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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世佛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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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世佛陀(下)

藍迦姑娘又蹦又跳,過了不一會兒,手裏就拎了好幾樣零食,香兒也沾了光,喜滋滋抱著一包關東糖吃。

我心疼銀子,可想到藍迦姑娘只能出來玩這麽一天,哪還忍心制止,只好由她去了。

但是當她駐足在一個“竹圈套大鵝”的攤子前時,我終於忍無可忍,心中尖叫道:“套不中的!不要做那種傻事啦!”

可藍迦姑娘聽不進去,她雙眼著迷地盯著大鵝,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鵝似的,自言自語道:“看起來很簡單呀!你看那竹圈很大呢!”

那江南小販何其精明,立刻就看出我有做冤大頭的潛力,適時地諂媚道:“十個銅子六個圈,小姑娘肯定一套一個準,這麽肥的鵝放市場上可得五六十個銅子呢!剛才那個誰誰誰就套走我一只鵝。”

“他騙你的,根本套不中的,快走快走!”我心中狂叫道。

香兒早就想玩這套大鵝了,趕緊趁此機會拉著我的手說:“香兒也想玩!”

藍迦姑娘摸摸香兒的頭,就要從錢袋裏拿錢出來。

我立場也十分堅定,絕不花這個冤枉錢。

於是我的兩只手較上了勁,小販沒見過這場面,苦笑著說:“小娘子你究竟玩不玩?”

最後我的右手力氣大,成功將二十文銅錢交到小販手上。

我哭喪著臉說:“那可是二十文吶!”

小販愉快地笑道:“行啊,多贈你一個圈,給您十三個!”

就這麽著,“我”和香兒開始爭先恐後地扔起了竹圈,可那鵝又不傻,竹圈剛飛過去,鵝便將長長的脖子一縮,輕松從圈下躲過,發出“嘎嘎”的嘲諷聲。

香兒咬緊牙關,把竹圈子瞄中那只看著最呆的鵝,用力一丟,那圈剛斜掛在它頭頂上,又叫那鵝一歪脖子甩掉。

我們就這樣套啊套啊,不一會,一群孩子圍在我們身邊,拍著手讚鵝聰明,他們的爹娘立刻抓緊機會,教育孩子不要有不勞而獲的想法,套鵝純屬冒傻氣。

“真可惡!叫你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我”忽然跺跺腳大聲道。

藍迦姑娘如此自信,連我都對她有了一絲信心。

只見她沈聲定氣,運力於腕,飛出一圈。

那圈穩穩的落在了鵝販子的脖子上。

一陣哄堂大笑,鵝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哎呦,這可不行啊。”

藍迦姑娘也笑得合不攏嘴,扭頭再一看,鵝們已經全部窩在柵欄的死角裏,連根鵝毛都看不到了。

最後那小販送了我們一只鵝毛毽子,笑容可掬地歡迎我們下次再玩。

一直玩到傍晚,我用最後十文錢給藍迦姑娘買了盞花燈,她對著月亮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在心裏對我說,她想回到轉世佛哪裏去。

“為什麽!他讓你吃那麽多苦,好不容易逃走了,回去幹什麽!”

她卻溫柔而堅定地說:“這世界很好,可一想到有人在受苦,就覺得這幸福很愧疚,反而是替人受苦的時候心中才能安寧。”

我覺得她這種想法實在太過奇怪,誰的苦就該誰去受,絕沒有道理替人受過。

藍迦姑娘也不與我爭辯,回頭對楊公子說:“煩請公子送香兒姑娘回去,我想和白姑娘去趟慈恩寺。”

楊公子看了我一會兒,似乎是在問我的意見,我撅著嘴點點頭,他才抱著已經困得不成樣的香兒向家裏走去了。

慈恩寺離城西不遠,我提著那盞為藍迦姑娘買的花燈,決定無論如何要說服那個轉世佛,讓他放了那些可憐姑娘。

天已晚了,院門早該關了,可是遠遠的我就瞧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提燈站在門前,似在等藍迦姑娘回家。

他招一招手,藍迦姑娘便從我身體中離去了。

“你就是無相法師。”我很不客氣地說。

他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卻眉目間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慈悲仁善,他雙手合十,道:“貧僧有禮了。”

我剛要說話,卻見他把我向院內請道:“此處不便說話,還請施主進來喝杯茶吧。”

我於是跟著他進了禪院,一個小喇嘛為我們倒了杯茶,便掩門去了。

我見此處寬敞,似乎就是他這幾日會見長安香客的地方,一想到那每日絡繹不絕來祈願的人們,我就脊背發涼。

“大師,那些姑娘犯了什麽錯?”

他答:“無錯。”

“那為什麽要讓她們日夜承受苦難?”

他沒有回答,卻問道:“施主可知秦長城?”

我不解其意,只得答道:“知道。”

“施主可知秦長城下埋有多少枯骨?”

“不知。”

“施主可知秦長城避免多少戰火,拯救多少生靈?”

我琢磨了一會兒他的話,還是不能服氣,道:“不對,這件事是不對的。”

他又說:“施主可懂醫理?”

“不大懂。”

“世間醫理從何而來?”

“這……”

“從神農嘗百草而來,從千千萬萬的試錯中來。若沒有人犧牲,便沒有現在的醫理。”

他說話不疾不徐,緩緩數著念珠,可他的話卻似乎有千斤重,讓我無從反駁。

“這大殿真寧靜,”我輕輕地說:“你聽不到她們的哭泣和尖叫,是不是?”

他的手猛地一抖,我繼續說道:“你是轉世佛,你普度眾生,可她們也是眾生。”

“阿彌陀佛,施主,以少數人的苦難,換取多數人的幸福,有何不可呢?”

“可是她們……”

“她們心甘情願。”

她們的確是心甘情願的,藍迦姑娘是心甘情願回來的,可是這樣真的對嗎?

我沈默良久,無相法師也默默不語,寂靜的大殿中只有他數過念珠的聲音。

以少數人的犧牲,換取多數人的幸福,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可是誰又活該去受那永無止境的苦難呢?

“你真的是佛嗎?”

他擡起慈悲的眉眼,那眼中罕見地出現孩童稚嫩的不甘。

我繼續說道:“你真的知道她們在經歷什麽嗎?”

隨著我話一出口,四周的大殿忽然被黑煙籠罩,只有他手中的念珠釋放出奪目的金光,但再一細看就能發現,那念珠同時也冒出滾滾的黑煙,仿佛四周的黑暗也由此而來。

黑氣與金光裹在一起,期間夾雜著尖叫聲、痛哭聲、哀告聲、□□聲。

無相法師神情悲涼,緩緩道:“我知道,每時每刻。”

原來不止那些姑娘深陷地獄。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念珠,那念珠在他小小的手兒中顯得很大:“施主,世人皆盼脫離苦海,可苦難總要有人承擔,我給予了祝福,就必須給予等同的詛咒。我沒有普度眾生的能力,我也從來沒說過我是佛,或許我只是個聰慧些的普通孩童,可我必須是佛,只能是佛。”

我的內心不住地動搖,或許他說得對,由個別的承擔大多數人的苦難是很劃算的,如果我生病了,我也希望有人能治好我,但我的動搖讓我痛苦。伴隨著一陣呼嘯而過的哀嚎,我幾乎出於本能的,一把扯過那可惡的佛珠,無相法師把那佛珠下意識握緊,就在這麽一瞬間,那佛珠崩斷,裏面爆發出濃烈的黑煙的金光,還未等那珠子灑落在地上,我就被那股力量掀了出去,失去了意識。

我是在寺中的禪房中醒來的,楊公子說,他發現我的時候,無相法師已經不見了。寺中的僧人都說,無相法師一定是功德圓滿,回了西方極樂。

我覺得他們說的或許不對,拿著那盞送給藍迦的花燈,我隨楊公子回了家。

那些沒能見到無相法師的人們十分懊悔,有些人在等著他救命,他們於是每天祈禱,或許無相法師有一天還會出現在長安,救大家於水火之中。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被拯救的那個。

楊公子大約是見我悶悶不樂,居然善心大發,主動要求幫我畫符。

我呆呆的看著他一筆一筆認真描摹,也沒心情問他如何灌註靈力。

“白姑娘有心事?”他一邊描符,一邊問道。

我嘆了口氣,把慈恩寺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給他聽。

“所以,我是不是做錯了呢……”我失魂落魄地道。

他慢悠悠說道:“她們的確有舍己為人的權利,但白姑娘也有拯救她們的權利,這無關對錯,只是選擇。”

我想了想,覺得他這話初聽很有道理,細想卻很沒有道理。

於是又問道:“那……是不是不要管會更好些?”

他一門心思畫符,漫不經心地說道:“若是讓楊某來說,誰也沒有資格讓別人替自己受苦。”

我聽了他的話,頓時覺得如釋重負,瞬間就高興許多,於是殷勤地給他倒上杯酒,笑道:“那小女子若是拜托公子多寫幾張,會不會有些強人所難?”

他哈哈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若能紅袖添香,楊某便勉為其難,多些幾張吧。”

幾天以後,我在市集買羊肉畢羅,恰遇見一個雲游和尚,那和尚衣衫襤褸,卻帶著一個年幼的吐蕃僧人化緣,我覺得那小僧人的背影十分眼熟,當他轉過身來,我忍不住驚呼:

“無相法師?”

他看到我,禮貌的施了一禮,微微一笑道:“小僧初入佛門,修行尚淺,多謝施主指點。”

我目送他離開的背影,覺得不管我當時是對是錯,他和那些姑娘們都能輕松一些吧。而且,他是個那樣聰慧的孩子,無論是否是轉世佛陀,他都會成為一個得道的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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