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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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處（下）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了。
“你醒啦，可真能睡呀，叫你徒弟好生擔心呢。”楊公子搖著這扇，坐在我身邊的小塌上悠哉悠哉喝著酒。
竹林中的景象還歷歷在目，我打量著家裏熟悉的墻壁和伏在我身邊睡著的小香兒，慢慢安下心來。
我向楊公子問道：“你帶我回來的麽？劉嬸呢？”
“算時辰，大概也回去了吧。”
“嗯？你救了他們嗎？多……多謝你。”
他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應該是你救了他們。”
我凝神回想那時自己的舉動，覺得自己作為一個道士後人，表現太過慌張，實在很給師父丟臉，要不是楊公子及時出現，我多半會扔下那白面書生自己逃走……
我想起那個被鬼纏住的白面書生，連忙問道：“啊！那個白面書生呢？還有杜家娘子呢？！”
“他倆呀，怕是回不來咯！”楊公子滿不在乎地答道。
我心中登時懊悔之極，那時他求救於我，我該想方設法救他才是，結果我竟手足無措，叫他白白丟了性命。
我師父生前常說：世上沒有不怕妖魔的捉妖人，但修行之人自有浩然正氣，亦有懲奸除惡、舍生忘死的勇氣。我一時膽怯致人喪命，真是愧對他平日對我的教導。
我從榻上起身，紮緊頭發，穿好衣服鞋帽，整理好法符木劍，替香兒蓋好被子，鄭重對楊公子說：“我知道你不是壞人，煩請你幫我照顧好香兒。”
楊公子默不作聲地盯著我收拾行囊，聽我跟他說話，他緩緩打開折扇，慢悠悠道：“上仙意欲何為呀？”
“我要去竹林，那竹林有妖怪吃人，我要去除妖！”我昂起頭，毅然答道。
“那不是妖怪，她也沒有吃過人。”
我一楞，沖口而出道：“劉嬸他們……”
“他們沒事，已經回家了。”
“那杜家娘子？”
“杜家娘子非竹仙所害。”
“那書生……”
“那書生是自作自受。”
我聽得雲裏霧裏，只得把手中的東西一撂，撅著嘴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好好說嘛。”
他搖著折扇，似乎嫌我說話語氣太差，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只好耐著性子，賠著笑臉，為他倒了一杯酒，客客氣氣敬他道：“煩請大仙為小女子解惑。”
他沈吟一會兒，道：“你可知文人為何稱竹為君子？”
我不解其意，只得答道：“文人讚竹寧折不彎，木直中空，虛懷若谷。”
他搖搖頭道：“非也，竹生長極快，根在地下形成竹鞭，竹鞭橫向生長，鞭上生筍，筍長成竹，竹再生鞭。不出幾年便將林中其他樹木殺伐殆盡，竹林中沒有其他樹木，可絕不是因為竹是君子。相反，竹霸道，貪婪，瘋狂。但是陽光雨露總是有限，等到長無可長，便是滅絕的開始。竹仙希望她的後代能活下去，但是矮小的筍已經沒有生長的空間了，它的同類已經太多，很難再獲得營養。”
“竹仙？那個沒穿衣服的女人嗎？她的後代沒有營養，她就吃了杜家娘子嗎？”我皺著眉頭問道。
他微微笑了笑，為我斟上一小杯酒，我酒量很淺，搖了搖頭。
“世間大部分生靈都不大習慣穿衣服……不過杜家娘子並非竹仙所殺，那日杜家娘子與書生出逃路遇強盜，書生貪生怕死，丟下了杜家娘子自己逃了。杜家娘子受了強盜□□，又被心上人背叛，自覺無顏面對家人，便自戕在了那片竹林中。”
我這才明白，怪不得那書生弄丟了杜家娘子，既不肯上報官府，也不肯通報杜家去尋人，原來是他問心有愧！可憐那杜家娘子識人不明，把性命都搭了進去。
“那……那個纏著他的女鬼，就是杜家娘子嗎？”我問道。
楊公子點點頭，將酒杯中的酒飲盡，長長的手指在酒杯邊緣撥弄，若有所思地說：“生前的癡戀最終變成死後的怨恨，人間之苦多因無法放下，可又有幾人能輕易放下。”
我見他默不作聲，便起身打算出門，就算那竹妖並不傷人，我也該去把杜家娘子的屍身尋回來。
他聽了我的打算，蹙眉道：“人已死了，何必糾結那屍身呢？”
我搖搖頭道：“尋屍身不是為了死人，是為了活人。尋不回杜家娘子，她阿爹阿娘要擔心一輩子的。”
楊公子撇撇嘴，原地伸了個懶腰，站起身道：“行吧，小管事精，看在你為我斟酒的份上，我便再去助你一助。”
我跟著他一路來到那竹林，卻見那曾經茂密的幾乎無處落腳的竹林已經被大火燒的七七八八，我正納悶這好好的竹林怎麽就燒了，想起我昨日在竹林中扔了一道火符，那火多半是我放的。
真是造孽……
我頓時十分心虛，搞了半天，最能惹禍的是我……
我隨楊公子走進竹林，卻見那通體翠色的竹仙夫人盈盈出現在我們面前。
她如翡翠般碧綠色的頭發遮住了身子，她臉龐不再如昨日那般妖媚蠱惑，只是帶著些憂傷的微笑。
我愧疚地道：“對不住，我把你的林子燒了。”
她微微搖了搖頭，溫聲道：“不怪姑娘，都是妾身的罪孽。妾身本是修道多年的竹精，仙友擡愛，謬讚一聲竹仙，可妾身憂慮後代，竟險些誤入歧途、致人喪命，還要多謝姑娘免我造孽之恩。”
她的聲音如竹笛般清脆悅耳，我燒了她的家，燒死了她的子子孫孫們，她竟不怪我，這讓我不免更加羞愧難當。
“燒毀了老竹，才會有新竹破土而出，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循環往覆，白小姐不需如此掛懷。”
楊公子大約是見了這美貌的竹夫人心情大好，竟安慰起我來了，我雖覺得他多半隨口一說，心裏還是紓解了些。
“那個……竹仙夫人，我還有事想拜托你。”
竹仙夫人善解人意，微微一笑，向我指了指竹林深處。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林中空地上，一對男女抱在一起，屍身已毀，面目難辨，那書生和那杜家娘子此生無論是愛是恨，再也拆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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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了。
“你醒啦，可真能睡呀，叫你徒弟好生擔心呢。”楊公子搖著這扇，坐在我身邊的小塌上悠哉悠哉喝著酒。
竹林中的景象還歷歷在目，我打量著家裏熟悉的墻壁和伏在我身邊睡著的小香兒，慢慢安下心來。
我向楊公子問道：“你帶我回來的麽？劉嬸呢？”
“算時辰，大概也回去了吧。”
“嗯？你救了他們嗎？多……多謝你。”
他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應該是你救了他們。”
我凝神回想那時自己的舉動，覺得自己作為一個道士後人，表現太過慌張，實在很給師父丟臉，要不是楊公子及時出現，我多半會扔下那白面書生自己逃走……
我想起那個被鬼纏住的白面書生，連忙問道：“啊！那個白面書生呢？還有杜家娘子呢？！”
“他倆呀，怕是回不來咯！”楊公子滿不在乎地答道。
我心中登時懊悔之極，那時他求救於我，我該想方設法救他才是，結果我竟手足無措，叫他白白丟了性命。
我師父生前常說：世上沒有不怕妖魔的捉妖人，但修行之人自有浩然正氣，亦有懲奸除惡、舍生忘死的勇氣。我一時膽怯致人喪命，真是愧對他平日對我的教導。
我從榻上起身，紮緊頭發，穿好衣服鞋帽，整理好法符木劍，替香兒蓋好被子，鄭重對楊公子說：“我知道你不是壞人，煩請你幫我照顧好香兒。”
楊公子默不作聲地盯著我收拾行囊，聽我跟他說話，他緩緩打開折扇，慢悠悠道：“上仙意欲何為呀？”
“我要去竹林，那竹林有妖怪吃人，我要去除妖！”我昂起頭，毅然答道。
“那不是妖怪，她也沒有吃過人。”
我一楞，沖口而出道：“劉嬸他們……”
“他們沒事，已經回家了。”
“那杜家娘子？”
“杜家娘子非竹仙所害。”
“那書生……”
“那書生是自作自受。”
我聽得雲裏霧裏，只得把手中的東西一撂，撅著嘴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好好說嘛。”
他搖著折扇，似乎嫌我說話語氣太差，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只好耐著性子，賠著笑臉，為他倒了一杯酒，客客氣氣敬他道：“煩請大仙為小女子解惑。”
他沈吟一會兒，道：“你可知文人為何稱竹為君子？”
我不解其意，只得答道：“文人讚竹寧折不彎，木直中空，虛懷若谷。”
他搖搖頭道：“非也，竹生長極快，根在地下形成竹鞭，竹鞭橫向生長，鞭上生筍，筍長成竹，竹再生鞭。不出幾年便將林中其他樹木殺伐殆盡，竹林中沒有其他樹木，可絕不是因為竹是君子。相反，竹霸道，貪婪，瘋狂。但是陽光雨露總是有限，等到長無可長，便是滅絕的開始。竹仙希望她的後代能活下去，但是矮小的筍已經沒有生長的空間了，它的同類已經太多，很難再獲得營養。”
“竹仙？那個沒穿衣服的女人嗎？她的後代沒有營養，她就吃了杜家娘子嗎？”我皺著眉頭問道。
他微微笑了笑，為我斟上一小杯酒，我酒量很淺，搖了搖頭。
“世間大部分生靈都不大習慣穿衣服……不過杜家娘子並非竹仙所殺，那日杜家娘子與書生出逃路遇強盜，書生貪生怕死，丟下了杜家娘子自己逃了。杜家娘子受了強盜□□，又被心上人背叛，自覺無顏面對家人，便自戕在了那片竹林中。”
我這才明白，怪不得那書生弄丟了杜家娘子，既不肯上報官府，也不肯通報杜家去尋人，原來是他問心有愧！可憐那杜家娘子識人不明，把性命都搭了進去。
“那……那個纏著他的女鬼，就是杜家娘子嗎？”我問道。
楊公子點點頭，將酒杯中的酒飲盡，長長的手指在酒杯邊緣撥弄，若有所思地說：“生前的癡戀最終變成死後的怨恨，人間之苦多因無法放下，可又有幾人能輕易放下。”
我見他默不作聲，便起身打算出門，就算那竹妖並不傷人，我也該去把杜家娘子的屍身尋回來。
他聽了我的打算，蹙眉道：“人已死了，何必糾結那屍身呢？”
我搖搖頭道：“尋屍身不是為了死人，是為了活人。尋不回杜家娘子，她阿爹阿娘要擔心一輩子的。”
楊公子撇撇嘴，原地伸了個懶腰，站起身道：“行吧，小管事精，看在你為我斟酒的份上，我便再去助你一助。”
我跟著他一路來到那竹林，卻見那曾經茂密的幾乎無處落腳的竹林已經被大火燒的七七八八，我正納悶這好好的竹林怎麽就燒了，想起我昨日在竹林中扔了一道火符，那火多半是我放的。
真是造孽……
我頓時十分心虛，搞了半天，最能惹禍的是我……
我隨楊公子走進竹林，卻見那通體翠色的竹仙夫人盈盈出現在我們面前。
她如翡翠般碧綠色的頭發遮住了身子，她臉龐不再如昨日那般妖媚蠱惑，只是帶著些憂傷的微笑。
我愧疚地道：“對不住，我把你的林子燒了。”
她微微搖了搖頭，溫聲道：“不怪姑娘，都是妾身的罪孽。妾身本是修道多年的竹精，仙友擡愛，謬讚一聲竹仙，可妾身憂慮後代，竟險些誤入歧途、致人喪命，還要多謝姑娘免我造孽之恩。”
她的聲音如竹笛般清脆悅耳，我燒了她的家，燒死了她的子子孫孫們，她竟不怪我，這讓我不免更加羞愧難當。
“燒毀了老竹，才會有新竹破土而出，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循環往覆，白小姐不需如此掛懷。”
楊公子大約是見了這美貌的竹夫人心情大好，竟安慰起我來了，我雖覺得他多半隨口一說，心裏還是紓解了些。
“那個……竹仙夫人，我還有事想拜托你。”
竹仙夫人善解人意，微微一笑，向我指了指竹林深處。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林中空地上，一對男女抱在一起，屍身已毀，面目難辨，那書生和那杜家娘子此生無論是愛是恨，再也拆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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