十日,目光所至,已經足以見到那座山脈。

那是一座連綿的、巍峨的山脈,橫貫南北,位於九州中心,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商人習慣於將它視作一個地標,行商十年,他見過這座山不下十次,不過因為這座山實在太高,幾乎沒入雲間,山頂經年覆雪,他的隊伍每次行至此處,都會選擇繞道而行。

每到這時,商人都會遠遠地望向那座山脈。

如同望向他再也難以踏足的故鄉。

這是他充斥著銅臭味的日子裏為數不多有雅興的時候。

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給他這個附庸風雅的機會。

身旁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大罵:快點放開我!

商人眺望山脈的視線收了回來,望向自己的身旁。

這次和之前不同的是,昨夜,同行的侍衛抓到了一個小賊。

說是“小賊”,還真的是小賊,年紀不大,可能也才十四五歲的少年。

少年正極力地擰轉手腕,想要從繩索中掙脫出來,結果掙是沒掙開,反而腿腳一軟倒在了地上,像條氣喘籲籲的狗,狼狽又難堪,臉漲得通紅,和老神在在坐在藤椅上的商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侍衛站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很令他心焦。

商人說:你太掃興了,破壞了眼前的美景。

少年說:那你倒是給我松綁啊,我不打攪您行不行?

商人手中的煙鬥在扶手上輕輕敲了一下,說:這可不行。你要偷我東西。

少年憋著一口氣,說:可是我又沒有偷到手啊!

商人說:沒偷到是一回事,偷沒偷又是另一回事。

以防少年是受仇家指使,他又試探道:你知道我這趟的貨物裝的是什麽嗎?

少年說:不知道。

商人覺得好笑:你不知道就來偷?笨賊。

少年在地上一骨碌坐了起來,說,因為我聽說你有錢,而且你掙的都是黑錢!

商人聞言,說:你知道什麽是黑錢?

少年支支吾吾說不出:反正......黑錢就是黑錢。

他想了半天,絞盡腦汁,耗盡畢生所學說出來了個“不義之財”。

商人說,別人來買我的貨物,我賣給他們,這就叫不義之財嗎?不對吧?我又沒有逼著他們來買我的東西,你情我願的事情,怎麽能給我扣上一頂掙黑錢的帽子上來呢。

少年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半晌問出一句:所以你到底賣的是什麽?

商人從懷裏取出了一枚符箓,在他眼前晃了晃:見過這個東西沒有?

少年被晃得眼暈,也就看清楚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隱約感覺是稀奇的物件。

商人說:看你這副樣子大概也沒見過,我賣的是從修真界買來的符箓丹藥。

少年驀地瞪大了眼睛,雖然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麽用,但是“修真界”這三個字如雷貫耳,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能讓大人們都對它又敬又怕的地方的東西肯定厲害。

他一時間忘記了當下的處境,好奇心作祟,追問道:這東西有多厲害啊?

有多厲害——?商人慢條斯理地說,大概是這一枚符箓就可以填平一座鎮吧,也是你運氣好,要是真的被你偷到,你一點也不知道它怎麽使用,恐怕把玩的時候就炸了。

瞥見少年還想湊近瞧一瞧,商人手腕一翻,將符箓收了起來。

這還只是最低階的符箓,就已經有如此威力,如此你就知道有多厲害了吧?

小孩子才不知什麽天高地厚,少年不僅不覺得害怕,反而興奮起來,也不管雙手被反剪在身後捆住有多難受了,挪動到商人身邊,連連追問:那你是怎麽買到這些的啊?

商人說:修真界主要是用靈石進行交易的。我先是將銀兩換作靈石,再用靈石去找熟悉的修士換取這些東西,然後將這些帶回來賣給凡人......我跟你說這麽多做什麽?

說這麽多做什麽?

商人想,或許他是想起了他的兒子。

他離家的時候,小孩也才四歲,正是黏人的時候,很崇拜父親,要騎大馬,坐在他的脖頸上咯咯直笑,要纏著他講修真界的那些見聞,小孩不懂,把真的當成假的聽,把修士當成神仙,把修真界當作仙界,父親常常不在家中,他就自娛自樂美化了事實,將爹娘當作了牛郎織女,不過他把爹當成了織女,把娘當成了牛郎,每年鵲橋才能相會。

商人已經足足有十年沒有見過家人了。

他的兒子如今應該也有少年這般年紀了,不知道相貌更像誰。

上月他差人送東西給家裏,聽捎信的年輕人說,那個少年聽到是他帶回來的東西,很是冷漠,將門“嘭”地一聲就關上了,無論母親怎麽喊他都不肯出門再說一句話。

商人倒也不是不想回家。

他的兒子那時候年紀還小,恐怕不記得,他被騙作是“小時候不小心摔倒磕到了”的眉骨上的傷痕,不是磕出來的,而是仇家尋上門來,被刀劃出來的口子,若不是商人慌裏慌張帶了侍衛趕回來,會發生什麽還不得而知。不過,從此之後,商人也不敢再呆在家裏了,他知道他幹的不是什麽好事,至少不想連累家裏,於是至此開始漫長流浪。

小孩子能記得什麽?

小孩子只記得一次搬家之後,父親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商人只能從每次收到的回信中、妻子的只言片語中,想象他們如今的生活。

他是為了養活家人才踏上了這條路,卻也為了這條路和家人幾乎決裂,商人有時候想起來,也會傷春悲秋,覺得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因果輪回,終究報應在他身上。

少年不知道商人那覆雜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少年很崇拜地說:哦——我也想去修真界看一看啊。

商人說:修真界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少年說:是不是好地方,也要親眼看了才知道吧。

商人將他上下一打量,見他衣裳破舊,骨瘦如柴,於是問:你有家人嗎?

少年震驚道:你不要罵人啊!

他頓了頓,還是老實回答: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誰,從我記事起就開始乞討了。

商人伸手給他解開了繩索。

迎著少年疑惑的眼神,商人說:既然如此。我看你膽子也很大,不如跟著我一起經商吧?這樣你既可以接觸到你想要見到的修真界,又可以保證衣食無憂,覺得怎麽樣?

少年活動著被勒出斑斑痕跡的手腕,說,還有這等好事?當然好啊!

這當然也是這個滿腹黑水的商人的私心而已,並不是真的好心。

他無法將妻兒帶在身邊,因為他的生活太危險,隨時都要警惕尋上門的仇家,但是他又實在太思念家人,於是借口讓少年跟著自己,如此也聊以慰藉,讓他心中好受些。

天色近晚,山脈顯出點點光亮,好似星宿墜落之際的光芒。

少年搖身做主人,也不記仇,跑去向方才綁自己的那個侍衛要了個藤椅,也搬到商人旁邊坐下,他大概是不懂欣賞美景的,就像豬嚼茶葉似的,幹巴巴地盯著看了半天。

商人問:看得懂嗎?

少年誠實道:確實看不懂。

商人說:那你在傻笑個什麽勁?

少年樂呵呵地說:我今天運氣很好啊,雖然沒偷到東西,但是下半輩子有著落了。

對他來說,大概怎樣的生活都比他之前過的生活要好。

經商也很低賤,要看別人臉色,不過至少要比他在街上乞討時挨毒打好太多。

這一點點小事情就讓他如此開心了啊。

商人想著,伸出手,少年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那座山脈。

他說:此山,名為不周山。

少年說:不周山,不周山,好奇怪的名字。

商人說:你最好記住這個怪名字,因為在這之後你會無數次地經過這裏。

少年點頭如搗蒜,又說:不——周——山——這三個字怎麽寫?

商人拾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不周山。

少年用手觸碰那一橫一豎,一筆一劃,然後也試著寫了寫。

他寫出來,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不像是寫字,倒像是照著畫畫。

商人不忍直視,仰頭裝看不見,少年卻不懂好壞,寫完之後喜滋滋地端詳了一陣,說,我記住了,下次再來這裏的時候,你不用給我作示範,我肯定也能寫出這三個字!

話音落下,兩個人同時聽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咕嚕咕嚕聲。

少年可憐巴巴地擡起頭,說:我今天都沒吃過東西呢。

商人賞景的地方在高一點的土坡上,他聽到少年這麽說,無奈地指了指前方的土坡下,說,那裏是紮營的地方,你隨便找一個人,跟他們說你餓了,他們就會給你吃的。

商人說:有水果,有幹糧,什麽包子饅頭的,都是今早在鎮子上買的。

少年聽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嗯嗯嗯地答應著,說:我下去了!

商人輕輕拍了他一下,說:去吧。

少年歡呼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了土坡,跑向營隊。他自來熟,向來是不怕生的,隨便拽了個跟著商人四處經商的年輕人,嘰裏呱啦說了半天,年輕人聽了之後,讓他在原地等一下,過了一會兒,當年輕人再次走出來的時候,往他手裏放了幾樣東西。

少年沒急著吃,轉過身朝商人高高地舉起手臂。

他手裏拎著一串葡萄,嬌艷欲滴,還有一只手捏著幾個饅頭。

臉上的笑容,燦爛至極,連揮手的時候差點打到旁邊的人都沒發現。

商人受到這種喜悅的感染,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到底多久沒有這樣真誠地笑過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兩人之間隔著點距離,於是商人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於是少年就將葡萄往嘴邊放去。

他不知道葡萄是要一顆一顆吃的,看那副樣子,是要連蒂也一並塞進嘴裏。

商人心想,誒喲。欲要出言阻止他這種一點也不文雅的行為。

但是就在他擡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急劇收縮,制止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話,他近乎是瘋狂一般的站起身,帶翻了藤椅,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的動作,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似乎大喊什麽,但是沒有人聽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麽話。

滾燙的溫度將空氣蒸發,撼天動地的巨響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蝸。

而商人的那句“快跑”也在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崩裂聲中化為了塵埃。

他看到少年楞楞地看著他,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手裏還捏著那串葡萄——那還能被稱為葡萄嗎?已經只剩下一簇黑灰了,和他的身體一樣,血肉被吞噬,白骨被燒黑,他還維持著那個托舉的姿勢,仰著頭,白骨張著嘴,牙齒咯吱咯吱地動了。

隨即,每一寸骨骼都被碾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崩塌。

侵襲天地的火焰沒放過任何人,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無論是少年、中年,還是老年,無論是準備開啟新生活的人還是已經在生活中麻木的人,無論是絕望,還是期盼。

商人感覺到嘴裏逐漸泛起血腥味。

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發出了一聲近乎破碎的慘叫。

他喊了妻兒的名字。

然而,就連慘叫聲也沒能傳達給任何人。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白骨在原地站了片刻,被獵獵風聲吹成飛灰。

唐姣從商人的身體中抽離,明明只是靈魂,她卻感覺到每一寸都疼得出奇,那詭異的火焰不像是只摧毀了□□,還燒灼著她的靈魂,將她的靈魂無數次地撕裂,再拼湊。

這就是珩清所說的。

神魂俱滅,萬念俱灰。

她掙紮著想要逃離,滿臉是淚水,身體卻不受她的控制。

無數個以慘烈告終的事實蜂擁而至,爭著、搶著,將她囫圇吞入了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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