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9章 霽風月

關燈
第39章 霽風月

簡靜哆嗦著, 從桌上拿起手機來,每輸入一個字,喉嚨就艱難地咽動一下,等到大面積山體滑坡的照片顯示在屏幕上, 她看著那些被泥土和滾落的碎石掩埋的房屋, 半插在雪堆裏的敘瑉初中的門牌,以及拉上了封鎖線的山路。一顆心像是要從嗓子跳出來。

她站起來, 給周晉辰打電話。心裏默念著, 一定要接, 一定要接。

但冷冰冰的、重覆的機械女聲傳回來,幾次都是, 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於祗看她急得這樣,也嚇著了, “總不會是,周晉辰就在那兒吧?”

簡靜渾身的血液都凝固,整個人像是僵住了。她臉色蒼白地點頭, “他就在那裏。他就在那裏。”

於祗忙拍了拍她的背, “別急,你先別急。他一個青壯年, 山體滑坡發生之前,不可能一點征兆都沒有, 肯定來得及跑開的。”

陳晼雖然害怕,但還是比簡靜鎮定一些,“是啊, 你想想看, 每個學校都抽調了人手,我哥帶隊, 隨行的肯定不少,當地教育局也有人陪同,不至於反應不過來。”

簡靜紅潤的嘴唇也早已經失去血色,她微微顫抖著,“萬一呢?萬一那個時候,周晉辰正在休息,他沒跑出來。”

“又或者他自己出來了,非要去救學生,你知道他那人多有責任感!要真這樣.......”

簡靜手裏緊捏著手機,茫無頭緒地轉著圈,一雙手摁在太陽穴上,不停幻想著無數種可怕的情形。

她撐著桌子默了一會兒,“不行,我要去找他。”

譚斐妮也走過來,“你瘋了吧!那地兒剛發生山體滑坡,路都封了,能進去的嗎?你什麽身體自己不知道?大冬天的,一出門,沒了暖氣你就凍得嗷嗷叫。”

“長這麽大你去過山區嗎?那兒情況多覆雜、多危險,你又清楚嗎?去年夏天我們去武夷山,半山腰你就下來了,坐在石頭上,說什麽都不肯再往上,腳底全是血泡,在酒店了躺了三四天。”

簡靜大聲沖她喊道,“我不管!”

譚斐妮說,“你為什麽不管?周晉辰比你生存能力強得多,你去了只會給他添亂!”

於祲冷眼瞧了半天,他適時地咳了一聲,問簡靜,“老周的安危,有那麽重要?”

焦急又驚慌的心緒下,簡靜已經辨不清聲音的來源,她沒聽見這句話是誰問的。

但她說,“有。他很重要。”

章伯寧看得莫名其妙,他迄小兒就沒見過簡靜這副樣子。

簡靜心大,還不是一般的大,發生任何事,都沒看她真正地著過急,手足無措的時刻,幾乎沒有。

父母嬌慣她,在她還沒有結婚之前,從不給她一丁點壓力。不會要求她必須考上某所名校,會幾種外語,有一兩樣能拿得出手的才藝傍身。

她對人生也沒有規劃,走哪兒算哪兒,每天活得開心最重要。一切都沒關系,很松弛。

快高考了,摸底考試數學還不及格,沒關系,大不了就補習重讀一年。

大學期末覆習,選修了七八門功課,她一本書沒看,沒關系,掛科就掛科,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延畢。

研二下學期,眼看就快要論文答辯了,她人還在西班牙,發朋友圈吐槽修了一百年還沒完工的聖家族大教堂,一路從馬德裏玩到巴塞,看完鬥牛看Flamenco,半點所謂都沒有。

章伯寧莫名地問,“你不是一直說,不喜歡他的嗎?還說不想看見他!”

簡靜突然就高聲起來,“我說不喜歡,就真的不喜歡嗎!是我不想喜歡嗎?”

譚斐妮用一個眼神制止了他。她扶上簡靜,“好了,我送你回家去休息,你睡一覺,明天起來什麽事都沒有。”

簡靜被她攙著,渺然著思緒,漫無目的往外走,像一個提線木偶。

直到譚斐妮拿她的鑰匙開了門,把她放到沙發上,簡靜才開口,“周晉辰去出差之前,我還和他吵。”

譚斐妮倒了杯熱水,給她捂著手,“你都和他吵什麽了?”

簡靜說,“我說他的真心不值五塊錢一斤。”

譚斐妮有些驚訝,然後點頭,“那是挺傷人的,你就算心裏真這麽想,也不能這麽說。”

她能揣摩出周晉辰聽見這句話的失落心情。

他在這個圈子裏,一直都是皎如日星般令人矚目的存在,出國前,對他窮追猛打的小姑娘兩雙手都數不過來。

譚斐妮問,“那他跟你生氣了?”

“沒有,他第二天給我準備早餐。”

簡靜搖了搖頭,如實說。

譚斐妮替她認了命,“所以你會喜歡他,我一點都不奇怪。周晉辰實在沒有可以挑毛病的地方。”

“要是他真的回不來,怎麽辦?”簡靜沈默了好一陣子,又陷入倉惶的擔憂裏,“我還有好多話,都沒跟他說。”

譚斐妮握了下她的手,“他福大命大,一定沒事的。”

簡靜垂了眼眸。她信錢能解決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問題,但不信福大命大。

“而且還有老爺子在,怎麽可能出得了事!”

這句話譚斐妮說的底氣全無,老爺子再有本事,恐怕也擋不住天災。

倒是給簡靜提了個醒,“對,我給姥爺打。”

她撥過去,是遲伯接的。

遲伯聲音和藹,“靜靜,這麽晚了什麽事?”

“周晉辰去敘瑉山了,這事兒姥爺知道嗎?”

遲伯說,“知道,已經有救援隊過去了,你不要急。”

她捏著電話,心道,怎麽可能不急?老爺子真是心態好。

“別怕,靜靜啊,有任何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簡靜憂心忡忡的,沒說什麽就掛了。

譚斐妮當晚住在簡靜這裏。她不許簡靜查相關的新聞,打了幾個電話,還是無法接通後,順勢沒收了她的手機。

她們躺在一張床上,寬慰她到半夜,簡靜才睡了過去。

隔天清晨醒過來,譚斐妮翻個身,簡靜已經不見了。

一起消失的,還有她搭民航時會用的,二十寸的小行李箱。

譚斐妮給她打電話,語音提示已經關機。她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給她爸打電話。

她很少主動問候她父親,所以譚宗南接起來,語帶微訝,“妮妮?”

譚斐妮也不適應這樣的親熱,她停頓一下,“爸爸你有沒有,葉老爺子身邊,生活秘書的電話?”

譚宗南說,“遲秘書嗎?有,但你找他做什麽?”

“你就別問了,一下子解釋不清楚,把電話給我。”

“好,不問。我發你手機上。”

譚斐妮打給遲伯,把情況簡單說明了一下,她相信,比起她坐在家裏瞎擔心,葉老爺子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遲伯聽完,“我知道了,會跟老爺子說明的。謝謝你,譚小姐。”

“不客氣。簡靜應該已經上了飛機,還請您盡快。”

葉老爺子正在書房裏,端了本棋譜琢磨,遲伯敲了敲門,“老先生,出了一點事情。”

“小辰在敘瑉山區,是吧?”葉老爺子沒有擡眼,已猜到了來意,“他沒事,剛轉移到了平原鄉村。”

遲伯松了口氣,“您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葉老爺子指了指那幾部顏色不同的座機。他說,“只比你早三分鐘。”

遲伯猶疑著,“但是,靜靜因為擔心他,一大清早跟過去了。”

“她就這麽跟過去了?”

葉老爺子的神色這才有了些起伏。

遲伯點頭,問道,“您看要不要打個電話?”

葉老爺子松了口,“打吧。她一個小姑娘家的,沒吃過一點苦,別叫她害怕。”

等遲伯這一通招呼打完,才看見葉老爺子臉上隱約有點笑意。

他問,“您笑什麽?”

“我笑,我外孫子要熬出頭了。”

*

簡靜在成都下了飛機,南方濕冷,她紮緊了圍巾,拎著箱子去打車。

可司機一聽她要去敘瑉中學,都連連搖頭,“那裏剛發生山體滑坡,路都封了,進不去。”

簡靜一再堅持,“加錢給你好不好?只要送我到最近的地方,我自己走進去。”

司機打量她這麽纖弱,“你走不過去的!就算是離敘瑉中學最近的鄉道,也還要再走十多公裏才能到!還要看工作人員放不放你進去。”

“那都是我的事,你就送我到那兒,其他的我想辦法。”

司機看她這麽著急,又穿戴不菲,於是漫天要價,“那不打表,一千。”

“好。”

沒想到簡靜一口答應。

司機有些惴惴又竊喜地上了車,“走吧。”

旁邊一起等著拉客的同行,用家鄉話勸他,“你要錢不要命了,那個地方也敢去。”

但司機沒有理,簡靜實在給的太多。

敘瑉山偏僻難行,加上剛下過一場大規模的凍雨,鄉道上打滑,偶爾還有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巖石,司機不敢開快,很謹慎老道地看著路況,一句閑話都不敢說。

簡靜提心吊膽。來之前她想過這一趟會有多驚險,各種可能發生的情形,她都在飛機上想過了。也許她會在路上,碰上下一次的山體滑坡,也許她不小心,手機行李都失蹤。

她怕還沒見到周晉辰,自己就先出了意外,更怕再見不到周晉辰。

這一段山路開了三個小時,司機才找了個安全地方,把她放下。

他指給簡靜看,“那個山腰上,看見沒有?有消防員在的地方,拉了封鎖線,就是敘瑉初中的位置,車開不上去。”

簡靜把行李拿下來,付給他錢,說了聲感謝。

“小妹兒。”

司機叫住她,從後備箱裏給她拿了一根木棍,“山路不好走,你拿上它,慢一點。”

簡靜感激地接過,“你回去的時候,也要小心一點。”

司機憨厚地笑,“我不要緊。”

上山的小路很窄,滿是碎石頭和被壓斷的枯樹枝,簡靜拄著棍子,手裏還推個箱子,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著,走得很慢。

她覺得自己走了很久,但往下望去,也不過一小段路而已。

簡靜看見一塊幹凈石頭,想坐,但又怕一坐下去,就起不來了,她咬了咬牙,還是繼續往前走。

又這麽走了十來分鐘,她踩上一段陡坡的時候,腳底下被泥漿一滑,啊的慘叫一聲,打著滾摔了下去。

她撞在攔在路中間的巖石塊上,是她剛才小心翼翼繞過的那一塊,沒想到救了她一命。

這要是直接滾到山腳下,她就算報廢在這兒了。

那塊石頭很硬,簡靜背上被撞得生疼,她哎唷了幾下,勉強撐著站了起來。還不忘拍拍那塊石頭,“謝你了,哥們兒。”

在泥裏滾過的羽絨服已經不能看,緊身的褲子也被撕出幾道口子,簡靜拍了拍,手掌心裏火燒火燎,疼得厲害。

她一看這不是辦法,不能再帶著這個行李箱了,太累贅,不知道還要摔幾跤。

簡靜把不遠處的箱子拖到一棵隱蔽些的大樹後面藏著。反正證件和錢包都在她貼身的口袋裏,這裏只是一些衣服而已。

等她找到了周晉辰,再回來拿也可以,丟了也就丟了,不值什麽的。

簡靜放好東西,柱上棍子,這一次她走了很遠,已經快要接近封鎖線。她拿出手機來看了看,難怪電話打不通,這裏一點信號都沒有。

有幾個當地的、負責救援工作的人員朝她這邊走。

簡靜沖他們揮了揮手,她一拐一瘸的,加快速度跟上去。

他們幾個比她更快地上前。簡靜不明所以,心想,民風淳樸的鄉村裏,工作態度也這麽好。

她說,“你好,我想問一下,前幾天從北京來的教授,其中有一個叫周晉辰的,你們知道嗎?”

像是唯恐別人說不知道。沒等他們回答,簡靜就先描述起來,語調不穩,摻了些明顯的哭腔,“他個子很高,臉白白凈凈的,不喜歡笑,來的時候穿一件黑色羽絨服,他......他......”

簡靜越說顫音越重,眼前彌漫一片濃濕的霧氣,到後來哽在那裏,說不下去。

“簡靜?”

身後驀地響起一道低冽的男聲。

他尾音上揚,流水擊石一樣淌進簡靜的耳膜裏。

簡靜淚眼迷蒙地轉過身,周晉辰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側方。

他完好無損的,眼眸清亮,眉宇間霽風朗月。

簡靜丟下棍子跑過去,幾步就撲進他懷裏,口中喃喃,“嚇死我了!周晉辰,你嚇死我了!”

千言萬語堵在周晉辰的喉嚨裏。千言萬語,都形容不出他此刻激動、驚喜、意外和後怕交織在一起的覆雜心情。

他能感覺到心臟的劇烈收縮,一陣比一陣更緊,動脈高壓已經快升到臨界值。胸口像圍起了一堵厚實的墻,是簡靜壘砌起來的,逼得他呼吸都困難,只好靠深深吐氣,來稍作緩解。

周晉辰試著張了張嘴,想叫她別怕,但發不出聲音,只有用力地收緊,把她的臉猛摁在自己懷裏。

簡靜掙脫開來,她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摸他的下巴。

看見他平安無事,明明是很高興的,但她的唇角就是抑制不住,往下深抿進去,眼淚砸在泥濘的地上,擺出一副又笑又哭的形容。

簡靜吸吸鼻子,“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周晉辰皺起眉頭,深深地看她。

她身上的淡紫色外套,四面沾滿臟汙,褲子也裂開口子,露出往外滲著血絲的膝蓋。濃黑鬢角的碎發上,掛著分外醒目的泥點,抹眼淚時擡起的手背,全是被樹枝刮出的傷痕,一道又一道,像把利刃割劃在他的心上。

到底她這一路都是怎麽走過來的?

周晉辰看了幾秒鐘,低啞著目光,喉結上下滾動時,已伸手攬過她的腰吻上去。

當地的幾個工作人員,以及周晉辰身後的隨行人員,都忙低頭看腳下。

簡靜精疲力盡地走了這麽遠路,又受了傷,他吻得這樣兇,落在唇上的力道重得驚人,她站不穩,整個人都靠他寬大的手掌托抱住。

周晉辰失控得厲害。

如果不是簡靜咳起來,他還要更深地吻下去。

周晉辰拍著她,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終於能說出一句話,“你真是膽大。”

簡靜氣息不平的,緩伏在他肩上,“你好像是第一天知道一樣。”

有工作人員在一旁提醒,“周院長,我們該走了,這裏不太安全。”

“好。回吧。”

周晉辰把簡靜帶回安置點。在一個平原鄉鎮,離敘瑉中學半小時車程。

車內開著暖氣,簡靜一晚上都在做夢,一時是新聞裏出現周晉辰那張臉,一會兒是學校領導找到家裏來,醒來的時候枕頭都被打濕。

她沒睡好。靠在周晉辰身上,什麽艱深的念頭都往後靠,只剩下安心,竟有閑情犯困,連身上的傷好像也不是那麽痛。

“幾點鐘來的?”

簡靜聲音很弱,“我搭最早的航班,九點半就到了成都。”

難怪。老爺子的電話打得晚,得到消息的時候,恐怕簡靜已經下了車,要不然周晉辰在山下就能攔住她。

想到這裏,周晉辰又一陣心疼,“怎麽那麽急?你多等兩三個小時,我就會跟你通電話。”

昨天晚上出事的時候,周晉辰正在村裏的招待所,他還沒有睡著,反應很快,披上衣服就跑到了外面。

但是鎮上唯一的通信塔被山上滾落的巖石摧毀,切斷了和外界的信號,他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囫圇過夜。一直到今天上午十點多,消防員清理出一條上山的路,他們才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周晉辰第一反應,就是給簡靜打電話報平安,但那時她已經坐上出租車,行走在一條閉塞、沒有任何信號,還隨時可能再次滑坡的鄉道上。

老爺子那一頭自然不必他來說,他身邊盡是搶著立功表現的人。

聯系不上簡靜,周晉辰隱隱覺得不安,坐立不住,直到陪著他的幾位突然站起來,說是孫媳婦兒也到這來了。

他腦子裏轟的一聲。像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濺起磅礴的水花,心沈到了底。

“我等不了,我一秒鐘都等不了。”

周晉辰一連串地問,“為什麽等不及過來?如果我不知道你來了,你該怎麽辦?”

他低頭,鼻尖抵著她的臉頰,離得她很近,幾乎就要吻上她。

“找工作人員,問村民,也許......不知道,總之我要來。”

周晉辰哄著她說出答案,“你要見到我平安,對不對?”

“對。”

“我是不是安全,你很關心。”

“對。”

他忍住沒有吻她,連呼吸都很克制,“因為你愛我。”

簡靜恍惚著,實話一句句往外蹦,“嗯,我愛你,我早就愛你。”

這句話實在要命。

周晉辰終於吻下去,不像剛才在上坡上那樣兇,綿長又安靜的,含住她粉紅的舌尖,輕輕攪動她口中清甜的津液,他啞聲,“什麽時候的事?”

簡靜氣喘籲籲,“也許是見你第一面。沒有道理好講。”

之後她所做的種種,自以為明哲保身的努力,不過如攔壩截水,徒勞無功掙紮到今天,水位已經越過她在心裏為自己、為他們而設的那道界限,愛意如洪水猛獸,來勢洶洶地漫卷過來,打濕了她一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