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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千峰似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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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千峰似劍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棄)

趙餘日說得低聲下氣, 連眼神也未敢對上,祈憐的幾句話還是觸怒了打人的小妖。

那小妖手腕倒轉向外,帶著高揚的長鞭跟著尾巴一甩, 毒蛇似一口咬上趙餘日的側臉。

她躲閃不及,亦不是不敢反抗,慘叫了聲捂著臉跌坐到地上。

小妖指著她唾罵道:“要你多嘴!指使我等做事?賤奴!我不容許,你哪裏敢說話?”

趙餘日縮瑟成一團,顫顫巍巍,死咬著唇不叫自己洩出哭腔。深埋著頭, 朝著小妖稽首懺悔。

青年見她這模樣尤不解氣,橫眉怒目地瞪著她,覺得她出言頂嘴便是極大的罪過,是近來這幫人奴蠢蠢欲動的反心佐證。

今日非得要狠狠教訓她一番,叫這幫賤奴知曉自己的身份。

不遠處那位躺倒在地的婦人像是承受不住這頓嚴刑已然斷了氣。邊上的小妖厭惡地用腳踢了踢,見她沒個反應,知她不死也難存活,便指了對面兩位人族道:“埋了,就埋在地裏, 用以漚肥。反正這荒山上正缺些血肉灌溉,誰若是還敢懶散、頂撞, 以下犯上,也同她一樣, 打死了埋進深山, 為來年花草做肥!”

“且等等。”青年陰惻惻的聲音在趙餘日上方響起, “帶這賤奴一道走。她二人正巧做個伴, 去閻王殿前, 還能互相求情。”

趙餘日渾身一震, 臉上血色盡褪,一直彎折著的脖頸與脊背擡了起來,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

獲知自己死期將至,一時間竟不覺得恐懼了,只感到萬分的諷刺。

不過是一句求饒的話,就要冷酷奪人性命。對面這小妖也只是昌碣城裏的螻蟻,對待上官要卑躬屈膝,眼神向下時,卻是數倍更甚地欺淩。

磕頭蟲伏低做小不過是為自保,他尚不如流竄的竊鼠,已是只倀鬼,半點人性都不留了。

小妖被她直視,尤其那森涼的眼神中略帶譏誚,勃然大怒,斥道:“看什麽看!你這賤奴!”

他一鞭裹著妖力抽去,內勁如刃,能生生刮下人一塊肉來。

趙餘日一手撐著身體,緊緊闔上眼睛,還等著鞭身落下,忽而被人從身後一撲,猛地撞到地上。

身後人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也為她擋住了足以致命的一鞭。伴隨著血肉綻開的聲音,身上人只發出一聲悶哼。

趙餘日驚恐地睜開眼睛,見是自己郎君,除卻幾字無用的氣音,喉嚨像被粗糲的沙石堵住了,喑啞難言。

小妖頓時火冒三丈,瞪視著二人,眼神陰鷙道:“倒是深情,就成全你們去地下做一對鬼鴛鴦!”

他手臂尚未擡起,又一老漢沖上前,兩手抱拳朝他不住叩拜:“官爺,他二人不知天高,知道錯了,您繞他們一命吧!我一家老小都給您跪下了!”

小妖見他說著要來抱自己的腿,心中作惡,生怕這臟東西靠近,用出了七成力擡腳踹去。

老漢被踢得騰空而起,朝後倒飛,落地時,瘦弱的身形也沒驚起什麽土塵,一口血從唇邊淌出,眼中失去神采。

小妖指著圍觀的百姓,厲喝道:“想死的一並出來,莫一個個地冒頭,浪費小爺時間!”

遠處一片舒展的樹蔭下,多出兩道無人察覺的長影。

青木遮蔽處分明無人,可是下方交錯搖曳的陰影中,又確能辨識出兩個並肩而立的人影。

衍盈撤下手中花傘,橫抱在懷,註視著眼前的慘狀,嬌艷面容被一根斜枝的陰影分為兩半,明暗不定。

“當初在人境,我問你如何破妖境之死局,你說人性不甘屈從。凡有星火降世,率先垂範,敢於爭勢,自有前仆後繼的來者,會舍命相助,正本清源。當時我未笑你天真,可心中已覺你小黠大癡。”

“你所見之人族,未曾受過辱,折過節,未曾叫人反覆鞭笞於臺下,未曾試過孤註一擲卻不傷人毛發。”

“不知何為浮萍,何為渺小,自然覺得人族都有一副頂天立地不能折的傲骨。覺得自己能挽狂瀾,逆天道。”

衍盈擠出一個很是涼薄的笑容:“可是人如草芥,生來柔脆。下屈從於上,弱屈從於強,人屈從於妖。這同君臣、父子一般,皆是時位秩序。就連是你,三年了,我以為你有一腔奮勇慈善,三年裏你照舊只能冷眼旁觀。說明身在妖境,你也可以安安分分做一名小妖。”

王道詢站在她身側,不能動不能言,唯有眼珠隨她話語輕輕轉動。

衍盈:“妖境也曾出過星火。趙鶴眠而今被困於少元山。當年隨他出征的臂膀如今埋骨荒山。謝引暉引領人城,左右受限,負隅頑抗。人族壽命短暫,謝引暉的妖身不過再支撐一二十年便要消亡。屆時所謂三百年之機,真不過如火星轉瞬即滅。”

衍盈拂袖一揮,解去王道詢身上的禁錮。

王道詢兩股一顫,幾乎不能站穩。擡手扶住一旁的樹幹,手腳麻木得失了知覺。

他額上冷汗一把把地滑下,身上衣衫也快被浸得濕透,多年來錯亂的記憶在如潮水迅速回攏,浩浩的亂流對著他的意志反覆拍打。

他一時是被困於後殿,飽受摧殘的幼童;一時是隨白澤悟道,受萬人尊崇的皇子。

一時是立於山巔之頂,大權在握的陛下;一時又是傍人門戶,只能諂媚庸鄙的小妖。

王道詢與紀從宣兩個名字來回在他腦海中盤旋,最後俱是落下,砸得他頭暈目眩。

紀從宣宛若從深淵中拔起,靠著一旁的樹木急促地呼吸,方能從那窒息的錯覺中稍稍脫離。

衍盈問:“三年多裏,但凡你能為人族心生憐憫,有不顧惜自己性命的勇毅,便能沖破我的妖術。可是你沒有。紀從宣,你飽讀詩書,受教於白澤,也不曾有過所謂殞身不遜的氣節,如何能叫這幫人奴有?”

三年來黃粱一夢,醒來依舊山河寸血,天涯恨遠,潦倒難行路。

衍盈說他不知何為浮萍,不曾垂目見蒼生疾苦,是以夜郎自大,口出狂言,這是錯的。

他自小因妖族血脈,被父親關於暗室。屋內門窗封死,只留個一寸見方的小洞。

奴仆偶爾想起時,才會大發慈悲來給他送飯。送的殘羹冷炙甚至不如狗食,奴仆心情不悅,便會朝他碗裏加伴泥沙。

有時他從那狗洞裏爬出去,便被人踢回來。有時會遭一頓毒打,扒光了衣服丟進湖水裏。

六歲還不能說話,只會對著外間吼叫。全無理智,唯有獸性。

他幾次死裏逃生,得虧命大,才茍延殘喘至於今日。

若非先生後來耗損修為替他開智,他此生只能做一個癡傻的牲畜。

啟慧後他回憶起生平種種,終生受其困囿,難以釋懷逃脫。

他憎恨父親,又敬畏父親。未曾見過生母,又憐其孤苦。怨憎人族,又恐懼人族。

是以他自卑、自棄、妄自菲薄。是以他膽怯、卑劣、虛偽詭詐。

他是不勇毅,不仁善,不真誠。生性比之草芥更為柔弱。即便從人境換到妖境,那些弊端亦如附骨之疽剔除不去。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棄——才要自己處處悖逆,與本心背道而馳。

紀從宣緩過勁來,擡起頭,看著衍盈,一字一句道:“你錯了。”

前廳內,貔貅被熱氣熏出汗意,聽林別敘說完,用長袖擦了把額頭,說:“你要我與謝引暉佯裝不和,假意兩城爭殺,帶著大軍朝昌碣襲近?哪裏能瞞得過犀渠?不久便會露餡了。他雖蠢笨,倒也不傻。”

林別敘說:“拖延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貔貅看著他的臉,懷疑道:“你們不會要假戲真做,趁我松懈,真啃下我映蔚半塊肉吧?”

三人異口同聲道:“豈會?!”

貔貅更害怕了。覺得這三個都不是善類。

幾人正埋頭推敲著細節,外頭的白重景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數人不明就裏,還是停下了議論。

白重景走到門外,朝著天上仰望了片刻,回來說:“沒用了。”

傾風滿頭霧水:“什麽沒用了。”

白重景兩手環胸,搖頭說:“完了。”

傾風急得抓狂:“什麽完了?!”

白重景一句話吊了三口氣才說完:“城外的人奴亂了。一群小妖要將人奴活埋漚肥,裏頭你那個人奴朋友也在。你們人主也在。”

貔貅驚道:“什麽時候?”

白重景:“自然是現在。”

傾風楞了下:“你怎麽知道?”

白重景指指上方:“昌碣養的那批鷹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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