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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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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希波站在水塘邊,多少有些出神。

大約在半小時之前,斑鬣狗遇到危險時發出的求援聲響徹草原,也傳到了正在東部邊界徘徊的年輕女王耳中,而它立刻知道自己苦苦等待許久的機會已經到來了。

求援意味著南部氏族會被分成兩個部分。

因為聲音來自季節性獵場,極大可能是北部氏族再次入侵,為了解救被困者,也為了保衛領地,南部氏族無論如何都得派出一部分精英戰力;@

但是這個時節又還不到獵物群大舉回遷的時候,按照常理推斷,越過領地邊界線的一定不是北部氏族大群,而是狩獵隊,或者規模不大的試探小隊,所以女王不會把全部成員都帶離巢區。

希波把自己的氏族經營得很不錯,這些年養大了不少亞成年,也接納了一些流浪個體,但即使如此,氏族在個體數量上仍然只有南部的一半。

這個戰鬥力總數不足以支撐它去摻和大團對沖,但要是南部大團因為某些原因被拆成了兩半,並且它帶著主戰力可以壓制其中一半,然後獲得一張和現任女王正面較量的門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夜,希波就等到了這樣一個機會。

今夜,似乎連草原上的天氣都在幫它的忙。

從傍晚開始就隱隱約約飄著一點小雨,但在雲朵沒有籠罩的地方,星空顯得尤為明亮。借著一股西北風帶來的便利,希波氏族非常順利地進入了南部氏族腹地,距離核心區域只有一步之遙。

這時風向有所轉變,然而小雨把土地打出了一些泥腥味,水塘裏又翻著一些沈底的臭味,要不是正正撞上了一只長毛期幼崽,估計對手都得等到它們突入空地才會發現異樣。

說實話,希波一開始並沒有註意到這只幼崽,故地重游使它心裏五味雜陳。

自從決心自立門戶之後,希波以為自己能把過去種種都拋在腦後,一心去創造將未來的輝煌。可是這些念頭在它看到面前熟悉的水塘、遠處光禿禿的空地和那棵孤零零的金合歡樹時,就瞬間碎成了一千片、一萬片。

離它不到三米遠的地方有一道小土溝。

希波記得自己以前很喜歡趴臥在溝底,借助隆起的邊沿遮擋身形,豎著耳朵傾聽往來者的腳步聲,然後閃電出擊,將毫無防備接近這裏的氏族成員撞翻在地。

大部分時候,經過這裏的都是些亞成年,或者喜歡往外圍跑的雄性和低位雌性,沒有一個敢在巢區附近對王儲齜牙咧嘴,於是它這一招屢試不爽,玩得多了還以為自己是什麽世界之王。

某次它照舊蹲下,想故技重施,嚇一嚇路經這裏的倒黴蛋,那天跟著來湊熱鬧的同伴趕在它之前就撲了出去,旋即陷入了詭異的沈默。希波看到的是泥土,嗅到的是泥土,全然不覺上面發生了什麽事,便按原計劃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高躍。

這一跳,就直挺挺地跳到了母親身上。

仗著自己受寵,希波還想繼續玩,結果被面無表情的鬣狗女王懲罰性地咬了一口耳朵,緊接著又換口咬住後頸。這個年紀早就不是咬住命運的後頸皮能抓起來的了,當女王開始折返時,簡直是拖著它在地上摩攃,讓小王儲丟臉得哇哇大叫。

時光匆匆流逝,母親早已遠行,玩伴也已不在,公主希波變成了希波女王,可這道天天被雨打風吹日曬的小土溝卻不知怎的還和過去一般模樣。

希波看著它,看到的都是回憶的閃回。

彼時它是天之驕子,是所有斑鬣狗視線的焦點,總是帶著自己的王室小團體,大笑著躍過洞穴入口處的護崽母獸,在空地上嬉戲,在水塘邊奔跑,那樣的年輕氣盛,那樣的放蕩不羈。

現在——現在它依舊“年輕”。

七歲對斑鬣狗來說並不是什麽不

得了的年紀,可仔細想想,卻已經快和黑鬃斑鬣狗篡位時一樣大了,有了自己的子輩,甚至今年還添了孫輩,有時看著那些幼崽在巢區裏玩耍,它總會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蒼老和疲憊。

流浪生活到底給希波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也給當初它帶走的追隨者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對這些斑鬣狗來說,西南巢區是一個充滿了快樂記憶和悲傷回憶的地方,一個失落了的秘境。

狐死尚且首丘,代馬尚且依風,獅子在年邁時也總會奔向自己降生的地方,寧願死在通往故土的旅途上,斑鬣狗當然也會在巔峰期即將過去時想起家鄉的風景。

但和那些追隨者不同的是,希波既不準備用一生時間來緬懷過去,也不認為自己帶領的氏族在南部氏族面前全無機會,事實上,它也成功地殺傷殺死了許多敵對者。

母親曾經告訴過它——血脈、聯盟、牙刀和利爪是強大的武器,但在這些東西之外,還需要有對時機的把握、對局勢的正確分析,需要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堅定到能夠面對任何風雨的沖擊。

在非洲大草原上,永遠都有王朝。

但在非洲大草原上,沒有永遠的王朝。

三歲時,它用最慘烈的方式明白了這個道理,此後數年,它也不斷深化著對這個道理的理解,而今天,是時候付出全部,去奪回曾經屬於那頂寶冠,去奪回那屬於自己的榮耀了!

希波強壓思緒,回過神來,一眼就看到了隊伍前端那只被重重包圍了的南部氏族長毛期幼崽,也看到了在被喝止前咬它咬得最兇的那名“同伴”。

這名“同伴”是後來加入氏族的流浪者,因為性格不合,希波一向不太待見對方,之所以接納它是因為相信它在關鍵時刻能夠派上用場。

此時此刻,在場所有斑鬣狗中除了希波自己,最心緒覆雜、最坐立不安,但也最有可能和它共情的,大概也就只有眼前這只壯年雌獸了。

它的名字……叫做卷尾。

如果說希波曾經輝煌過,是因為意外才和王座失之交臂,那麽卷尾就是自始至終沒有接近過王座,哪怕在它名正言順做成繼承人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占了一個名頭,沒有幾個氏族成員會認為它有這個機會去最終登上至高的寶座。

在那次鮮血飛濺的發洩之後,卷尾逃離了巢區。

起初它並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王朝帶來什麽樣的嚴重影響——或者說它知道,大概能猜到,但是已經自顧不暇,也太過混亂,甚至還隱隱約約抱著點對母親的報覆心理,沒有能力去考慮這些可能會發生的影響。

有五個月時間,卷尾在貧瘠的西部領地游蕩。

過去在巢區再怎麽受欺負,至少能撿點肉吃,現在自己獨自在外,才發現生存是件那麽艱難的事。無憂無慮被養大的卷尾害怕爭鬥,在體型遠遠壓制了對方的情況下都不敢去和獵豹搶食,稍微被撓一爪子就踉蹌著後退。

連獵豹都打不過,又怎麽可能去挑戰其他更強大的掠食者呢?

卷尾由此過上了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運氣好時能碰到心情還不錯的“廚子”,願意和它分享食物;運氣稍微差些時,能碰到易於捕捉的獵物;但運氣這種東西不是說有就有的,大部分時候,它都處於一種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狀態當中。

在餓得快要死去的時候,它趴在河邊,吃著一具河馬屍體上爛到連禿鷲都不會再去撕的腐肉,那些肉基本上快爛成了湯,吃進嘴裏就像旱季被曬幹的水塘底下的汙泥,臭不可聞,酸澀難當,可是它沒有辦法,只能一點一點地往下吞咽。

也是在這一天,卷尾終於陷入了絕望。

一直以來,它最大的願望就是活著:被冒犯時忍氣吞聲寧願折損王儲地位的尊嚴也要茍且偷生;在領地戰爭中做一個逃兵也要茍且偷生;在淪為懲罰對象、被不斷針對時,寧願和雄性站在水裏搶食也要茍且偷生……現在眼看著要走上絕境,怎麽能讓它不絕望呢?

然而,即使到了這份上,它仍然沒有意識到怯懦的性格是自己生存的最大阻礙,反而在後悔,後悔當初不應該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尊嚴”,頂著盟臣殺死了幼妹,否則現在也不會在外面流浪。

顛沛流離的生活並沒有使卷尾變得更加勇敢。

在勉強支持了近半年之後,卷尾回到南部氏族領地,抱著一線希望,希望那個曾經蔑視著它的族群能夠再次將它納入羽翼之下。可是在碰到第一個熟面孔時,它得到了黑鬃女王退位的消息。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希波在一次探查中遇到了正在跟胡狼搶碎肉的卷尾,並把它帶回了自己的氏族,雖然難免有些基於政治上的考量,卻也到底算是給它提供了一個屋頂,一雙碗筷,一個可以安眠的地方。

反正在哪裏都是受到輕視,這一次,卷尾借助過往的“經驗”,把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下來,只是有時候,很少的時候,它還是會想起自己的幼崽時期,想起開始進行狩獵訓練和戰鬥訓練之前的那段好時光——在那些時日裏,母親總是溫柔地梳理著它的皮毛,而同盟們也都對它寄以厚望,哪怕最微小的進步都會得到最大聲的喝彩。

希波和卷尾就像一枚硬幣的兩個面。

那些把希波高高捧起的東西,將卷尾摔得粉碎。

但今時今刻,此時此刻,再談論它們之間的差別已然沒有意義,這枚硬幣總歸被一整個丟了下去,擲地有聲,無論是更加“輝煌”的一面,還是更加“扭曲”的一面,都在等待著,等待著同一個存在的到來。

遠遠地,傳來了雌性斑鬣狗狂怒的叫聲。

伴隨著那些一浪比一浪高的嘯叫,響起的是隆隆的腳步聲。草地輕微地震顫,希波帶著氏族成員躍過土溝,站在視野更開闊的區域,不過片刻功夫,就看到了奔襲而來的南部氏族小分隊,以及又不敢跟近、又不敢跑遠的墜在隊伍最後的亞成年們。

在星空的照映下,那些斑鬣狗的眼睛裏都閃爍著可怖的亮光。

希波快速轉動視線,認出了幾只曾經有過交集的壯年期雌獸,但對它而言,這些雌獸都不足為慮,真正值得重視的是分散在隊伍最前端的上了年紀的雌獸。

壞女孩身邊圍繞著最多氏族成員,但它跑動時姿態相當遲滯,似乎有什麽尚未痊愈的舊傷,希波暫時略過了它;三角斑鬣狗站在左側,狀態有點疲憊,希波暫時也略過了它;它的視線一路向右,直到停在了一只尾巴高高翹起的雌獸身上。

明明已經不再處於巔峰時期,明明後腿都因為長期缺少活動而顯得有些瘦骨嶙峋,但這位曾經的女王看起來還是那麽高大,那麽威嚴,那麽不可戰勝,但是希波永遠不會放棄向它發起挑戰,這一次,下一次,一次又一次。

它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大地,然後奔跑起來。

這個瞬間,希波跑得像風一樣快,比風還要快,仿佛是母親和女兒在背後推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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