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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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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舫上

宣政殿,禦書房內剛與大臣們討論完國事,祁帝緊接著行至東暖閣,宣見吳醫令。

涉及春風殿,餘忠良嫻熟屏退宣政殿所有宮人,殿門緊閉,他守在殿外,確保無人能聽見暖閣內只言片語。

東暖閣內,吳醫令垂首躬身站在下方,戰戰兢兢地將今日診脈情況細細告知,言至後半,年過古稀的太醫隱隱發覺頭頂遞來銳利寒冷的視線,他小心翼翼地覷了眼明黃軟榻上的峻拔身影,瞬間脊背發涼,繃緊身子,硬著頭皮把話說完。

“陰寒之物?她好端端地服用損傷身體的藥物作甚!”

祁帝眼神暗沈,成熟俊朗的容顏陰霾直逼周身玄冕,但都不及天子那冷冽而壓迫的聲音。

吳醫令心驚肉跳,暗自叫苦,仿佛下一刻便有驚濤駭浪將他掩埋,登時雙膝跪地,汗如雨下。

“陛下息怒,老臣,老臣……”

寂靜的暖閣中,短暫地只聽得炭火燃燒的聲響,鎏金爐中香煙裊裊,繞過祁帝的鼻尖,身著冕服的男人清醒神智,知道自己險些失控,將怒氣禍及無辜的太醫。

不多時,祁帝神色平淡,語氣輕緩:“告訴朕明月身體能否痊愈。”

吳醫令緊繃的五官舒張開來,他幾不可聞地松口氣,鄭重應道:“陛下放心,老臣即便拼盡醫術,也定將長公主治愈。只,只是公主母體受損並非朝夕所致,用藥調養需費時日,少則半載,多則一年。”

祁帝怒火稍斂,眼底的陰霾隨香飄散,囑咐道:“你盡力醫治便是,她既不願說出實情,你權當不知。”

話音停頓,他的目光覆又犀利盯向下首:“至於明月的脈案,該怎麽做·愛卿心裏有數。”

須發灰白的老者幾乎將頭埋在地面,言語虔誠恭敬。

“是,老臣對外只稱長公主病弱體虛,需服藥調養,決計不會走漏半點消息。”

“下去吧。”

未幾,天子終於發話讓人離開,吳醫令如釋重負,踏出宣政殿時仿佛丟了半條老命,殿外白雪漫天,他卻汗涔涔的,官服背後浸濕一片。

吳醫令下意識地拂去滿臉的細汗,餘光瞥見一抹朱色,忙不疊收回動作,眼角堆起恭敬的笑容,朝端麗優容的貴人俯首垂禮。

“老臣見過皇後娘娘。”

江皇後一襲朱色宮裝,微微擡手,問:“吳醫令這個時辰來宣政殿,可是為了明月的事?”

吳醫令點頭,站起身拱手道:“老臣遵聖上之命為長公主請脈,因而特來向聖上稟報長公主身體近況。”

“明月也是本宮看著長大的,多年不見,本宮亦是擔憂。”江皇後眉宇間掛著溫和笑意,“吳醫令既在此,不妨告訴本宮:明月身體如何了?”

吳醫令眼皮微跳,恍惚覺得官服更濕了,祁帝的警告猶言在耳,他很快便處變不驚,應對自如。

“娘娘慈心,長公主氣色尚佳,只是脈象較常人虛弱,服藥調養便可無礙。”

聞言,江皇後定定看向對方,探不出任何異樣,她溫和一笑:“那就好,明月身子一向弱的,勞煩吳醫令盡興替她照料了。”

吳醫令忙道:“皇後娘娘這是折煞老臣了,照料長公主乃是臣的本分,自當用心盡力。娘娘若無旁的事,老臣先告退了。”

說完,他躬身離開,江皇後註視了眼漸漸遠去的背影,面容看不出什麽情緒。

少傾,她步入宣政殿。

江皇後特意來尋祁帝,雖說後宮淑妃最得盛寵,但諸如宮宴等會見宗親或朝臣的時刻,天子與皇後一同出席,以示伉儷情深。

宮宴開始的時間大多固定,江皇後來宣政殿時辰亦如往常,只不過這一次,當她進入東暖閣時,祁帝仍坐在榻上,單手支額,深思熟慮。

“陛下。”

“梓潼來了,坐。”祁帝聞聲擡眸,斂去身上的寒意,牽過江皇後的手一同坐在榻上, “你今日見過明月了?”

江皇後察言觀色,大體有了猜測,然而當祁帝開口問起時,內裏心不由己地酸澀起來。

“是,明月來慈安殿拜見皇祖母,臣妾正好在。幾年不見明月,臣妾覺得她清瘦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在外奔波勞累的緣故,臣妾已命司宮臺日日送滋補品到春風殿,假以時日,定然將明月養得珠圓玉潤,不叫陛下擔心。”

她說著,露出得體溫婉的笑容,彰顯作為長嫂對小姑的關心與愛護。

祁帝微笑,握緊江皇後的手,兩人的距離靠近了些。

“梓潼辛苦,這些年有你關照明月,朕從來都是放心的。”

江皇後神色看不出任何破綻,唇畔的笑容愈發溫和,她擡眸定定看向丈夫,柔聲真摯道:“清和出生前,宮裏只有明月這一個孩子,雖然是陛下的妹妹,但臣妾是將她當做親生女兒來看待的,父母愛子,自是殫精竭慮,盡心盡力,當然,陛下也是如此,不是麽?”

祁帝眉頭舒展,玄袖一揮,將皇後攬入懷中,玄色與朱色交錯,親近而不狎昵。

“有梓潼在,是朕之幸。”

一時之間,暖閣內陷入沈默,窗外雪花猶降,天色漸漸變黑。

江皇後安然依靠在祁帝的胸膛,她笑意不減,眼神卻是冰冷的,又糅雜了對此刻相依的幾分眷戀。

可時光終歸要流逝,正如此刻,候在暖閣外的餘忠良報了時辰,又道諸位宗親皆至,言外之意,該出發去麟德殿赴宴了。

江皇後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祁帝的懷抱,她站起身,溫淑謙順道:“陛下,時辰不早了,各位宗親已在麟德殿等候,臣妾,服侍陛下更衣吧。”

平常宮宴,她至宣政殿,餘忠良早就為祁帝換好衣服,今日,大抵是因著明月的緣故,祁帝遲遲不動身,給了江皇後一個機會。

“好。”祁帝沒有拒絕,牽著妻子的手往寢殿裏走。江皇後心再不悅,這一刻她卻是無比滿足的。

*

秦相思陪了太皇太後一下午,又服侍皇祖母吃藥睡下,回到春風殿時,天色全黑,大雪仍舊在下著。

殿內地龍早早地燒起來,擔心長公主冷,又在寢殿裏燒了暖爐。

秦相思站在床前,她微微張開雙臂,任由海瀾和海星為她寬衣。

寢殿與偏殿淺紫紗遮掩,秦相思看向偏殿的位置,明燈下照出熟悉的人影,她朝人影問:“小德子,我交代你辦得事如何了?”

淺紫紗後傳來小德子的聲音:“長公主放心,奴才報過信了,時將軍那裏也已回話,會在老時間老地方等您過去。”

話音才落沒多久,紗外又出現宮女的影子,是海雁從司膳房回來了。

“長公主,點心和吃食都打包好了,等會兒奴婢也陪您過去吧。”

“嗯。”秦相思含糊應了聲,一眨眼,海瀾拿起厚厚的白狐鬥篷,從頭兜到腳,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行至殿外,潔白的鬥篷幾近與雪景融為一色,若不細看,只以為是三名宮女和一名內侍打著燈籠前進;但若走進細看了,便會發現宮人中央那抹堪比雪花的白絨下藏著花容月貌,女子眉心紅梅盛開,唇珠染脂,嬌艷更甚。

春風殿距太液池不遠,不過半柱香,便可見池苑風貌。

大雪紛飛,太液池面結了一層薄冰,無盡雪花落在冰面上,仿佛池苑盛開的白蓮。

靠在池岸上下兩層的船舫外掛起了燈籠,遠遠看去,燈籠隨風輕晃,像是停靠在岸即刻啟程的船只般。

繞過大半個太液池,五人終於抵達船舫,燈火照出兩側的楹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秦相思的目光從楹聯向上,經過匾額上不系舫三個字短暫停留,隨即定格在二樓窗紙上照出的修長身影。

“時無度。”她昂首,朝身影輕喊。

吱呀一聲,窗戶從裏面支開,眉清目朗的五官半明半暗,時無度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白狐鬥篷上,未及張口,便聽見鬥篷下的主人又道:“我即刻上去。”

在宮人們的眼中,三年不見,長公主還是和從前般,喜歡和時將軍在一起。

從前,太皇太後身子尚佳,宮宴鮮少缺席,唯留長公主在慈安殿。

好在那時候時將軍養在宮裏,有他陪伴長公主。每至宮宴,麟德殿裏歌舞升平,而長公主與時將軍則在太液池的不系舫上,打發時光。

是以,當眾人走進不系舫,伴隨而來的宮女和內侍十分默契地候在樓下,將二樓的空間悉數留給兩位青梅竹馬。

*

夜幕降臨,麟德殿的宮宴如火如荼,而遠在太液池的不系舫二樓,僅屬於兩人的宮宴才剛剛開始。

但不似麟德殿的拘束,秦相思與時無度私下沒什麽規矩,她進來後便脫下鬥篷,盤腿席地坐在白羽軟墊上,渾身上下沒有半分金枝玉葉的影子。

時無度也見慣不慣地在她身旁坐下。

食盒一一打開,美酒佳肴盡在眼前,香味誘人撲鼻,秦相思不由分說,動作嫻熟地掰下荷葉雞的左腿遞給時無度。

“這是司膳房新做的荷葉雞,十幾種香料塞進肚子裏,用荷葉炙烤而成,你嘗嘗味道好不好?”

說罷,她扯下另只雞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唔,好香。”秦相思一口咬下去,雞腿表皮酥脆,肉質鮮嫩多汁,荷葉的香味又在咀嚼中淡淡地溢出來。

她心滿意足,自顧自道:“不愧是南詔宮廷最愛吃的。”

視線旋即落向身邊,又道:“老規矩,頭尾歸你,兩個翅膀歸我,其餘咱們平分。”

面對秦相思十分“公允”的分配,時無度淺笑不答,算是默認。

兩人臨窗而坐,欣賞雪景的間隙,分食了一整只雞。

秦相思心滿意足,斜倚在窗畔休息片刻,用帕子盡數擦掉手上的油脂。

時無度就在身旁一瞬不瞬地凝著她,秦相思的唇瓣染了層油光,昏黃的燈火下愈顯光澤,他看在眼中,恍惚回想起在梧州的夜晚,他用手染指她的唇,水光瀲灩,嫣紅動人。

幽黑的瞳孔波光微浮,眼看白凈的手帕就要覆上朱唇,時無度抓住了秦相思的手腕。

“別動。”他啞著嗓音,心頭什麽東西在叫囂著。

“怎麽了?”秦相思不知所措,目光怔怔。

時無度從她手中接過手帕,太半身軀向前傾覆:“臉上沾了東西,稍等。”

不疑有他,秦相思老老實實靠在窗畔。

這時候倘若太液池對面有人,便可見不系舫臨水的二樓,兩個人的影子交頸照映在窗面,親密無間,不明真相的只以為兩人是在此私會,情到深處,不能自已。

時間仿佛過去了許久,久到秦相思瞥見燈盞的蠟燭似乎短了一截。

時無度擦拭的動作好慢,剛開始還是用帕子在擦拭,秦相思神情一恍惚,不知覺間,長指自頰畔劃過,來回摩挲著她的唇瓣,指尖冰涼,指腹卻生熱。

“好了沒有?”掀起眼簾,正撞上時無度的黑眸,

她昂首上視,他俯首下觀,晶亮如玉的眼眸裏,是彼此的身影。

時無度動作停頓,眼睛裏流露出暗流湧動,他頂著後槽牙,慢吞吞地收回手,正襟危坐。

“嗯。”

秦相思莫名其妙乜了身旁一眼,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但她又說不出那裏奇怪,默然半晌,她倒一杯酒,遞給對方。

“時無度,我敬你一杯,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話音未落,寬大的手掌倏然搶過她手中的酒杯,再擡眸,又對上時無度幽黑似玉的眼睛。

“你難道忘了自己不能喝酒?”

菡若的囑咐猶言在耳。

秦相思摸了摸鼻子,尷尬笑言:“沒忘,這杯酒我是倒給你的,我喝參湯。”

她笑嘻嘻地端起湯碗一飲而盡,直到放下身旁的目光還停留在她的側顏。

兩人席地而坐,但時無度身形高大,看向她的時候,她嬌小的身軀完全被他的影子籠罩。

燈火照不到身畔,秦相思下意識往遠處挪動,才只探出半步,斜上方時無度的聲音悠悠傳來。

“思思,你的謝禮便只是這頓飯嗎?”

“當然不是。”秦相思搖頭,轉動身軀和時無度相對而坐,“我今日見你就是為了此事,有道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時無度,你想要什麽謝禮,但凡我能給的,絕不含糊。”

她語笑嫣然地看他,杏眸含光,期盼著他的答案。

時無度怔楞了下,眸中火苗攢動,他按下心底呼之欲出的念頭,輕道:“三日後,來時府找我。”

“為什麽?”秦相思不明所以。

“鎮國公替我尋了門親事。”時無度說著,神色自若地抿口酒。

聞言,秦相思登時結舌,時老公爺和時無度的關系,冷漠得還不如陌生人,往年上時家說親的媒人不少,但時老公爺從沒搭理過。

她還以為,老頭子早就忘記自己還有孫子了,忍不住輕嘖一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頭子竟主動為你尋親,當真是稀奇。”

時無度淡哂:“他命不久矣,心裏著急,自是處心積慮為我籌謀。”

鎮國公到底是擔心時氏一族的未來,他一旦過世,時無度子代父職,勢必守孝三年。

兒子早已和他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偏得時無度最像其父,鎮國公擔心逝後,時氏一族再無人能與時無度抗衡;擔心時無度恨他入骨,終身不娶,以至時家後繼無人,百年大族毀於朝夕。

秦相思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所以呢,你要我去時府作甚?”

時無度沒有看她,眸光映著燭火閃爍,難辨真假。

“對方是尚書令長女,容貌才情俱佳,我,恐應付不當,你替我參謀一二。”

他沒有將心中的想法宣之於口,夜色隱藏了他的心事,秦相思未曾看透。

“你也知道,我輕易出不了宮的。”她應了下來,但也如實地告訴他,“我總得問過祖母和皇兄的意思才行,不過你放心,此事我定盡力而為。”

京中世族大家,或喜事或悲事,或是賞樂游玩,秦相思從未參與過,她能出宮的機會很少,內心其實是忐忑不安的。

但時無度幫她許多,甚至因她被貶,如今既有求於她,秦相思說什麽也要盡力一試。

說起來,時無度二十有二,也該娶妻了,若真因守孝推遲三年,只怕皇祖母也會為他擔憂。

得到秦相思的承諾,時無度微微一笑:“好。”

夜色深深,一個時辰過去,遠處麟德殿的聲樂斷斷續續傳來,而不系舫內,酒足飯飽的兩人臨窗遠望。

今日一整天秦相思來回奔波,眼下神色困倦,半靠在時無度的身旁,窗外太液池鋪滿了白雪,她闔了眼,視線有些模糊,疲憊說道:“宮門要下鎖了,你快回去吧。”

“不急,今晚有宮宴,宮門會晚半個時辰落鎖。”時無度垂眸,長臂攬過她纖瘦的肩,輕輕地往身前攏了攏。

秦相思昏昏欲睡,依稀覺得冷,迷蒙間一俱溫熱的軀體靠近,她沒有推拒,蜷著嬌軀往暖和的地方裏縮。

一雙幽深的眼正靜靜地望著她。

時無度唇角微揚,白絨鬥篷裹住了秦相思的身軀,他扣在她背後的手收緊,像小時候那般,讓她靠在他的肩頭入睡。

窗外,大雪終於停了。

春風殿的宮人守在樓下,夜黑風高,樓梯處終於傳來動靜。

四人齊齊並成一排,等著公主將軍出現。

燈火在樓梯上照出斜長的影子,宮人屏息凝聽,只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不用想,定是長公主睡著了,時將軍才將她抱下來。

果不其然,走下樓梯的只有時將軍,而明月公主則躺在他的懷中,鬥篷將她遮住了,只露出一雙流雲錦履。

時無度帶人一路回到春風殿,跟隨的宮人習以為常,默默地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

孫嬤嬤候在殿外,乍見時將軍,面色微變。

好在宮宴尚未結束,聖上仍在麟德殿,時無度顯然也知道此事,他沒有進入殿內,而是讓宮女們將秦相思抱進寢殿,自己則在殿外稍立片刻。

目光經過孫嬤嬤,兩人心照不宣地點頭,隨後時無度轉身離去,修長的身姿融入濃濃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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