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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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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平穩地開向家的方向,坐在副駕駛的小舟朝窗外望著,北市六點鐘的夕照打在她嬰兒般的臉上,便在高挺細直的鼻梁上塗上一道柔柔的金色痕跡,順著那金色痕跡往下,是微微用力抿著的嘴角。

在下一個路口,綠燈變成了紅燈,開車的泊帆停了下來,問,“我做錯了麽?”

小舟沈默不答,無聲地將頭又朝窗外轉過去一些。

泊帆便不再說話,等待著視線高處,那團機械的,毫無生氣的紅色。

到了家,小舟不等待丈夫,自己開了車門,跑到家門前將門敲得砰砰響。

開門的是小女兒笙笙,正想要抱住媽媽的腰撒嬌,低著頭被頭發擋住表情的媽媽卻快速閃過了自己的環抱如同躲避什麽可怕的病毒,媽媽跑著上了樓,連鞋都沒來得及換。

九歲的笙笙楞在原地,爸爸從門外進來,表情似乎很是疲憊,明明面容英俊的爸爸,五官之上卻似覆著一層晦暗的灰,看起來那麽狼狽。

笙笙撅著嘴,對這一切很是不解。

樓上,小舟連包都沒有卸下,反鎖了房門,就把自己整個兒地摔在了床上,臉埋進被子裏,頭發淩亂,披散肩頭。

這副皮囊裏的這顆心,如今被憤怒、暴躁、郁悶、痛苦、以及許許多多面目猙獰張牙舞爪混雜在一起辨不出哪一樣是哪一樣的情緒填滿,覺得腫脹得難受,覺得難看得不堪。

我做錯了麽?

又想起半個小時前丈夫在車上說的這句話。

小舟很想尖叫,又很想冷笑。

會被認為做錯了的,一定是自己吧。會被別人講作不識好歹的,肯定是自己吧。也許如今的焦灼苦痛,只不過是旁人眼中嗤之以鼻的一種作而已。

今天玲安又講到,很羨慕小舟你,嫁了好丈夫呢。

又說起自己如何如何不易,自從來了北市後每日五點就得起床,通宵是常事,連周末也得加班,今天是來之不易的一天假期。

正因為是來之不易的假期,所以玲安約了小舟,兩個人一起吃了飯逛了街,小舟打算乘傍晚時候的地鐵回家。但是泊帆的公司就在小舟她們逛街的不遠處,因此泊帆下班後,體貼地將車開過來,帶上小舟一起回家。

無可指摘對不對?該沈溺享受這份無微不至的愛對不對?該一邊享受又一邊以一種高雅的姿態半含半露地向眾生炫耀對不對?連站在一邊的玲安都說,“聞名不如見面,輕舟真是嫁了個好丈夫,看得叫人眼紅。”又和走下車來替小舟開車門的丈夫,交換名片,看了丈夫就職的公司後連聲讚美,換上了比之前更熱情的笑容,伸著手說以後請多指教。

小舟站在車門邊,生氣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是因為玲安麽?是因為獨自打拼來北市立足的玲安,她的人生,本就是對自己的一種輕蔑麽?

還是因為泊帆呢?因為他的付出他的占有,通通都顯得那麽合情合理。可是,似乎是這樣的——在兩個人之間的每一次,憑借那些擁抱、親吻、交合,憑借每一次作為丈夫的關懷和寵愛,泊帆他,把原本的那個奚輕舟從自己的身體裏擠出去了,然後取而代之的,是被他以溫柔且紳士的姿態,慢慢地塞進來的那個謝太太。

埋在被子裏被捂出一臉的汗,在悶熱之外,臉上還有另一種液體滑落。

在記憶深處沈睡多年的事,為了過上輕松的人生被自己強行忘記的事,忽然就蘇醒了。

那似乎是,生完笛笛和笙笙的一年後,一個尋常的周三,小舟忽然買了車票,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通知,便提著行李箱開始了一個人的旅行。

住在酒店的當晚,就接到丈夫的電話,關切地問怎麽回事兒如今在哪兒,小舟告訴他,待夠了就會回去。

也許是那時電話裏小舟的語氣,讓丈夫無法多問下去。

在南方的沿海城市走了一遭,心情並不在旅行上,因此看什麽都是無趣。看著舉著自拍桿興奮地拍合照的情侶,覺得他們離自己很遠。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垂著手不知道回到哪裏去,海鷗在海面上啼鳴,飛翔姿態淩厲從雲層中俯沖下來。

小舟什麽都不想做。

因此待了幾天,便回到家中。

回到家,放下行李,和丈夫孩子團聚,為他們準備晚餐。小舟把這不過當成一次平常的出行,不過就是決定做得倉促些,可如果那時她有仔細聽的話,就會發現,見面時丈夫的那一句看似平淡的“你回來了”之中,是如何地溢滿有驚無險的慶幸和心有餘悸的後怕。

當晚丈夫洗澡的時候,小舟發現他把睡衣落在了臥室裏,便給他送去,於是就那樣,在門外聽到了丈夫和媽媽的對話。

“要不叫你王阿姨給她看看?”

“媽,小舟又沒問題,看什麽看。”

“她年紀小,家庭這些事壓在身上,很容易就抑郁的。你別小瞧女人,女人抑郁起來很嚴重的。她是不是最近遇到什麽事了?你多關心關心她。”

“行了,就這樣吧,我先掛了。”

接著浴室裏便響起了水聲。

小舟呆呆地站在門外。

小舟沒有媽媽,丈夫的媽媽便是她的媽媽。

所以,不似這一切表現得那麽平靜,她的這一次任性,終究是讓家人們擔心了。歸於病癥也好,歸於災禍也好,總之在丈夫和丈夫母親的眼中,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或者是他們做了什麽,才會造成小舟的“出走”。

可是,這不過是一次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旅行而已。它沒有損失什麽,沒有破壞什麽,何以就引得大家這樣大驚小怪、小題大做呢?

心血來潮的旅行,不是被人提及很多次為人稱道和羨慕的嗎?

還是說,這樣的事,只適合個人,卻不是,已經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自己。

過了這麽些年,那一天在浴室門外靠著門蹲下來的心情,終於被想起了。

太久了,太重了,太多了。

原來那一天想到的要離開的念頭,早已是積重難返。幾乎是立刻就要從床上爬起來,拋下一切沖出家門。

可是下一秒,有鑰匙插進鎖孔跟著轉動的聲音,門被丈夫從外面打開了,男人跟著走進來,小舟能感到他在自己身後站了一會兒,看著自己這副模樣無奈又無措。他的存在,他的氣息,像一座大山一般沈重地壓下來,將她囚困。

他在床邊坐下,小舟的身邊便陷下去一塊,在抽象的意義上,她只有向他傾斜。

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命運一般的結局。

丈夫沈默地坐了一會兒後,抱過小舟的雙腿,給她脫下了腳上的鞋,然後,他又放開小舟,似乎是要起身,說,“拖鞋放在這裏了。”

在那一刻,小舟抱住了他。

泊帆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坐回來,用手輕輕地拍著小舟的背,如同哄勸。

小舟哭了出來。

家裏的兩個孩子,在門外聽著這哭聲,誰也不明白。

晚上,小舟和丈夫一起準備晚餐,兩個人在廚房裏忙碌,系著一大一小的情侶款圍裙,有說有笑。

笛笛和笙笙望著爸爸媽媽,滿臉是笑,“你們和好啦?”

小舟和丈夫相視一笑,她把兩個孩子從廚房裏趕出去,“根本就沒有吵架好不好?”

看著兩個孩子歡跳著跑遠,小舟倚在門上笑起來。丈夫走近,從身後抱住了她。

小舟跟著轉過身去,把臉埋進丈夫寬闊的胸膛。

就這樣過去吧,已經快,忘記她的臉了。

這次的插曲過去幾天後,泊帆為小舟尋到了一則招聘啟事。

“就在我公司樓下,和我一個地方上班,這樣每天我送你去,也方便。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也可以,並不是一定要......”

“我不想去工作啊。”對著鏡子擦臉的小舟,背對著床上的丈夫說,鏡子裏可見她的笑容。

“有份工作的話,也許你會覺得......快樂一點。不想那麽多。”丈夫小心用詞,似乎是怕一不小心惹惱了她。

小舟把手霜抹勻,加深了臉上的笑容,“以前不是也嘗試做過麽?結果發現根本不能兼顧家庭,還要害得你帶著笛笛笙笙她們點外賣,外面的東西不幹凈,笙笙吃了總會拉肚子......”小舟從鏡前轉過來,朝著丈夫笑,“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給自己找好工作了。”

“嗯?”

“家長會的會長,聽著很威風吧?”

“嗯。”丈夫輕笑著點了點頭。

小舟走過來,鉆進被窩裏,挨著丈夫半靠在床上,“因為她們年級總有很多親子活動嘛,一起做餅幹啊一起玩游戲什麽的,主要都是媽媽們帶著去,也有一部分是爺爺奶奶。為了家長們平時能夠更好地交流,關鍵時候組織活動什麽的,大家就說有必要選一個會長出來。”

“那怎麽選了你?”泊帆摟著小舟笑。

“少看不起人!”小舟撒嬌,抱著丈夫的腰繼續說,“大概是因為選舉的結果是孩子們投的票吧。因為姚老師說真正的會長一定要班上的孩子們都喜歡才行,那種太威嚴或者太時尚的,小孩子們要麽害怕要麽欣賞不來。所以才選了我吧。”

“那笛笛和笙笙,就是會長的女兒了?你可不要帶著她們,搞特權主義那一套哦。”

小舟笑起來,望了望墻上的掛鐘,對丈夫說,“睡了吧。”

“嗯。”

第二天是周五,女兒們的學校舉行親子運動會。丈夫開車上班以後,小舟便帶上自制的餅幹送笛笛和笙笙去學校。

想到等會兒在學校不方便,小舟在家裏換好了衣服,鵝黃色的運動短袖和長褲,寬松的設計更顯出小舟的纖瘦來,上衣的帽子柔軟地垂在身後,白球鞋的鞋帶系成蝴蝶結,頭發紮成高馬尾,劉海垂在額前。

笙笙在後座笑著說,“媽媽不像媽媽,像姐姐。”

到了學校,小舟停好車,一邊一個牽著兩個女兒的手走進校園,早到的家長和學生已經三三兩兩地在準備接下來的比賽項目。相識的家長和小舟打招呼,小舟也笑著回應,兩個女兒早已興奮地跑遠,把自家做的餅幹分給班上的同學。媽媽們提出要合照,小舟站在最中間,拍完照幾個媽媽笑著感嘆,老了老了,又打趣小舟,說她在一群半老徐娘間,像個清純的中學生似的。小舟被人群的笑聲簇擁著,媽媽們把合照發到了班上的家長群裏。

忽然有個穿著一身黑色的運動服,戴著鴨舌帽,打扮得清爽帥氣的小男孩朝小舟走過來,扯扯她的衣角,仰起一張白凈的小臉,稚嫩著聲音說道,“會長媽媽,剛剛謝宛笛和謝宛笙給了我小熊餅幹,她們說是會長媽媽做的,我奶奶叫我來謝謝會長媽媽。”

小舟朝不遠處望去,果然見大樹下站著一位氣質不凡的婦人,臂上挽著包,踩著高跟鞋,在樹下站得筆直,朝小舟微微一笑。

小舟也報以一笑,朝對方點了點頭,又問了小男孩名字,看著他跑遠加入同學們的隊伍。

這一個孩子開了頭後,接下來又有幾個孩子跑過來感謝“會長媽媽”。小舟和他們一個一個地招呼,一個一個地說再見。

旁邊幾位媽媽就笑道,“小舟這張臉蛋,連小屁孩們看了都喜歡,一個個殷勤得跟什麽似的。”

小舟搖著頭笑,“哪有,別開玩笑了。”

幾位媽媽站著聊了一會兒,便散了,找各自的孩子做準備活動去,剩下小舟一個人留在原地等派發餅幹的笛笛和笙笙歸來。

不一會兒笛笛和笙笙回來了,但笛笛卻還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低著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怎麽了?”小舟俯下身來問三個孩子。

“媽媽,小熊餅幹沒有了,杜佳苒沒有領到。”笛笛皺著眉一臉為難地說。

“怎麽會呢?按照人數來做的,不會呀。”

“都怪許晨希他們吃太多咯。”笙笙扭著手撅著嘴說。

小舟把手放在那個叫杜佳苒的小女孩的肩上,輕輕摩挲表示安慰,“佳苒別傷心,下次再給你做好麽?”

杜佳苒擡起頭來,小舟驚了一跳,這張臉,在這個孩子所屬的年紀,幾乎是將美艷動人演繹詮釋到了極致。原本常被讚可愛漂亮的笛笛和笙笙,跟這個孩子一比,也只能算作普通。她雖然是皺著眉撅著嘴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但這更增添了她的魅力與風情。

美艷,動人,魅力,風情。

這些本不該與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產生瓜葛,可卻在她身上生根發芽並且繁盛熱烈地蔓延開來,如葳蕤的草木那般水分飽滿。

“全班就我一個人沒有。”杜佳苒埋怨地看了小舟一眼,甩開笛笛的手跑遠了。小舟的目光緊跟著她的背影。杜佳苒在花壇邊一個女人身邊停了下來,那女人是背對著小舟的方向的,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裝,脖子上系了一條藍白花紋的絲巾,一手拎著包一手似乎在用手機發短信。齊頸的短發一邊夾在耳後一邊自然披散,明明也沒做什麽卻讓人覺得姿態淩厲不可侵犯。

終於那女人轉過身來,低頭聽杜佳苒說了些什麽,於是擡起頭朝小舟這邊望來。毫無防備地,小舟的目光和她撞上。

那一刻,小舟覺得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又覺得頭皮發緊,身體裏似乎要長出刺來。

是她。

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於是也只能用一個最陌生也最暧昧的第三人稱來指代,真要解釋起來,也只能說出是段沁的姐姐,被弟弟害得打胎的高中生女孩的家人這樣尷尬的關系。

小舟看著她,目光似乎被吸附住了,收不回來,倒是她沒什麽反應,像是看到了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連一個點頭招呼都沒有,就帶著杜佳苒走掉了。

“媽媽?”笙笙仰著頭拉著小舟的手搖了搖,拉回母親的神思。

小舟收起心裏若有所失的情緒,朝小女兒笑了笑。

等待到上午九點,運動會正式開始。先是校長和班主任老師們做了簡短的講話,然後開始跳繩、踢毽子、兩人三足等各種比賽。也許是因為身材纖瘦行動靈巧的緣故,在一眾已經發福的媽媽們中間,小舟帶著兩個女兒脫穎而出。踢毽子的時候因為久久不落還引得學校裏的小孩子們圍成一圈都來看,孩子們在一邊大聲數數,數到六十一的時候,毽子終於落下來,小舟擡起手笑著擦了擦臉上的汗,孩子們自發鼓掌,喊著“會長媽媽好厲害”,聽得小舟不好意思起來。家長們也為小舟鼓掌,小舟在人群裏找了一圈,最終收回了目光。

最後一項比賽是接力跑,四人一組,小舟和兩個女兒和另一個小男孩一組。小男孩叫許晨希,就是最開始來找小舟說謝謝的那個戴帽子的孩子,他奶奶年紀大了不能參加,只在一邊看,他便被分來和小舟母女一組。

第一棒是笛笛,第二棒是笙笙,第三棒是許晨希,最後一棒是小舟。發令槍一響,笛笛就沖了出來,領先其他三條道十幾米,但接力棒一交到笙笙手裏,就被別人輕而易舉地超過了。笙笙步子邁得小,動作慢,樣子賣力腳上沒勁,急得等著接棒的許晨希跳腳不止,揮著手大聲喊,“快呀!謝宛笙!你倒是跑快點啊!”笛笛也在一邊陪跑,不停給妹妹打氣,“笙笙快,快!”許晨希一接過棒,就撒開腿地跑,使出吃奶的勁小臉憋得通紅,和小舟遞棒時竟然中二無比地大聲喊了一句,“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會長!”小舟忍著笑朝前沖,不負晨希之望第一個到達終點。

三個孩子高興得跳起來,許晨希還在朝笙笙抱怨,“你跑得太慢了,謝宛笙。”又拿著手裏的帽子,朝終點處的小舟遠遠地揮了揮。小舟笑著走到一邊的休息區,拿過一次性紙杯接滿水,捶著腿放松肌肉。

“有那麽累麽?”身後有人說。

小舟回頭,果然是她。

她坐在休息區第一排的塑料椅子上,小舟在她身邊坐下,見她膝上還擺著筆記本電腦,似乎是在工作。她見小舟看,就把電腦收進了包裏。

“來都來了,就不能全心全意陪孩子麽?”小舟的語氣同樣也很冷。

對方沒回答,低著頭看手機,她披散著頭發的那一半臉頰朝向小舟,似乎很疏離。

忍不住的到底還是小舟,裝作漫不經心的語氣,視線微微擡高望向遠處裝作看風景,“我沒想到你已經結婚了,還有了那麽大一個孩子。”

對方似乎在忍耐,那輕微的動靜令小舟氣惱,終於她笑出來,饒有興趣地問小舟,“你哪只眼睛看出杜佳苒是我的孩子了?長得像麽?”

小舟臉紅起來,看著她。

她說,“是我一個朋友的,她在意大利出差,我替她來。”

“那.......那也應該全心全意,既然答應了別人......”小舟強撐著嘴硬。

兩個人這麽近地坐著,到處都是熱鬧的說話聲,大人的,小孩的,雜亂的腳步聲,各色的笑聲,各樣的身份,空氣裏是春天花開的味道,小舟感受到身邊的她似乎是要說什麽,但又放棄了,什麽都沒說,輕輕的一笑。

又,也許,這一切的微小動作,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的錯覺。

小舟低頭,看著手裏的水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段河。”聽聲音似乎是伸了個懶腰,“線段的段,河流的河。”

小舟張嘴想說些什麽,杜佳苒跑了過來,對段河說,“阿姨,那邊比賽要開始了。”

“什麽比賽?”段河一臉的懵。

“接力跑啊,和剛剛會長媽媽她們的一樣。”看段河還是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杜佳苒有些生氣了,“你到底有沒有在看啊?你是不是又偷偷地工作了?”

“對不起對不起!”段河急忙朝杜佳苒道歉,“剛剛真的是......”

“你總是這樣,下次不要你來了!”

“杜佳苒,你好了沒有啊!”跑道上已經準備就緒的一個小女孩朝杜佳苒大聲喊,那邊已經在等待的家長眼裏也流露出不耐煩。

“好吧。”段河站起來,情勢所逼只得上場。

小舟也站起來,“你這樣怎麽跑啊?”

段河準備著脫高跟鞋,“沒什麽大不了的。”

小舟笑了出來,段河惱怒地看她一眼,那一眼就如同一個性格張揚的少女在被指責後的帶著嬌嗔的埋怨。小舟輕聲對她說,“別胡鬧了,我替你去。”

“可以嗎?”段河問。

“怎麽不可以?!”杜佳苒還是很生氣,朝段河皺了皺鼻子,“反正你也跑不快。”

“小鬼,我哪有?”

“肯定沒會長媽媽跑得快。”

小舟便替段河參賽,仍舊跑最後一棒,段河離開休息區,在跑道一旁看,被同樣觀賽的家長們擠來擠去,小舟看著她笑,她不自然地回應,把頭偏了過去,又去看杜佳苒。

杜佳苒跑第三棒,小丫頭運動神經發達,輕輕松松領先其他小女孩幾十米,小舟接過棒來保持沖勢,她們這一組毫不費力地奪冠。

跑完後小舟再去人群中搜尋,已不見了段河的身影。她離開操場,到教學樓來上廁所,上完廁所出來,段河卻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側著身,聽到腳步聲就轉過頭來。

“你還真跑得挺快的嘛,人沒多高,腿也不長。”

小舟走到一邊洗手,空氣中輕微地“啪嗒”一聲,一頭黑發瞬間垂落下來,披散肩頭。

原來是頭繩斷掉了。

小舟摸了摸頭發,有些懊惱。段河站在一邊,看了小舟一會兒,然後解下頸上的絲巾,朝她走過來,伸手遞給她,“嗯?”

小舟有些猶豫地接過,舉著手開始用絲巾紮頭發,但卻怎麽也紮不好。段河把包掛在臂上,騰出雙手,從小舟手裏接過絲巾,一下一下地替她把頭發纏好,最後系了一個蝴蝶結。

兩個人的目光在洗手間的鏡子裏交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個低一些一個高一些,她替她紮完頭發後,手順勢就放在了她的肩上。微微用著力,似乎從指尖上,給她的身體裏,傳遞進某種信號。

於是,深潛在小舟心底的那條毒蛇,似乎聽見了這美妙的樂聲,即將沈醉又狂亂地跳起恐怖的舞來。

“段河阿姨。”

一個聲音打斷了這一切,杜佳苒站在門口,望著兩個大人。

段河把手從小舟的肩上放下來,不太自然地杜佳苒笑了笑,“怎麽了?”

杜佳苒沒什麽表情地說,“運動會結束了,我們該走了。”又面向小舟,“謝宛笛謝宛笙她們也在找你。”

小舟笑了笑,“謝謝你告訴我。”

段河帶著杜佳苒離開,走出好幾步小舟才回過神來似的,在她身後大聲問,“你住哪兒?”問出來又覺得失態,心虛地小聲下來,解釋說,“我好還給你。”

對方卻沒有回頭,走得瀟灑利落毫不留戀,舉起手來揮了揮連頭也不回語氣甚至顯得有點輕浮,“就送給你了。”

回到家,小舟直到晚上洗澡時才戀戀不舍地解下那條藍白色的絲巾,如同某個和偶像握了手便舍不得洗手的懷春少女,她在心裏這樣笑自己。挽起頭發泡在浴缸裏,溫暖的水汽將整個人包圍,小舟捧著那條絲巾,小心翼翼地把臉貼上去。

一瞬間好想被她擁抱,一瞬間好想與她相依。

如果說上一次,對她的想念,對她的迷戀,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平淡生活激起波瀾而不擇對象的一種下流手段,就如家境富裕的人出於尋求刺激制造興奮的目的而進行偷竊,那麽這一次,似乎是真的已經戀上了,真的已經忘不掉了。

跟半個多月前毫無預兆的初見時節一樣,這一次也只有短短幾個小時的相處,說過的話不到一百句,可似乎是更了解了。似乎每一次見面,她都帶給她嶄新的一面,打破原本她在她心裏成形的那個模樣,不斷打破不斷成形,明明是鏡花水月的、超越人倫的單相思,卻變得飽滿具體、柔韌堅固起來。

她這次穿的是和上次不同的衣服,她還有多少件衣服呢?

她和小孩子說話是那副表情那副語氣,她在父母面前是什麽樣子呢?

她戀愛了麽?有無結婚?

今天她把手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個瞬間,心裏想的,會不會也同自己一樣呢?

小舟仰靠在浴缸裏,把那條證物一般的藍白色絲巾搭在臉上,遮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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