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願白首

關燈
願白首

1

流沙境內,葉頤小心翼翼抱起熟睡在路旁的少年,動作輕柔異常。

“真是淘氣。”他皺了皺眉,“沒想到竟一時松懈讓你破了結界逃了出來,害得我一頓好找,這大黑天的,你又走丟了怎麽辦?”他望了望遠處,夜色濃重星光點點,“回去是應該好好加固一下結界了。”

葉頤抱著少年回到了紫竹林,將少年安置於榻上,隨後依言加固了結界,而後便冷著臉來到案前,凝視著窗外紫竹林的夜色。

夜色極美,弦月當空,可葉頤卻憂心忡忡。

微風撫起他滿頭白發,長發隨風而動,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搖擺不定,焦躁難安。

似乎,很快就要離開了。

他很是煩躁地來回走動著,滿腦子胡思亂想,思緒越飄越遠,完全沒註意到榻上之人早已起了身,正極為疑惑的望著他。

“師弟在為何事所惱,不知可否與師兄一同商討。”少年開口,聲音清脆悅耳好聽至極。

可葉頤聽到之後卻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何事所惱,還能是何?

他回頭,朝玄奕淺淺一笑,道:“無事可惱。”

“嗯。”玄奕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如此望著葉頤,眼中亮亮好似有星光。

葉頤與玄奕靜靜地對視著,一陣無語。

良久,他笑了笑率先開口:“師兄可是有事?”雖是反問,可葉頤心中卻了然。隱居已百載,玄奕從未踏出結界半步,少年心性,總是向往更遠,結界之外,如夢天堂。

“師弟,我見外界風景甚好,就想去外界看看。”玄奕道。

果真!

葉頤揉了揉眉心,頗為頭痛的開口:“外界危險異常……”

玄奕淡淡道:“無妨。”

他嘆息,心也逐漸涼了下來,這麽快就想離開了嗎?只是才百年而已啊。

“何時回來?”葉頤問。

“踏遍三界,不知何時。”玄奕道,“還有,我想一個人去。”

“好。”葉頤笑了笑,擡手摸了摸玄奕的頭:“沒事,想去你就去吧,但要記得回來。”

玄奕點了點頭:“會的。”

“帶上這個。”葉頤揚手,一把銀白長劍憑空而現,靈氣四溢,“此劍名喚夜雪寒,上品靈劍,專克魔族。如果打不過,就快跑。”

結界已開,玄奕啟程,葉頤悄悄尾隨其後,路過流沙境,再過狼岄崖,玄奕卻在人魔交界處的古梧桐樹下停下。

葉頤疑惑,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四周卻濃霧四起,玄奕身形若影若現直至消失不見,葉頤心道失算,擡手靈氣化劍正欲劈向虛空,身後卻傳來一陣笑聲,詭異至極。

他愕然回頭……

2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玄奕夜夜都被夢魘纏身,他一直反覆做著同一個夢,夢中有一白發白袍的老者,手持拂塵,立於菩提樹下,垂眸望他。

“你修為盡毀,前塵盡忘,不知過往與今後。佛門有雲,前塵忘卻之人,最是痛苦。”白發老者如是說道,“你至關重要的記憶被你身側之人抹去,你,恨他嗎?你,想記起來嗎?”

“魔界之中有高人,他可以助你憶起一切。”白發老者化成煙塵消散,但他留下的話語卻還回蕩在玄奕耳旁,“快去找他。”

他確實沒有過往的任何記憶,不知從何而來,又該去往何處。

他在紫竹林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葉頤,紫竹林內近百年的相伴,可葉頤卻從不許他踏出紫竹林半步,整個紫竹林都被圈在葉頤的結界之中,宛如一座精心設計的囚籠。

夢中的老者說,抹他記憶之人就在身側,而他的身側,只有葉頤。

真的會是你嗎?可你,又為何如此?

少年玄奕踏上了去往魔界的道路,四周漆黑伸手難見五指,前方鬼火忽明忽暗,像是在為他指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鬼火突然暗淡下來,玄奕警惕的站住,下意識的摸上了腰間佩劍夜雪寒。

一片寂靜。

玄奕拔劍,註入靈力,借著劍光隱約可以看出前方站有一人。

“聽聞前輩道法高深,可眼觀三界,可耳聽八方,但不知前輩可否看出我的過去。”玄奕開口詢問。

“哦?”前方那人開口,聲音空靈,“你是從何來的?”

“流沙境盡頭,有一片紫竹林。”玄奕道。

“哦。以紫竹為囚,怪不得……”那人動了動,又問,“那你又為何覺得吾會幫你?”

“因為,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有老者說,前輩定會幫我。”玄奕道。

“啊,哈哈哈~是呢。我定會幫呢。”那人突然大笑,擡手勾了勾手指:“過來。”玄奕瞬間如牽線木偶般擡腳,一步一步走過去。

“我一直很好奇,你這張臉也不過如此,可憑什麽,你也配?”那人揚手一揮,走到一半還未停腳的玄奕瞬間被掀飛,五臟六腑都快摔移位了,還未緩過來一陣威壓便突然襲來,猶如千斤般重,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了。

“呵。”那人冷笑一聲極為嘲諷,“不過是一個靈根被廢的廢物罷了。”

玄奕意識逐漸模糊,身體仿佛被灌了鉛,沈重無比。影影約約感受到有誰擡手按向他背部,而後一陣寒流湧進身體,一瞬間,如墜冰窖。

“你想起來了嗎?”有人在耳旁低語。

玄奕如夢初醒,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浮於高空,身輕如燕,腳下是大片雪白的靈雲,靈雲帶著他緩緩向前飛行著,卻突然狂風大作,靈雲瞬間四下飛散。

玄奕從高空墜落,耳邊全是風聲。

原本以為會落地而亡的,卻一陣天旋地轉,他視線逐漸變模糊,耳邊風聲也越來越小,漸漸寂靜。

安靜無比。

仿佛置身於一片混沌中。

“啊!”突然一陣慘叫劃破天際,玄奕從一片混沌中驚醒,耳邊變得越來越吵,刀劍聲,哭嚎聲,亂作一團。

身體觸感逐漸恢覆,還未從一陣眩暈中反應過來,突然就胸口一痛,他詫異的睜眼,胸口被插了把劍,長劍直接穿透背部,痛意襲遍全身。

穿胸而過的長劍名喚夜雪寒,而持劍之人正是葉頤。但眉眼稚嫩,身量較小,也沒有滿頭華發,是少年時期的葉頤。

少年葉頤持劍的手顫抖著,全身都是血跡,臉上表情驚慌無比:“師兄……師兄……”

師兄?

他張了張口,鮮血卻奔湧而出。

是了。

他想起來了,以月為弦,伏妖除魔,這裏,就是一百年前的修仙世家弦月宮。百年前弦月宮突然慘遭滅門,世人皆傳是魔族中人暗中潛伏多年,在弦月宮眾人毫無防備之下痛下殺手。

而誰又能想的到,眼前這慘景,皆是葉頤所為。

他強忍著胸口劇痛咽下一口血,笑了笑開口道:“師弟,別玩了……”

“我不是在玩!”少年葉頤突然大吼,暴走,“我只是在報仇!他們,這裏的人,殺了我全家,他們都該死,全都該死!”

玄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弦月宮圍剿了一支魔族旁支,他在清理戰場突然發現萬千屍首中的那個魔族孩童,孩童大約十歲左右,眼眸亮亮清澈無比。望著瘦弱的孩童,他起了側影之心,他抱起了孩童,偷偷放走了孩童。

如果孩童還活著,大概有少年葉頤這般大了。

“可你殺得夠多了。”玄奕開口。

“不夠,一點也不夠,我要他們都死……”少年葉頤聲音逐漸變小,越來越小。

眼前景象逐漸模糊,破碎,玄奕閉上了眼,胸口痛意消失。再一睜眼,又是另一方景象。是漫天的雪,紛紛揚揚。玄奕踏著雪走在漫漫長街上,所過之處,風雪繞行。

一個瘦骨伶仃的孩童縮蜷在被積雪壓彎了的古樹下,冰天雪地他卻只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衣,在寒風中被凍得瑟瑟發抖。

“怎麽一個人在這?”他在孩童身前停下,開口詢問孩童。

孩童聽到聲音動了動,擡頭望向他。

一雙眼眸清澈無比,像極了山澗精靈,是幼年時期的葉頤。

幼年葉頤靜靜地望著他,卻未言語。

“你家人呢?”玄奕耐心的詢問。

見葉頤不回答,玄奕又急於趕路,無奈之下只得解下狐裘披在葉頤身上,隨後便轉身離去。

一路上白雪紛紛,望著滿天的大雪,玄奕突然心中一動,他轉過身去,望著道路一旁的已然枯死古樹開口說道:“出來吧。”

古樹之後,幼年的葉頤小心翼翼地走出,他光著腳丫踩在雪地上,凍得全身顫抖。

望著這個孩子,玄奕頓時心疼無比,他走上前去,立於葉頤身前,隨後伸出手,撫了撫葉頤那一頭的烏發,開口說道:“是沒地方可去嗎?”

幼年葉頤點了點頭,清澈的眼眸如星辰般閃耀。

“那你可願拜入弦月宮,拜弦月宮主為師,做我的師弟?”玄奕開口詢問,眼含溫柔。

“我願意!”小小的葉頤開口說道,玄奕柔柔一笑,隨後便牽起了小葉頤的手,一路朝雪原盡頭走去。

身後,是兩串一大一小的腳印,蔓延在整片雪地中。

3

畫面又一轉,竟是紫竹林,葉頤屠宮後,百年之前的紫竹林。葉頤魔息已穩已無性命之憂,玄奕動了動,只感覺全身疼痛仿佛快要死去。葉頤將他抱在懷裏,一臉的愧疚。

他說:“師兄,對不起……”

玄奕笑了笑,開口道:“不關你的事……”

“師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報仇……我也不想的……我不想傷害你的……可是那時我的身體就是不聽使喚……”葉頤聲音低低的一味地解釋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解釋的意義在哪裏,“師兄,對不起……”

玄奕閉上了眼,全身的痛楚令他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葉頤魔息暴走不受控制,遠遠沒有想象的這麽簡單。

他睜眼望向不遠處那個持劍而立的魔族少年,少年名喚冥幽,從一開始就不遠不近跟著他們,身上隱隱散發出密不可查的殺氣,周身湧動著魔息像是在警示玄奕,此人絕非善類。

他輕輕開口:“葉師弟你先出去,我同冥公子有要事相談。”

“不,師兄,我要陪著你,你們談話我就站在一邊不說話……”葉頤死活不答應。

“好,談。”冥幽倒是很爽快的答應,“有我在,你師兄不會有事的。”

軟磨硬泡之下,葉頤還是轉身離開。

玄奕揚手,化出一道結界,以確保外人聽不到談話內容。

“看來葉師弟很信任你,你說的什麽他都認可。”玄奕開口,蒼白的臉上擠不出一絲笑容,“只是,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他。”

“怕什麽,這不是還有你在嗎?”冥幽淡淡一笑,開口聲音邪魅,“我知道,你一定會救他的,哪怕代價是自己的命。”

“而我的目的,就是要你的命。”

果然!玄奕心中微嘆,可面上卻是波瀾不驚,他闔上了雙眸,開口詢問眼前之人:“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我不會動手,你馬上就要死了,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冥幽俯下身,望著全身經脈寸斷的玄奕,忍不住笑出了聲,“如今的你同廢人又有什麽區別,不過是靠著葉頤魔息強吊著條命罷了。”

“我始終想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害他入魔。”玄奕輕咳一聲,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聞言,一襲玄衣的魔族少年竟楞了楞,他收起了笑容,目光逐漸變得陰寒,他緩緩俯下身,望著面色慘白的玄奕,開口一字一句道:“你真的不知道嗎?”

“你真的不知道他的過往嗎?你是忘了嗎?是你們屠了他全族,殺了他血親,他是誰,你當真不清楚嗎?”冥幽冷然一笑,周身魔氣又重了幾分,他開口,說出了殘忍又絕望的真相,“葉頤本就是魔族,修煉魔功乃天經地義,何來入魔一說?”

聞言,玄奕猛然睜開了雙眸,他死死地盯著冥幽,是滿面的不可置信。

怎麽可能?他從未在葉頤身上嗅到一絲魔氣,當年收其入門,他還只是一個十歲孩童,是個平凡普通的凡人幼子,怎麽可能會是魔族?

玄奕擡了擡首,想將滿腹疑團問出,可誰知,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有無數鮮血自他口中噴湧而出,染紅了他雪白衣衫。

他竟失聲了!

玄奕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四肢漸漸僵硬,他的五識漸漸渙散,他全身的靈息宛如潮水般褪去。他仿佛,就要死了。

冥幽俯下身,擡手撫上了玄奕慘白的面龐,他殘忍的笑著,戲謔地開口:“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他是魔族至高血脈,覺醒之前與凡人無異,只要一旦覺醒,其威力無人能敵,一統三界亦不在話下。”冥幽在玄奕耳側開口道,他的聲音帶著絲絲邪氣傳入玄奕耳中,宛如弒殺的骨蝶,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世間有支古老魔族,其血脈極純,身份高貴,善於偽裝,常常混跡於凡人之中。此族猶如鳳凰涅槃,覺醒前與凡人無異,但覺醒後,卻駭人至極,其威力,可毀天滅地亦可排山倒海。

“而葉頤,是這百年來,第一個於成年前夕覺醒的。”

原來竟是如此,玄奕了然一笑。

他擡眸望向了紫竹林的天,天色昏暗,令他想起許多年以前,那個屍橫遍野的修羅場。那個孩童躲在屍山之中,抱著早已涼透了的魔族屍體,透過一重又一重的屍山,睜開雙眼望向他,迷茫恐懼又無助。

葉頤,原來你我之間竟有如此的淵源。

玄奕闔上了雙眸,他的身體漸漸冰涼,他的鮮血已然流幹,在他修為散盡的時候,那道隔絕天地的結界徒然崩塌。

他仿佛聽到了葉頤的怒吼,有誰抱住了他,溫熱的淚水滾落在他面頰上,他聽見葉頤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師兄,不要死……不要死……”

那樣的哭聲著實令人心疼,玄奕擡了擡手,想摸摸葉頤的臉,告訴他不要哭,可手卻只擡只半空,還未觸及少年的面頰,就落寞垂下。

周遭一切逐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4

待玄奕再次睜開雙眼,他已化作靈體,漂浮於空中,普一睜眼,就看到了一座空曠黝黑的宮殿,殿內陳設極少,只有一具雪白色的玉棺置於殿中,還有,醉倒在玉冠旁的青年葉頤。

好似過了許多年,他滄桑了不少,不僅生了華發,就連眼角,也有了紋路。他醉醺醺的倒在石階之上,憔悴且滄桑,再也沒了當初的少年意氣。

玄奕飄至葉頤身旁,與他並階而坐,看著如此的葉頤,玄奕不免一陣心疼。到底說,他是看著葉頤長大的,在他眼裏,葉頤依舊是那個在冰天雪地之中,悄然跟在他身後的十歲幼童。

他擡手想觸碰葉頤的面頰,可手剛一觸上,就穿透而過。他恍然,現如今,他不過是一抹靈體,旁人看不見他也摸不著他。

“師兄……”玄奕正欲起身,一旁的葉頤卻開口喚他了,他心中一驚,難道葉頤能夠看見他?玄奕回首,看到的卻是,一襲玄衣的葉頤帶著滿身的酒氣,一點一點爬向那具白玉棺。

葉頤擡手觸上棺身,手下用力,那雪白冰棺瞬間碎成千萬片,露出了封於其內的屍體。待離得近了,玄奕才看清,原來塵封在玉棺之內的,是他的屍身。

屍身保存的極好,完好如初,膚如白瓷,面如冠玉,一襲霜白色的衣衫更顯得氣質出塵,雪玉般的肌膚上無一點瑕疵,也無一絲傷痕留下,“他”緊閉著雙眸,安詳地躺於棺床之上,遠遠瞧去,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可玄奕,的的確確是死了的。

“師兄……你已經很久沒有同我說話了。”碎片之中,葉頤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具屍身,他開口,聲音顫抖不已,“太久了,已經十二年了。”

玄奕感嘆,原來他已經死了十二年了。

“我很想再聽聽你的聲音。”葉頤抱緊了屍體,面上露出了一抹淒然的笑,“我知道一種秘術,能讓你醒過來。”

聞言,玄奕一驚,秘術?什麽秘術?

“是我花了十年時間,走遍了三界,耗盡心血,才尋到的上古秘術。”葉頤一揚手,他腳下就現出一血色大陣,陣法乃古老符文聚成,以血繪就以靈輔之,有起死回生逆天改命之能。

然,此陣難成,需天地靈氣供養,耗時七七四十九日,燃盡布陣者修為,方能布成。

葉頤將屍體放於陣眼處,而後,抽出夜雪寒割開了手腕,登時,漆黑色的魔血噴湧而出。

玄奕見此,徒然一驚,他趕忙飛至葉頤身側,擡手想為其止血,可卻無功而返,次次穿透而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魔血滴下,融入陣法之中。

魔血灑落在陣法之上,有了魔血的加持,陣法緩緩啟動。

剎那間,天地為之一顫,屍身浮於空中,無數魔血混著符文融入其身,符文所過之處,筋脈重塑,死灰覆燃。寂靜無比的宮殿之中,竟響起一絲微弱至極的心跳聲,宛如微雨拍打枝葉,細不可聞。

魔族耳力極好,那細微的心聲傳入葉頤的耳中之後,他竟癲狂地笑了,三千青絲倏然化成白發,腕上傷口依舊泣血。

玄奕怔然,他竟於一瞬白頭。

“成了……”葉頤咧嘴笑著,雙眸猩紅,“終於成了,師兄……”他宛如稚童般雀躍,滿面俱是笑意,他跌跌撞撞朝師兄走去,待行至師兄身側,陣法突然靜止不動。

符文暗了下來,細微心聲隨之不見,葉頤面上的笑意僵住,他怔怔地站於原地,一瞬間竟有些仿徨無助。

“為什麽會這樣!”他歇斯底裏地怒吼。

“血,一定是血不夠了……對,一定是這樣……”葉頤於黑暗中擡首,他的雙眸徒然一亮,而後,再次抽出夜雪寒,一劍又一劍,劃向自身。

“不要……住手!”玄奕怒極,他擡手欲奪下夜雪寒,可素手一揮,竟穿劍而過,他竟連劍都碰不得!“住手啊!”他聲嘶力竭,淚如雨下,“你瘋了嗎?!”

可任憑玄奕如何制止,葉頤卻始終都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聲音。

葉頤周身再無一處完好的肌膚,鮮血侵濕了他的衣,淌了一地,他闔上雙眸,於血泊之中緩緩倒下,再無一絲力氣。

陣法於他身下緩緩啟動,符文湧動,一切照常運行。葉頤欣慰地笑了笑,雪白的長發鋪了一地。

“你怎麽這麽傻……”玄奕蹲下身,望著滿身是傷的葉頤,頓時心疼萬分,“身死道消,不過是我的劫,我從未怪你,你又何必如此……”

眼前景象再次破碎,血陣之中的葉頤已然消散,玄奕闔上了雙眸,瞬間如墜冰窖。

“你想起來了嗎?”那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玄奕睜開雙眸,此刻,他已經回到了魔界,而聲音的主人,就立於他前方。

魔界之中的漆黑濃霧散去,在夜雪寒劍光的照耀下,玄奕終於看清了眼前那人。

一襲玄衣,周身魔息湧動,那雙布滿殺氣的眼眸,與往昔一模一樣。

“冥幽,原來是你。”玄奕記起所有,也終於認出,原來眼前這人,便是當年引葉頤入魔,縱其屠宮的冥幽,“你把我引來至此,究竟是為何?”玄奕望著冥幽的眉眼,瞬間恍然,原來他夜夜的夢魘,皆是冥幽所為。

“你引我過來,絕不是幫我恢覆記憶這麽簡單吧。”玄奕瞇起了雙眼,他緩緩開口道,聲音如風,“你只是為了牽制住我,你真正想見的人,是葉頤吧。”

“弦月宮的弟子果然聰慧過人。”冥幽淡然一笑,細長的鳳眼微睜著,顯得這位魔頭無比妖邪與魅惑,“紫竹林外結界重重,我進不去,只好借你之手,引他出來。”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你,也無用了。”冥幽咧嘴一笑,其周身瞬間蔓延起無數魔氣,他緩緩移步走向玄奕,手腕一翻,一柄漆黑魔劍驟然而現,剎時,恐怖的威壓便席卷開來。

玄奕被威壓壓得幾欲跪下,是夜雪寒劍氣護體,他才勉強站定。

“一百多年了,你真是越發冥頑不靈了!”玄奕扶著夜雪寒,艱難開口道。

“是啊!一百多年了!”冥幽舉起魔劍一揮,一道蘊含殺氣的劍氣便朝玄奕劈去,劍氣所過之處,魔界萬物消,“我尋他尋了百年,耗盡了心血,尋遍了三界!可他呢?!甘願困於紫竹之內,甘願為你傾盡所有,也不願再見我一面!”

“真是瘋子……”望著那道駭人的劍氣,玄奕舉起夜雪寒,註入靈力,靈力一入劍體,夜雪寒瞬間爆發出了奪目的白光。劍氣與夜雪寒相擊,爆發出的力量令整個魔界都顫了顫。玄奕高舉長劍,不敢懈怠半分。僵持良久,幾近力竭之時,玄奕手腕一翻,劍芒一閃,那道駭人劍氣便被攪碎。

玄奕用盡全力,才勉強接下一擊,他單膝跪地,手握劍柄,手腕處的鮮血順著劍鋒流了一地。

“竟接下了。”冥幽手撫魔劍,驅動魔力,劃出一道又一道劍氣,劍氣凝實,化為一柄又一柄的利劍,如雨般朝玄奕襲去,“這次,看你怎麽接。”

玄奕擡眸,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望向了劍雨之外的冥幽,突然,他心念一動。他擡手輕撫手中夜雪寒,微微註入靈力,而後,他一揚手,夜雪寒便帶著滿身風霜朝冥幽襲去。

長劍穿透重重劍雨,在空中如流星般朝冥幽刺去,一劍穿胸,冥幽愕然地望向了胸口。夜雪寒侵蝕了他的魔氣,他跪倒在地,周身魔氣瞬間如潮水褪去,滿天的劍雨化作飛灰散去。

“這一劍,你沒有接下。”玄奕緩緩起身,他望著冥幽,露出了嘲弄的笑,“這劍名喚夜雪寒,上品靈劍,專克魔族,你輸了。”

面對玄奕的嘲弄,冥幽也淡淡地笑了笑,一抹陰邪於他眼底浮現,他擡眸對上了玄奕的眼,忽然開口道:“是我輸了。”

漆黑色的魔血自其傷口處流出,不一會兒就淌了一地,冥幽倒在血泊中,夜雪寒的劍氣壓制著他,令他動彈不得。

玄奕緩緩朝冥幽走去,他居高臨下地望著血泊之中的冥幽,直到其闔上雙眸,僵死過去,他才俯下身,抽出了夜雪寒。長劍一抽出,原本僵死過去的冥幽突然咧嘴一笑,他倏地睜開了雙眸,而後擡手一揚,大片血霧便揮灑而出。

漆黑血霧迎面朝玄奕襲去,他閃身一避,堪堪避過了大量,可即使如此,也還是有微末血氣侵入他的雙眼。血氣入眼的那刻,一股強烈的刺痛便從雙目之中傳來,不過轉瞬痛意便傳遍全身,他跪倒在地,有鮮血自他雙目之中湧出。

“這是血毒,無解之蠱。”冥幽於血泊之中緩緩起身,他挑眉冷笑道,“種了此蠱者,血肉會被蠱蟲慢慢啃食殆盡,用不了多久,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玄奕咬緊了牙關,劇痛已傳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艱難地擡起了頭,殷紅的血液自他眼眶湧出,他費力地睜開了雙眸,望向了前方,眼前景象卻逐漸模糊,再無一絲清明。

在徹底墮入黑暗之前,借著最後一絲清明,他看到一條碩大無比的漆黑巨龍,帶著滿身的魔氣,張著滿是獠牙的巨口,朝他襲來。

5

天色已然全黑,葉頤將劍上血跡擦盡,便收劍回鞘。他擡眸望向了古梧桐樹,那裏早已沒了玄奕身影。他恨恨地踹了腳下妖物的屍首,若不是這妖物中途殺出,他也不至於跟丟。

葉頤正欲移步往前走去,天空中卻突然響起一聲龍吟,葉頤擡首望去,鑲著星辰的天空之上,一條漆黑巨龍浮於高空之上,龍頭之上穩穩地站有一人,那人著一襲玄衣,迎風而立。

葉頤怔怔地望著那抹人影,過往的記憶瞬間湧上了他腦海,他啞然開口,喚出了那個人的名字:“冥幽……”

“是我。”冥幽於巨龍之上終身一躍,他穩穩地落至葉頤身側,而後擡眸,露齒一笑,“阿頤,我終於找到你了。”他緩緩朝葉頤走去,催動念力將滿身戾氣壓下,面上笑意依舊濃濃,他開口,聲音無比輕柔,“一百年了,我終於再次見到你了……這一次,你能不能不要再走……”

他近乎渴求似的望著葉頤,一百年了,他尋得太累也太苦,等待的日子太過煎熬,他真的,不願再失去了。

面對冥幽的請求,葉頤垂下眼簾面露難色,他開口,問的卻是另一個人:“玄奕在哪?”

“……”一聽到所念之人開口喚的卻是另一個人名字,冥幽再也忍不住了,他怒吼一聲,再也維持不住片刻的清醒。他冷笑著,周身魔氣湧動,開口說出了那個殘忍的真相:“他死了。”

“什麽……”聞言,葉頤身軀一震,他艱難地擡起了頭,滿面煞白,開口聲音已是顫抖,“你說什麽……”

“我說,他死了!”冥幽狂笑著,狀若瘋魔,“他死得太慘了……全身都是窟窿,眼睛都瞎了,骨頭都碎了,連個全屍都沒留下……”他又哭又笑,滿面哀戚,“哈哈哈……你是沒見到那個慘狀,屍身在荒骨嶺被惡鬼啃食……”

一道驚雷炸開,葉頤全身一顫,他猛地往後退了數步,一臉的不可置信。冥幽還在斷斷續續地描述著,葉頤一顆心早已沈入谷底,他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轉身朝荒骨嶺飛奔而去。

荒骨嶺位於魔界極南,是一處妖邪之地,其中冤魂眾多,煞氣極重,遍地屍骸。數百年來,已無人敢涉足其中,此地早已是三界禁地。

葉頤一路跌跌撞撞地朝荒骨嶺奔去,他拼命地跑著,禦風術早已用到了極致,可這道路太過漫長,任他如何盡力,依然抵達不到。

葉頤漸漸力竭,他淚流了滿面,他真的好怕,怕他連師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師兄,等等我……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抵達荒骨嶺,在滿是枯骨的廢墟中,在滿是腐肉的荒嶺上,他終於見到了他的師兄。師兄靜靜地靠在枯骨堆上,那雙明亮的眼眸不覆存在,白凈的臉上只剩下兩個血窟,周身再一寸完好的肌膚,滿是觸目驚心的傷口,鮮血淋漓刺痛了他的眼。

寒風呼嘯而來,大雨傾瀉而下。

他跪倒在地,他怔怔地望著這眼前一幕,心如死灰。

他一點一點地朝師兄爬去,在觸到師兄滿是傷痕的身軀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用盡全力抱起了他的師兄,像是要將其融進懷裏。

狂風呼嘯而過,令他止不住地顫抖,他哆哆嗦嗦地擡手,觸上了師兄的面頰,撫上了師兄的雙眸,輕輕地,像是怕將其弄碎。

“師兄,我來了。”他開口喃喃道,聲音嘶啞無比,“我來晚了,對不起師兄,對不起……我以後什麽都聽你的,你想去哪就去哪,去人間去妖界去哪都好,我都陪你,我再也不關著你了……”

他後悔了,他懺悔著,可他的師兄卻沒有回應他,他咬緊唇,小心翼翼地擡手觸上了師兄的心口,那裏早已沒了心跳。他捂住臉,絕望痛哭:“求求你,睜開眼看看我,再看我一眼……跟我說說話,求求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可任憑他怎麽說,懷中的人卻始終一言不發。

身死道消,他的師兄,早已身殞於天地間了。

是他害死了他的師兄。

他獰笑著,癲狂著,仿佛於那一刻便瘋魔了,他近乎瘋狂地親吻著師兄的身體,而後,在大雨傾盆中,他舉起了手中的長劍,飲劍自刎。長劍劃破脖頸,鮮血如泉湧出,血水混著雨水流了一地,他笑著緩緩倒下。

他將頭輕輕靠在師兄的胸口上,安靜的閉上了雙眼,一如多年以前,師兄哄他入睡的那個夜晚一般。

“師兄,我來陪你了。”他說。

6

荒骨嶺中,一襲玄衣的冥幽迎風而立,他靜靜地望著眼前這一幕,捏緊的拳徒然一松。

他邁著沈重的步伐朝葉頤的屍身走去,每走一步,他的心就痛一分。

冥幽跪倒在葉頤身旁,他顫抖著,有淚自他眼中流出。

他本不想這樣的,他不想這樣的。

他捂住臉痛哭出聲,是他錯了。

他本不想害死阿頤的,他只是想見見阿頤,僅此而已。

瓢潑大雨傾斜而下,恍惚中,他想起許多年以前,許多事情。

記得初見阿頤的時候,那時的阿頤,還是弦月宮的弟子,是高高在上的仙門中人。而他,只是被仙門中人唾棄的魔物。

彼時他還年幼,未犯任何錯,僅僅只是偷拿了一個包子,就要被仙門中人趕盡殺絕。

那些修仙的,一個個手持長劍,將他圍堵在長街中,將他劃得遍體鱗傷。明明他什麽也沒做錯,僅僅只是因為他身而為魔,就要被這般對待。

他怒吼著,發誓若是有命活著,他一定要踏平人界。

就在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之時,就在一柄長劍即將刺進他的心口之時,一道淩厲劍氣突然襲來,將那柄長劍硬生生折斷。

“總歸他沒犯什麽錯,還是算了吧,莫要趕盡殺絕。”一襲白衣的少年葉頤持劍而來,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他緩緩開口,朝那幾個仙門弟子說道。

那些弟子雖然面上不爽,但礙於葉頤弦月宮弟子的身份,也只能作罷,而後憤恨離去。

冥幽倒在冰冷的長街上,有風撫來,迷亂了他的眼,他看見一襲白衣的葉頤俯下身,擡手為他拭去面頰上的血跡,而後朝他柔柔一笑,磁性好聽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人非盡善,魔亦非盡是惡的,你沒有做錯什麽,他們不該這般對你。”言閉,葉頤擡掌凝聚靈力,為冥幽醫治好了傷口,隨後,便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而冥幽,則躺在一地血汙之中,靜靜地看著他離去。

他嗅到了一絲魔氣,是上古魔族的氣息,原來還有魔族在仙門修仙。他咧嘴一笑,他要借這個人的手,鏟平世間一切仙門。

他要將人族踩在腳底,他要一統三界,他要利用眼前這個人。

冥幽故意接近那個名為葉頤的弦月宮弟子,而後慢慢的引誘他入魔,將他體內魔族血脈喚醒,再控制住他的身體,一舉殲滅弦月宮,踏平三界。

冥幽原本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他成了魔界之主,可他卻後悔了,徹徹底底地後悔了。

他在葉頤身旁待了數十年,葉頤不僅沒有因為他魔族身份而厭棄他,反而還於危難之際保護他。

葉頤堅信魔非盡惡,所以他在葉頤面前裝的很好,控制邪念,不去殺生,只是為了他的千秋大業。

可後來,當他看見葉頤抱著玄奕的屍體悲傷欲絕的時候,他的心微微顫了一下。

再後來,葉頤抱著那具屍體離去的時候,他徹底慌了,他徹底瘋魔了,他後悔了。

他發了瘋的找遍三界,他要找到他的阿頤,他不要失去阿頤。

他耗盡數百年時間,耗盡一身魔力,一夜又一夜地占蔔,終於在一個漫天飄雪的夜裏,他耗盡了自己最後一絲魔力,找到了他的阿頤。

紫竹林中,滿頭華發的葉頤迎風而立,俊美無暇的臉龐一如當年。

一如初遇之時。

荒骨嶺,依舊大雨傾盆。

一襲玄衣魔界之主,跪倒在遍地屍骸中,他靜默著,在風雨中一動不動,宛如一尊泥塑。

有風襲來,他閉上了雙眼。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