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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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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半(上)

“謝輕舟,出什麽神?”

謝輕舟默了一瞬,睨了身旁的季鷹一眼,沒搭他的話茬。

“哎喲!”順著謝輕舟的視線望過去,季鷹興奮地直搓手,他擡手指向前方嘉榮端坐的背影,“我就猜到你絕對是心悅嘉榮神女!”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謝輕舟壓低聲音死死按下季鷹的手。

一番動靜引得其他人齊齊回頭。

柴夫子走近,拿起手中書卷對著二人腦袋輕輕一敲,“安靜。”

“前日天息山野豬變異襲人之事老夫已稟報聖上。”夫子踱步走遠,聲音空空蕩蕩,“聖上已派人前來追查此事,並知會與天帝魔尊……”

謝輕舟思緒飄遠。

距離狩獵結束已整整兩日有餘。

那天,匆忙下山的謝輕舟順著聲響回去追尋嘉榮姐妹,沒走多遠便撞上丟盔卸甲的四個人,謝淵攙著祝壬走在前,嘉榮挽著嘉禾在後,除去謝淵掛著副雲淡風輕的臉色,其餘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狼狽,尤其是祝壬。

“你們怎麽樣?”謝輕舟氣喘籲籲迎上前,拉住嘉榮的手,語氣急促,“發生什麽事?”

嘉榮看上去似乎十分疲憊,楞了許久沒應答。

“我們沒事。”嘉禾出聲,她緩緩從謝輕舟手中抽出嘉榮的手,道,“多謝關心。謝公子不如去看看你家少主,他的狀態可不怎麽好。”

掌心空蕩蕩的,謝輕舟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他尷尬地收回手,轉身查探祝壬傷勢,幾番詢問他方知事情原委,謝淵在嘉榮等人遭襲時恰巧在她們附近,聽到響動便循聲拐去那片密林探探究竟,沒曾想遇上了同窗,正好搭把手將受傷的祝壬帶回。

一行人緩緩回程。

謝輕舟落在隊伍最後,杵著身板盯著嘉榮地上的影子出神。

發髻亂了,珠釵歪了,向來尊貴的神族長公主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狼狽模樣,謝輕舟心中密密紮紮地疼,註意到嘉榮走路時帶著的丁點不自然,他微微楞住——

她的腳,受傷了。

*

不知放在嘉榮院門前的藥她是否已經敷上。

謝輕舟回過神,撐著腦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打著書案,一聲嘆息,這兩天都沒尋到機會和她說話,也不知腳傷恢覆如何。

“阿姐,你還沒原諒謝輕舟呢?”嘉禾靠近小聲低語。

“從沒生過他的氣,何談原諒。”

嘉禾:“……”

“那你最近為什麽單單不與他說話?連季鷹那個傻子都看出些不對勁。”

“你看他。”嘉禾回頭瞥了一眼講堂後座,努努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負了他呢。”

“胡說什麽。”嘉榮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嘉禾,低聲說,“不早跟你解釋過,阿姐與他不熟,遇襲那次喚他名字也只是因為早早察覺他跟在身後,盼著來個熟人壯膽。但我也絕不討厭他,謝公子風度翩翩平時雖然冷冰冰的但心腸不壞,狩獵那天他不也著急回來尋我們了麽。”

她揚揚眉,接著道:“但咱們還是離他遠點。謝輕舟心思深不可測,這般年紀便深得祝霄信任上位魔族左使,絕不會像表面那樣簡單。你老老實實待著,等這趟修習結束我們與其他人便再無見面的可能。”

“知道啦。”嘉禾點頭乖乖坐好,“人家可是給你偷偷送了藥膏,你別總躲著他,害得我與季鷹以為你們吵架了,大家都是朋友嘛。”

朋友。

嘉榮身形一滯。

這個詞語對她而言太陌生。

一百多年來神族眾人當她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見面行禮俯首稱臣,只有樹爺爺與她說得上幾句話。

無聊得很。

對比起嘉禾這位在神界自在逍遙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朋友於她,可真是久違了。

嘉榮攏攏袖子,低頭一笑,將那絲熟悉的異樣壓回心底——

謝輕舟,我們究竟見過嗎?

你究竟是朋友?

還是故人......

“好了,今日授課到此結束。”柴夫子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嘉榮將註意力收回講堂。

柴夫子的目光掠過滿屋子心思各異的年輕人,道:“天息山修習兩個多月,你們從沒有問過我緣由。”

他頓了頓,接著說:“百年之約因何而來?修習之地憑何選在人間,天息山又為什麽會專設神魔禁制?”

“一點也不難猜。”臉上包裹著紗布的祝壬搶答道,“百年之約不就是想讓三界小輩別忘了禁淵之劫麽?”

“至於第二個問題,老頭你給解釋解釋,我不懂。”祝壬厚著臉皮接著答。

柴夫子的目光平靜移過講堂,回給祝壬一個肯定的眼神。

柴夫子:“祝壬少主所言既對也不完全對。天地浩劫的慘痛經歷的確值得後人時刻牢記警醒,但此趟修習更重要的,是希望各位有緣人以後在保有身為三界上位者的雄心與魄力同時,不棄對下位者的憐憫,心系蒼生。”

“唯有親身經歷,方能感同身受。神魔體會人間七情八苦,親知凡人喜怒哀樂。”柴夫子視線掃過嘉榮與祝壬等人,又落到三皇子謝淵身上,“王族,感受百姓生存不易,體諒天下黎民。”

“老夫送各位一句話。”柴夫子的目光收回,一字一頓,“三界本一體,人神魔同生共滅,萬物平衡,望謹記。”

萬物平衡,憐憫蒼生,嘉榮揣摩著柴夫子所言。

凡人不比神魔,擁有無上法力和無盡壽命,嘗盡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短短一生,於神魔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細細回想,這些天她們劈柴、狩獵、打掃甚至每日為了吃食抓耳撓頭,其實不過也就是瑣碎而渺小的人間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這樣想想,人界又何嘗不是這偌大三界中的小小螻蟻,神魔的“下位者”。

難怪要費盡心思讓大家齊聚人間,還刻意廢了神魔之力。

可這與百年之約有何相幹?

難不成百年前的天地浩劫是因三界失衡而起?可禁淵不才是導火索麽?莫非二者有關聯?

嘉榮的腦海裏延展中無數種可能,她想起夫子書屋中的那本殘卷,試圖將其中的故事再做聯想,可總有些串不起來。

“嗷呼~”

人間草堂突然爆發一陣熱烈的歡呼。

嘉榮見身旁的妹妹從書案前跳起,後座的季鷹更是直接躥到夫子面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扯扯嘉禾的衣裙,問道:“怎麽了?”

“阿姐,你怎麽能又走神呢?!”

……

“到底有何事?”嘉榮雲裏霧裏,追問道。

“夫子說馬上就到仲秋節啦,允我們下山逛逛!”嘉禾在嘉榮耳邊大聲念道。

“咳咳~”

柴夫子大手一揮讓眾人坐好。

“看你們一個個今天在講堂上心不在焉的樣子。”柴夫子無奈,“八月半歇假幾日,正好也讓神魔兩族的客人瞧瞧我們人間的無限風光。”

*

人間八月半,月圓仲秋,聽聞是一年一度花好月圓人團圓的日子。嘉禾對此趟下山之行早已滿懷期待,近幾日抽空就去纏著謝淵要聽民間的傳說與故事,嘉榮的欣喜雖未顯露在臉上,卻已偷閑將離天息山不遠的寧城地圖翻了個遍。

八月半當天,眾人早早告別柴夫子,歡歡喜喜下了山,只留祝壬一人與柴夫子作伴。

這位少主對凡間玩意毫無興趣,擇了個腿腳不便仍需靜養的理由選擇留在人間草堂。

下山之路十分順利,嘉榮與其他人有說有笑,倒不覺得這山路十分漫長。

天色漸晚,剛邁出天息山結界,季鷹便放肆地一聲大喊,似要將這些天的憋悶全部宣洩出來一般。

嘉榮感覺整個人突然變得輕盈無比,經脈裏不斷湧動的縷縷靈氣正歡快地奔騰,沁透全身。

雖然喜歡人間的日子,可當然還是做神女來得自在。

她不由邁開腳步,牽起嘉禾的手向前飛去。

她腳下一路印出朵朵若隱若現的燦爛小花,在點點星光的映照下如一條飄逸的花路綿延向前,隨著她手臂輕輕一擺,瑩瑩綠光從指間宣洩而出,路邊的草木如逢甘霖,在夜光中舒展葉子煥發出無限生機。

謝淵在她身後看呆了,從前只知三界,卻到今日才真切感受到人神差距。

在神族面前,他竟會覺得自己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子有些無用。

“謝淵兄。”有人走近搭過他的肩,“不必在意,各有各的使命。”

謝淵扭頭,謝輕舟正勾起折扇笑望著自己,但那笑意不達眼底,反倒讓謝淵正經覺得他不是玩笑。

謝淵見慣了謝輕舟超脫世外的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現下倒有些意外。

“多謝輕舟兄寬慰。”謝淵點頭,“我沒事,投生於皇家本就是我之大幸,錦衣玉食的生活已經比平民百姓的日子好上不知千倍萬倍。”

“你能這麽想當然是最好。”謝輕舟拍拍他的肩。

半人血脈的魔族左使,這些年在魔域應該也過得很艱難吧,不知為何,這條淩亂的思緒忽然闖進謝淵的腦海。

進到寧城時,天已經徹底黑了,遠處的天息山漸漸模糊在夜色裏。

寧城的夜晚很熱鬧。

為了慶祝仲秋節,集市兩邊早早掛滿了形狀迥異的彩燈,漫天華彩與高懸的明月交相輝映,蒸騰的人間煙火氣彌散在整座城池。

路邊的小販吆喝著糖人、剪紙和包子,一群孩童圍著個白發蒼蒼的老漢笑嘻嘻地爭搶著兔兒爺。

人聲鼎沸的集市,嘉榮心中的新奇與喜悅快要溢出胸膛,她偷偷捏了個訣,給嘉禾與自己編了頂五彩的花木冠,迫不及待拉著妹妹往人群深處走去。

“哇阿姐,這彩燈上的畫比在蘭曦宮裏看的人間畫本還要有趣!”

“噓~”嘉榮湊到嘉禾耳邊,“今夜咱們只當凡人,可別再提天宮雜事。”

嘉禾聽罷乖乖點頭。

遠處人群忽然傳來陣陣喝彩,嘉榮眼神一亮,扭頭呼喚同伴:“你們快呀,前邊好像更有意思。”

謝輕舟與嘉榮的視線突然撞上,一時有些亂了手腳。

他收了扇子,欲蓋彌彰地別過頭幹咳兩聲。

跟了她一路,偷看她一路,看她頭頂的花環裏散落的點點星光,賞她明亮的笑顏裏映著的皎皎明月,感受到她的歡欣雀躍,自己心中也不禁暢快起來。

原來高高在上的嘉榮神女也有這麽爛漫可愛的小女兒家一面。

何其有幸,與你共度八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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