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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當其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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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當其沖

天色大亮,朝陽蓬勃。

早朝後,陸陸續續有官員從宣政殿走出來,裴翊也與察院同僚結伴而行。

尚未經過日華門,便聽到身後響起一聲叫喚。

“小裴大人請留步。”

聲音極有辨識度,不僅裴翊,連一道隨行的同僚官員也停下腳步,紛紛轉身看向正迎面而來的天子近侍,餘忠良。

眾人相互見過禮,裴翊方拱手開口:“不知餘公公有何要事?”

“陛下賞賜,特命老奴交予大人,恭賀大人擢升察院。”餘忠良笑著說,“東西老奴已讓人送到貴府小廝那裏。”

裴翊抿唇微笑,他上個月已在察院任職,祁帝即便要賞,何需推遲至今。

醉翁之意不在酒,裴翊思慮少傾,沒有推拒,客客氣氣拱手:“辛苦餘公公走這一趟,還勞煩您向陛下轉達裴某謝意,裴某感激不盡。”

“大人客氣了。”餘忠良又寒暄兩句便洋溢著笑容折了回去。

兩人交談的場景惹人註目,自然而然落入同僚及經過的官員眼中。

“小裴大人為不愧裴閣老親自教養,年紀輕輕登科狀元,又受陛下賞識,前途無量啊。”

隨著餘忠良的背影漸行漸遠,同僚有一茬沒一茬地恭維著,裴翊一一微笑回應,不予置評。

拜別同僚,裴翊快馬加鞭往宮門處走,遠遠看見自家小廝身邊多出一輛馬車。

裴翊上朝天熱時騎馬,天冷時坐轎,鮮有坐馬車的時候,難為餘公公還能找出這麽一輛與裴家書香世家氣息一脈相承的車子,裏裏外外簡單質樸,完全不像出自皇宮。

“公子,您可算來了。”小廝看到他,忙不疊上前迎道,“半時辰前宮裏人突然送來一輛馬車,說是陛下恩賞給您的,可裏面的東西小的細看了看,一點兒也不適合公子您。”

小廝不解地撓著頭,臉色透露幾分古怪。

裴翊心有成算,繞到馬車前掀開簾子,果不其然,車裏堆疊七八個金絲楠木的箱籠,打開離車簾最近的箱子,裏面裝滿了花紅柳綠、繡紋精致的時興料子,單拎一件價值斐然,宮外如何都買不到,全是別國進貢的貢品。

不怪小廝覺得驚奇,這些料子顏色俏麗,一看就是給年輕女子所用,老夫人年事已高,他家公子又尚未婚配,陛下無緣無故賞賜這些作甚。

裴翊沒說什麽,合上箱子,無需再看其他。

想來無非裝著衣衫首飾,胭脂水粉之物,陛下賞賜不過借著由頭讓他帶回去,估摸箱子裏沒有一樣是真正賞給他的。

“莫亂說話,趕緊回府。”裴翊囑咐小廝,遂翻身上馬,打道回府。

*

朝臣下朝離宮,零星幾個遲留片刻,有事啟奏。

禦書房內,一名中年官員在稟告今早西淩使團離京之事。

祁帝正在批閱奏折,聞言神情淡淡,不曾停下手中的筆。

時維盛夏,酷熱難耐,東京尚且如此,遑論沙漠之地。

回想三月間,北燕及南詔使團先後離京,唯有西淩猶猶豫豫,祁帝順水推舟讓景衍諸人留下。

誰承想,前腳景衍與淑妃私通的事情剛過,後腳使團馬不蹄停就要返回西淩,全然忘了自己妻子產育未覆,雉兒幼小,尚需時日調理。

再看景衍當初為留在東京,打著妻兒月份大,路途不便的旗子,所謂父慈夫恤,當真是個笑話。

此人道貌岸然,只重自身利益,當年默許東宮王後打掉明月腹中的孩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祁帝停下批閱的動作。

未幾,他命令道:“西淩大王子的人還在東京,派人告訴他們,景恒若有意王位,東祁願助一臂之力。”

國事波譎雲詭,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辛苦做了三年多的局就這般付諸東流,祁帝並未沈湎在情緒中,他的憤怒早就止於發現當日,後面裝模作樣地黑著臉猶豫不決不願處置淑妃,為的便讓那些人沈不住氣。

既入窮巷,及時調頭,淑妃這盤棋廢了,那就力挽狂瀾,重開一盤即可。

但這次,祁帝不再選擇防守,而是進攻。

西淩大王子景恒與景衍互爭儲君之位數載,早已不合,加之早年兩宮王後有著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一旦景衍繼位,景恒的下場不言而喻。

景恒不甘失敗,不然他的人也不會過去一年斷斷續續來到東京,想方設法希望與東祁搭線。

祁帝原不指望他,此人無治世之才,若他成王,西淩未來不容樂觀。

但,這與東祁又有什麽關系呢。

西淩王既與北燕合謀,意圖混淆東祁皇室血脈,祁帝自不會坐以待斃。

太皇太後有一點說的沒錯,二十多年皇帝生涯,他工於心計,善於謀略,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閑散皇子。

他是祁帝,事關國事,感情用事極為大忌。

卻也不可否認,對付景衍,祁帝實實在在存有私心。

前有明月離宮數日不歸,後有請求太皇太後將明月認祖歸宗未果,祁帝滿腹怨氣與憤懣無處安放,自然而然轉移到旁人身上,首當其沖的正是景衍。

祁帝親自撫養過剛出生的嬰兒,能夠體諒女子不易,無論三王子妃還是雉兒,他不會下狠手。

至於景衍,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何況兄弟二人爭奪的是西淩王位。

贏則生,輸則死,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的道理。

中年官員得令,拜禮後退了出去。

餘忠良恰在此刻回來,臉上堆疊著適宜的笑容,恭敬道:“回稟陛下,東西都已經送過去了,小裴大人也照單全收,奴才親自看馬車出了宮門。”

祁帝頷首,好似聚精會神地批閱奏章,餘忠良端上茶水,在一旁為其研墨。

沈默融入空氣中,彌漫在禦書房內,又緩緩散開,順著門縫溜走。

祁帝倏然放下筆,手執茶蓋撥動著茶葉,冷不丁冒出一句:“明月是不打算原諒朕了。”

不然也不會十天半個月離家不歸,連個口信也不願差人捎給他。

若非知道她住在裴府,祁帝恐怕早就差人上門將明月請回來。

不過十來日,他便覺得煎熬,日後若成親,又該怎麽辦是好。

甫想起皇祖母要求盡快為明月辦婚事,祁帝煩惱不耐的心境又懸了起來,神情也冷若冰霜。

伴君如伴虎,餘忠良只覺額頭上驚出了汗,被周遭突然低沈的空氣壓抑地喘不過氣來。

他訕訕一笑,趕忙道:“陛下,公主敬您愛您,哪裏有原諒不原諒之說。公主只是驟然知曉真相,一時承受不住才會如此。依奴才看,公主宅心仁厚,連從小到大服侍的宮人都珍視待之,可見血濃於水,一脈相承不會騙人。裴家也向來是心善的。”

說起最後一句時,餘忠良小心翼翼覷著天子的神色。

祁帝表情依舊淡淡的,喝下半盞茶水,重重放下茶盞,鼻梁深處方哼了一聲。

裴家是心善,可千不該萬不該得寸進尺,從他的身邊搶走明月。

沈默半晌,書房外內侍來報:“啟稟陛下,禮部前來請旨:皇後娘娘生辰將至,是否照舊操辦。”

不知聽到了哪幾個字,祁帝眼神倏然變暗,眉頭緊蹙,手中的茶杯被捏碎,茶水溢出桌面,洇濕了奏章,瓷片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餘忠良瞪眼,連忙跪下:“陛下息怒!”

禦書房內外所有宮人齊齊跪下,匍匐在地。

餘忠良餘光瞥見祁帝的指節溢出血絲,著急地朝跪在書房外的宮人大喊:“楞著作甚,還不趕緊去叫太醫!”

一名內侍躬身應是,哆哆嗦嗦離開宮殿。

祁帝伸出手,餘忠良得到示意,拿出幹凈的帕子,暫時包裹住傷口;又著人將書桌與地上的碎片殘渣收拾幹凈。

一切事畢,祁帝方道:“且告訴禮部,禮儀照舊。”

未及內侍回應,祁帝又冷冷道:“但皇後尚在禁足,朝廷內外命婦不得見,河東江氏更不許入宮覲見。”

內侍頷首應答:“謹遵聖意。”

待人退下,餘忠良擦幹細汗,試圖平息祁帝瞬間燃起的怒火。

“陛下息怒。宮裏上上下下奴才業已細細盤問,河東江氏的細作全部捉拿,椒房殿侍衛宮人奴才也全部換上了自己人。同樣的事,宮裏絕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祁帝抿唇,表情似不悅似痛苦:“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皇後這是恨及了朕。”

所以向明月袒露隱忍多年的秘密。

不可否認,祁帝對皇後心存歉疚,但捫心自問,他待江靜言,已是盡其所能。

皇後究竟何時察覺明月是他的孩子,祁帝不知,如果知道,自然不會再允許明月與皇後親近。

無奈燈下黑,祁帝自認為將明月的身份藏得極好,江皇後也隱瞞多年不表。

她最想除去的應當是明月才對,可惜她無法下手,祁帝將明月看得太重要,她若動手無疑自焚。

皇後經年無子,求子若渴儼然成為執念,執念不當,易生心魔。

孩子就是皇後的心魔,她苦於無子;前朝世族百官糾著此事不放,她不堪重負。

當新人源源不斷進宮,她滋生出陰暗的心思。

四年前皇宮大張旗鼓選秀,而在那之前,祁帝大婚之後十三年,名義上僅有一女清和。

有多少孩子折損皇後手裏,祁帝不予也不想追究,哪怕膝下子嗣雕零實在難看。

皇後停手始於選秀那段時日,祁帝本以為是她多年調理終於有孕才收了手,如今想來卻不盡然。

她停手,是因為明月離開了東祁。

因為停手,心魔也淡去了,皇後又回到從前端莊賢良的模樣,上天也願意垂憐一次,讓她身懷有孕。

可惜,皇後的身子不適合生育,十六年前滑胎,三年前難產便為此故。

第二次有孕那回,太醫早早表示孩子生不下來,但宮裏誰都知道皇後求子心切,太醫不敢告訴她實情,只得稟向祁帝。

後來,便有了貍貓換太子之事。

夫妻十七年,祁帝不願深究皇後究竟如何知曉環兒的存在,然而對於皇後乘虛而入,將他保守二十年的秘密向明月和盤托出,祁帝不可避免陷入愛恨交織的情緒中。

思及此,他斂眸,怒火也藏在暗處,嘆聲道:

“看來,朕不僅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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