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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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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

時景沐浴完換了身幹凈衣服,精神還不錯,下地去和他爹一塊幹農活。這一日除了母親過分的關心,其餘看上去一切良好。

晚上躺回床上的時候時景又忍不住拿起枕邊那個小布袋,是上好的蜀錦繡的,不像是他自己的東西。但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在說,留下來,一定要留著。

哪來的,買草藥還送這麽好的小布袋嗎?時景把玩了幾下那東西,忍不住嘆息了一聲,總覺得遺漏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唉,腦子亂亂的。”時景把那空的小荷包放在了枕下,蓋好被子閉眼睡覺,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清脆的“啪嗒”聲——

是瓦片破碎後掉落在地上的聲音,摔得四分五裂的。

時景頓時睜開了眼睛,下意識擡頭看向缺了一塊的屋頂,盈盈的月光傾瀉而下,他心口忽的一跳,身旁忽然傳來一個溫潤的陌生男聲——

“你這睡覺看不見月亮,今夜月色好,我明天就給你修好。”

他明明沒有反應,卻聽見自己有些無奈的聲音響起:“你又來,夜半下雨了怎麽辦?”

“怎麽會,你看這月亮。就算會我也給你擋雨,不會淋著你。”

“你老看月亮做什麽?”

“我想跟你一塊看,你夜裏總睡那麽早,錯過太多美景了。”

時景聽見自己笑了一聲,他下意識想想轉頭去看旁邊的人,卻無法看清他的模樣,只知道是張很好看的臉。

他恍惚了一下,微微一動,整個人忽然清醒了過來——方才不過是個夢。

時景坐起身來揉了揉臉,黯淡的房間有一束光亮著,他轉頭朝一旁看了過去,地上真的有碎裂的瓦片,月光從屋頂的縫隙裏照了進來。

“他方才怎麽說的?”時景下了床站到那束月光下,擡眼望去時在心裏回想,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記得不了,他有些疑惑,“誰說了,方才不是睡著了嗎……”

時景嘆了一息,撿起那瓦片看了看,又回床上睡了。他睡了半刻鐘又忽然翻身起來,看著明顯留出一半的床鋪,忍不住蹙眉:“我何時睡得這般工整了?”

雖然滿頭霧水,他睡回去的時候還是占了外邊的一半,這個習慣像是改不回去了一般。

日子就這般波瀾不驚地過去,時景越發肯定自己是忘了什麽事或者很重要的人,甚至自己爹娘都知曉,卻都不肯多說。

而自己覺得熟悉時就會突然頭腦一片空白,發展到後來,再強行回想時就會頭疼欲裂,沒有辦法回想。

時景覺得有些郁悶,他娘要給他說親時這種心情更甚了,渾身都是抗拒。

時母本就是試探性的一問,畢竟也不確定那樹妖是不是一定不回來了,見他不願提這事,短時間內這心思偃旗息鼓了。

倒是時景這段時日,開始很明顯的萎靡下來了,總是沒什麽精神,無事要忙的時候就坐著發呆。從前愛倒弄的小生意也不做了,像是忘了自己時常去山裏采藥一般,再沒獨自進山過。

他近來總是做一個很奇怪的夢,自己走了很遠的路,跋山涉水走到了一棵大樹下,精神失常一般同那樹說話。明明就是個普通的樹,也不會給他回應,自己卻樂此不疲一般,自說自話。

後來大概是無話可說了,時景就挨著那棵樹,靜默無聲地坐著,心情卻無比平和。

時景偶爾也會夢見自己成了一棵樹,安靜地佇立在山上凝視著遠處的青山,耳畔是萬物生長與更疊的聲息,枯燥無味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很久。

就這樣當一棵樹,是寧靜的,也是寂寞的。時景每次都會想,他就是這樣過了千年的歲月嗎?

他……他是誰,時景又忍不住反問自己,我為什麽就是記不清他?

沒人能解答這個疑惑,夢裏的一切像是和現實割裂了。

時景每次夢醒前都會下定決心要去尋一尋那地方,夢醒時分卻什麽也記不得,他覺得自己許是真的精神不大好,開了幾副安神藥吃了好久卻沒什麽用。

虛幻的夢還是持續不斷,他醒來還是什麽也不記得,偶爾夜半醒來還會發現自己哭濕了枕頭,他很是無奈的靠坐在床頭,睜眼到天明。

時景發楞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原本健康的膚色也變得蒼白了起來,不過是兩三年的光景,他看著和從前就有很多不同了,氣質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雖然對於那個人的記憶在快速淡忘,時母看著時景卻總想起那個俊秀漂亮的青年,特別是他身上那股淡漠的氣質,她看的有些心驚,越發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要離開這個地方。

這一年正逢初夏時節南方水患肆虐,他們村落所處的位置太低窪了些,官家派了人來組織整個村子的搬遷。

原本時景他們一家是安然無恙地搬到新的村落了,安頓好父母在家,時景又出門去給村裏其他老弱家裏幫忙,再沒回來。

時景回來的路上為了救兩個掉進江裏的小孩,被本就極其不穩定的洪水卷走了,在巨浪中消失得悄無聲息。

這一世結束得很是匆忙,時景記不得自己屍身最後落在了哪裏,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成了個孤魂野鬼,世間似乎已經過去了很多個年頭了。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項鏈摸起來還是溫潤的,他迷迷糊糊中朝著南邊某個方向走,不知過了多久,見到了他夢裏見過許多回的那棵高大的樹木。

“原來是合歡樹,生得這般高大。”時景仰頭看著他,低聲低語道。

維持著他魂魄的妖丹忽然亮了下,時景忽然跪坐在地上,頭疼得幾乎要裂開,他卻下意識咬牙忍住了呼痛聲。

生前那些一知半解的種種,走馬觀花一般在眼前過了一遍,他終於知道一直跟著自己的妖丹是怎麽來的了。那時死得不能再死,靈魂出竅之際還被拉扯了回去,行屍走肉一般活了這些年。

時景長長久久地在地上跪著,那合歡樹沒有任何反應和異動,他卻忽然抑制不住,痛哭出聲。

山裏的飛鳥走獸依舊在自顧自地奔走,許多山精們在合歡樹上手動除病蟲害,墨綠色的藤蔓在下邊幫忙托著笨拙的小花仙給他修剪枝丫,一派熱鬧的景觀裏卻沒人能看見樹下那縷泣不成聲的亡魂。

“我恨你。”時景坐在合歡樹下,偏執的盯著他又重覆了一聲:“我恨你,青棠。”

他的聲音顫抖沙啞得過分,而那合歡樹卻沒有絲毫動靜,無知無覺地沈睡著。

夏蟬冬雪,那一抹小小的魂魄就這麽在樹下坐了近八百年的歲月,可以說是這座山裏最沒存在感的那一個。只有冬日下大雪的時候,那魂魄才會有動作,用身上維持游魂狀態的妖丹點燃一小撮的魄體,燃燒整個寒冷的冬日。

冬雪都不能在這棵樹上留下痕跡,自沈睡後這合歡樹再沒有過落葉生長的跡象,像是被獨自留在了一段不會奔騰的歲月中一樣,成了冬日雪色中一抹顯目的綠色。

許是做燃料的緣故,他的魂魄一年比一年淡上許多,他卻是無知無覺的繼續布置這一隅的暖冬。

直到偶然的一天,同友人會面正要歸去的陸壓道君路過此地,因為這裏景色宜人多看了兩眼,又想起了自己那便宜徒兒,轉身來了這半山腰想要看一眼。

這方才一落地,仙氣飄飄的道君就微微揚眉,手上的折扇在走到那魂魄面前時輕輕落在了他頭頂,笑了一聲:“喲,這是誰家的小孩蹲在這?”

時景擡眼去看他,有幾分驚訝:“你能看見我?”

道君一掀長袍,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手上的折扇打開搖了搖,笑道:“那不然我在跟誰說話?”

“有些時日沒同人說過話,唐突了。”時景嗓音微啞,很快看著遠方發起楞來。

“你叫時景?”道君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拿出酒葫蘆喝了一口,微微搖頭。

時景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道君想了想,道:“應當算是,你戀人的師父?”

“棠棠還師父?”時景有些驚訝,他不是自己修煉成精的樹妖嗎,沒有門派之說。

“便宜師父你沒聽過啊,你小子這麽驚訝,很讓我跌面子。”道君假裝嗔怒道,又嘆了一息,“我點化他,就是為了讓認識你這小小凡人?”

小小凡人頓時感到很慚愧,低頭認錯:“抱歉。”

“哎,你這小孩怎麽人家說什麽你都認下來?”道君很不滿他的反應,嘟噥道:“沒意思,他到底看上你什麽了?”

時景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話,被這般調侃也沒什麽反應,跟塊木頭似的。

道君識趣地摸了下鼻尖,咳了一聲,“我方才是亂說的,你們這畢竟是命定的緣分,也是劫數,你不必掛懷。”

他喝了幾口酒,終於想起正事,蹙眉道:“你要是再躲著不入輪回,往後就要進不去了。那妖丹他給你也不是這麽用的,你不轉世,他若是醒了也見不著你。”

時景微微一怔,好半晌才道:“他不想見我了,我想把東西還給他。”

道君嘆了一聲,實在不懂他們滾在紅塵中糾纏的人,很不讚同地搖頭:“此言差矣,有些事反而是記得的人最痛苦,他並非不想見你,是你那一世不能見他。而且這東西是還不回去了,再過個千百年他也能煉出新的,用不著。”

時景摸著那個藏著妖丹的項鏈,所以他留在這也是多餘了嗎?不能還他再新的東西上加上這裏的修為嗎?他沈默許久,低聲問:“您有辦法嗎?”

道君知他心中所想,頗為憐惜地一嘆,“那我沒法,但我可以讓你轉世後還有機會同他相遇,只是要看我這蠢笨的徒兒何時能睡醒了。”

“他很聰明的。”時景小聲反駁道。

道君:“……我說都說不得了?”

時景低頭沒說話,落在陸壓眼裏就是默認了,他氣得牙癢癢,“你這小子……”難怪小徒弟被這麽個凡人迷得五迷三道,連妖丹都送人了。

“你到底還要不要轉世了?”道君看了他一眼,語氣散漫。

時景遲疑了一下,問:“他還要多久才會醒?我想陪他。”

道君沈默了一下,無奈道:“幾百年吧,這是說不定的,你都等了八百年了。他這小妖懶得很,估計以為見不到你,短時間內更不願醒了。”

“我能在這陪著他嗎?等他要醒了,我再走。”

道君態度很隨意:“可以啊,不過你要是等不到,指不定哪天就魂飛魄散了。你的魂魄太虛弱,別再給他點燈了,區區寒冬而已,冷不死他。”

時景想了想,竟然覺得這樣也可行,“無妨,入了輪回我怕我會忘記,他也認不出我了。”

陸壓笑了一聲,嘆道:“那確實,說不定你在轉世碰上個更喜歡的,又要許下生生世世的諾言。要是他往後追究起來,你也未必最喜歡他。”

時景有些難以接受那樣的自己,笑了一聲,道:“我就在這等他醒吧,他一個人太安靜了。”

陸壓沒忍住嗤笑了一聲,散漫道:“你這話說得,你坐在這跟他玩木頭人就不安靜了?哦,你先前說話還不時嚇到這兒的山精樹精,你說你杵在這有什麽意思?”

時景不說話,陸壓無可奈何,忽然朝他伸出手,“東西給我。”

“什麽?”時景不解,他一個孤魂野鬼的,身上也沒什麽能給旁人的東西了。

“項鏈。等你轉世了找到他了,我親自送還給你。”陸壓沒什麽耐心,修長的指節虛握了兩下,示意他趕緊的。

時景出於對他的莫名信任,取下那藏著妖丹的項鏈給他了,問:“他醒來的時候,就休養好了嗎?”

這麽多年看著山裏的生靈輪回,每年給青棠的修剪養護從沒少過,聽了不少前因後果,知道青棠是睡著慢慢休養,只是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養好。

陸壓拿起那項鏈隨意看了看,“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應該也是好了個七七八八才會化出人形。”他忽然伸手在時景眼前抓了一把,撚著一根極細的紅線,隨意打了個結,放在那項鏈跟前。

紅線很快消失不見,那合歡的吊墜也由鮮明的色澤變得黯淡了些,像是被封印住了一般。

時景看著他的動作,好奇道:“那是什麽?”

“你想要的。”陸壓語氣隨意,遞給他手上的酒壺,“喝一口。”

時景依言乖巧地喝了一口,沒知覺的身體變得暖洋洋的,原本有些虛幻的身影也變得輪廓分明了起來。

“早些入輪回,我找人來接你,你要是真魂飛魄散了,我怕是要被小青棠記恨死。”陸壓拿著酒壺站起身來,又轉頭睨了他一眼,語氣散漫地威脅他:“你要是個男人呢,就給我等著他醒。不然,我也能將你失德的轉世打碎了當肥料給他用了。”

時景聽了竟然很淡地笑了,若有所思道:“聽上去是個不錯的歸宿。”

陸壓竟從這話裏悟出了幾分肉麻的滋味,頓時雞皮疙瘩掉一地,很是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滿臉嫌棄的趕忙轉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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