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得到失去

關燈
得到失去

率先予以回應的是一記重拳。

唇角鮮血溢出,景衍踉蹌歪倒在地。

他面無表情地擦去嘴邊的血跡,坐直了身子,順便攏好微亂的衣衫。

雙眸擋在前額的碎發之下,透露出森冷的目光,映入眼簾的是時無度布滿血絲的眼睛。

大抵說到了對方的痛處,甫想到時無度極有可能親眼目睹他與相思在西淩相處的情景,景衍瞬間感到一絲暢快。

有種報覆的快感。

可很快,快感被冷水澆滅。

“那麽三王子,你希望我說出事實?”時無度冷不防道,他目不斜視地盯著對方,鏗鏘有力地反問,“告訴思思,我曾去過西淩,我曾密切關註她的過去。三王子,以你對思思的了解,我若講述事實,她會如何決定?”

這回沈默的人換成了景衍。

發燒昏迷的相思囈語喊著子義哥哥,他聽了許久,意識到相思已然將他從自己的生命中剝離,嫉妒油然而生。

猜測時無度可能去過西淩,景衍發了瘋似的言語攻擊,繪聲繪色描述著他和相思的過往,宣示著僅屬於他的主權。

妒忌大於理智,失控大於冷靜,感情用事逞一時之快,可真當對方開口應對,景衍反而亂了陣腳。

夢中秦相思尚且三句不離子義哥哥,倘若她真的知曉時無度去過西淩,僅憑愧疚,足以將她困在時無度的身邊。

進也錯,退也錯。

沈默是錯,不沈默也是錯。

景衍早就輸了,輸得一塌糊塗。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景衍選擇沈默,主動張嘴的人便換成了時無度。

“你應該慶幸自己是西淩王子,但凡你是東祁人,無論是你,還是東宮王後對思思的所作所為,足以死無全屍。”

他冷言冷語,面露狠色,“三王子,你若再執迷不悟,這次只是惹怒了我,下一次,便是東祁天子。思思是聖上的心頭肉,有些事,有些秘密,你最好一輩子爛在肚子裏,永遠別傳到聖上耳中。”

景衍怒極反笑,沒好氣道:“時將軍何必危言聳聽,最是無情帝王家。你不知,可我卻是出身王宮之中,情意在權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可別告訴我,祁帝會為了相思,不惜與西淩開戰。”他嘲諷應道,“他是皇帝,萬事萬物皆為國考慮,而相思不過是個公主,受寵如何,不受寵又如何?即便他知道我對相思做了些什麽,難不成要我這個西淩三王子殞命於此?”

這種謊言,也只會在話本子裏出現,騙騙懵懂無知的少女,讓她們誤以為情愛至上,皇權在愛面前,不過爾爾。

景衍更願意相信,祁帝一旦得知他與相思有染,為了兩國交好,也許會答應相思和親。

也許不會,可若到了四國皆知的地步呢?

這便是掉落山谷前景衍晦暗的心思,他當然不會主動放出消息,最好是不相關的人無意撞見,然後廣而告之。

等到一傳十,十傳百,傳到祁帝耳中,傳到文武百官耳中,傳到北燕和南詔使臣耳中,西淩三王子與東祁長公主一段不為外人知的夫妻關系就此浮現在陽光之下,無處遁形。

無論東祁還是西淩,必然顏面盡失,但事情總要解決,結局興許如景衍料想那般。

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屆時在對外解釋,明月公主失憶或是西淩三王子失憶,諸如此類,再時不時略施小恩小惠,籠絡人心。

百姓的記憶是短暫的,久而久之,事情也就圓滿解決了。

時無度冷冷道:“我說過,你應當慶幸自己是個王子,但凡不是,你早就身首異處。”

“好自為之。”

他似乎在好心地提醒景衍。

景衍冷笑,不以為然:“我若說不,時將軍當何如?”

話音剛落,時無度再度擡眸,景衍盯著他,一字一句道: “我不會放棄相思的。”

絕對不會。

空氣乍然安靜,山洞外的瀑布好似都靜止流動了般。

洞內靜謐非常,兩個男人隔空相對,空氣中仿佛湧起了無形的漩渦,兩方爭鬥,不分伯仲。

電光火石之間,昏睡中沈默的秦相思忽然囈語,喊出一個人的名字。

“時無度……”

*

三人消失的第二個清晨,營地人馬少了太半,按照吩咐沿著南山西半部下山尋人。

然而南山何其之大,群山環繞,連綿不斷,僅半個山脈也足以耗費大量人力物力。

可惜別無他法,祁帝盤問多時,才勉強將三人失蹤的範圍縮小至一半,從南往比,南山幽長的仿佛看不見盡頭,山上侍衛成千,但在這龐大的自然壯物面前,想要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據說祁帝開始主張侍衛全部下山,群臣極力反對才作罷,如今是第三日,八百裏加急的旨意傳到山下,行宮和東京城郊外皆派了上萬的兵力前來支援,兩日方至。

人多力量大,每支隊伍負責方圓十裏,由南往北占據南山整個西半部,尋到人是遲早的事,至於時間長短,就要看天意了。

失蹤的是西淩三王子與東祁的兩位貴人,與北燕南詔無關,礙於表面友好關系,南北兩國也派出了一半的人馬下山,不過是做做樣子,認真尋人的只有西淩和東祁的侍衛。

營地人沒了一半,氣氛依舊緊張。

東祁朝臣坐立難安,時刻準備承受來自祁帝的怒火。對於他們而言,聖上自登基以來,鮮有這般情緒失控的時候,為數不多的上一回還是三年多以前,聖上南巡,在淮州短暫停留。

情況與眼下如出一轍,明月長公主無故失蹤,聖上臉色黑得發臭,朝臣稍有不慎便遭訓斥,貶黜,當時守衛的士兵悉數斬殺。

這也難怪,明月公主生不逢時,先帝戰死,先後難產血崩,她又因早產而體弱多病,聖上疼愛幼妹,親自照料,耗費心血將公主呵護養大。

長兄如父,某種意義上,明月公主與其說是聖上的妹妹,倒不如說是聖上的女兒。

身為皇帝,公主失蹤,聖上不該感情用事;可身為父親,女兒失蹤了,聖上如何冷靜?

幸而當年沒多久便有了長公主的行蹤,聖上關心則亂,回京後即刻命人送明月公主去南山行宮,嚴加看管,整整待了三年方歸。

誰都沒想到,相同的境況再度發生,前車之鑒,祁帝的怒火不減反增,朝臣亦是人心惶惶。即便如此,眾人也不敢放任聖上親自下山尋找明月公主,他是皇帝,是東祁天子,眼下四國齊聚南山,失蹤的哪怕不是明月公主,是唯一的皇子,聖上也得留在營地,安撫人心。

不為別的,概因他是天子,尤其在外國使臣面前,一言一行不應有失。可以憤怒,但不應該感情用事,如若有,那也是天子刻意為外人道也的假象。

祁帝分寸拿捏得極好,唯獨在明月公主身上容易翻跟頭,寵愛得明目張膽。

與之相對,明月公主稍有不測,祁帝感情宣洩亦不留餘地,重臣嬪妃皆苦不堪言。

東祁的營帳透出一股股惴惴不安的氣息,而不遠處的西淩營帳內氣氛亦是淒淒慘慘戚戚。

景衍失蹤之後,姬嫣然幾乎以淚洗面。

除卻擔憂丈夫的安危,敏感多疑如她,當知曉一同失蹤的還有明月公主秦相思,身為女人的直覺猶如海浪侵襲。

姬嫣然篤定景衍此刻與明月公主在一起,心想如斯,愈發心酸難受,一昧地流淚,食不知味,寢不安眠,不過三日,人都瘦了一圈。

她的母親,左相大夫人急得如熱鍋螞蟻,一天到晚捧著湯碗不離手,精心保養的面容不免露出憔悴疲態,看上去蒼老了三五歲。

女為悅己者容,可眼前兩位此刻皆無丈夫左右,全然不在意容顏如何滄桑,左相夫人擔心的皺紋如山堆砌在眼尾。

“嫣然,我的小寶,你要何時才肯吃東西?殿下不是小孩子,咱們的人,東祁的人都出去尋找了,殿下定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不知第幾遍安慰姬嫣然,左相夫人甚至放棄了講道理,開始將話頭引到景衍身上,減少女兒擔憂丈夫的安危。

姬嫣然不語,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花容失了血色,眼睛也不再靈動傳神。

“我的小寶,你不吃不喝,阿母看著心疼,肚子裏的孩子也受不住。”左相夫人急得火氣上頭,她抱著女兒的肩頭,詢問,“嫣然,你到底在想什麽,好歹告訴阿母一聲。你也將為人母,體諒一下阿母此刻的心情吧。”

姬嫣然眨了眨眼睛,淚目抽噎。

再大的火氣此刻也盡數消卻了,左相夫人心疼不已,一手撫摸愛女的臉頰,一手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阿母,怎會那麽巧,殿下和明月公主同時失蹤。”良久,姬嫣然喃喃道,“他故意失蹤的,一定是的,他想念相思早就不是一日兩日,殿下說不定已經帶著明月公主離開東祁,回西淩去了。”

“……”左相夫人難以言喻,神情滿滿的恨鐵不成鋼。

她情願覺得女兒是在擔憂景衍的安危,不想竟還是陷在男女私情上。

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忍苛責,左相夫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輕聲解釋:“傻孩子,殿下豈能做出這等糊塗事!他決計不會丟下你回西淩。”

未幾,又補充道:“殿下還是在意你的。”

左相夫人不再是春心萌動的少女,對男女之情不甚在意,看在女兒的情面上,她說了幾句好話,也是實話。

至少作為丈夫,西淩女子的丈夫,景衍還算不錯。

她自詡說在了點子上,姬嫣然或多或少能得到些許安慰,畢竟她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在景衍心裏的位置。

不料姬嫣然聽了,愈發難過起來。

“是嗎?可為什麽,殿下對明月公主念念不忘?”

姬嫣然含淚輕語:“他每次打獵都會借機偷看明月公主。殿下以為我不知道,每回都用相同的理由搪塞我。阿父總說殿下聰穎,可為何連一個借口都說得如此蒼白無力?”

還能為什麽,因為他是男人啊。

左相夫人腹誹道,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麽,又無從下口。

“阿母,殿下是不是永遠都忘不了明月公主?”不多時,姬嫣然又問了一遍,看似在問母親,實則是在問自己。

可是她不想給出答案。

左相夫人悠悠嘆口氣:“男人啊,放不下的無非兩種:一種是得不到的,另一種則是永遠失去的。”

“明月公主於殿下而言,既是得不到的,也是永遠失去的。兩相結合,便是毒藥。

殿下中了毒,只會越陷越深。”

聞言,姬嫣然淚流滿面:“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

*

鼓瑟吹笙,西京主街道兩旁,無數百姓齊聚,毫不吝嗇地揮灑手中的白色花瓣,表示祝福。

天降喜事,西淩人首次與外族人通婚,且是西淩三王子開此先例,外族人喜不自勝,潮水般湧入街道,伸長脖子想見一見未來的三王子妃。

四匹雪白的駿馬拉著一輛通體潔白的花車有條不紊地前進著,坐在車裏的秦相思一身潔白似雪的婚服,金線與七彩寶石交織,耀眼奪目。

容顏卓絕,卻抵不住面容血色幾乎盡失,她虛弱又無力,禁不住頭頂上沈甸甸的發冠,身軀搖搖晃晃,隨時都能倒下。

“相思,你還好嗎?”溫潤的嗓音近在咫尺,容色發白的絕色女子勉強擡頭,對上同色婚服,宛如謫仙的俊美新郎,本該露出一抹幸福甜美的笑容,可此時此刻,她一點也笑不起來。

甚至,面帶疑惑。

不多時,秦相思後知後覺。

原來是在夢裏。

意想不到,她會重溫與景衍大婚的場景。

數月不曾踏足的領域,時隔多日再現,有種恍如隔世的唏噓。

初來西淩,秦相思水土不服得厲害,湯藥不停,隔三差五上吐下瀉。

依稀記得,大婚那日,她穿上婚服,等待景衍迎接,不料人剛至,她差點吐到景衍的婚服上。

勉強喝藥壓制身體的不適,她臉色慘白,胭脂塗得厚重,才略微有絲血色。

結果便是耽誤了出發的時辰,為了能及時趕上拜禮的吉時,花車一度走得很快,本就孱弱的秦相思坐在車裏,愈發難受。

如今想來,興許上天都在以各種狀況提醒秦相思,這門親事不合適。

景衍與她,並非佳偶。

可那時候的秦相思怎會明白呢,她沈浸在未來的美好幻想中無法自拔,景衍無微不至的體貼更令她沈淪。

婚禮神聖而莊嚴。

炮竹聲聲,花瓣漫天飛舞,華貴馬車即將駛入紫薇城。

忽在此刻,腦海裏湧起一個念頭。

“回頭看看。”

秦相思疑惑,霎時以為自己想多了。

可當白馬踏入紫薇城正門那刻,念頭愈發深刻。

回頭看看。

秦相思不明白,記憶裏她應當沒有回頭才對,可不知道為什麽,進入紫薇城的瞬間,回頭的意願無比強烈。

蠱惑著秦相思回頭看一看。

她如是做了,轉身回眸。

人流交錯,飛舞的花瓣中,視線於某一處停留,定格。

花瓣落地,秦相思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人。

容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彼時的他尚未長出胡子,五官清俊,氣宇軒昂。

眉目清冷依舊,視線卻目不轉睛註視著她,似火,似光,似日,似月。

似山澗潺潺溪流,似林中茂密草木,似荒漠層層黃沙,似蒼穹閃爍星空。

認出時無度的霎那,秦相思猛然睜開雙眼。

她醒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