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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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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草原的夜晚很寂靜。

沒有家家戶戶電視機放影視劇的聲音,沒有車輛嘀嘀按喇叭的聲音,沒有飆車黨炸街的聲音,只有風聲和蟲鳴,偶爾夾雜著一兩個小動物的窸窸窣窣。

荒野深處和鋼鐵森林是兩個極端。

如今在隨便哪座城鎮裏都很難看到完整的星空了,偏僻點的地方還能看得多些,繁華點的地方幹脆只能看到少數幾顆格外明亮的。

高樓矮巷裏各色燈光共同匯聚成陸上星海,世界扭轉,把光輝劃給地面,把黑暗劃給天空。但在草原上,一切還是從前的模樣。

無數個夜晚,安瀾在難以入眠時擡頭看著流轉的銀河,思考著此時此刻照耀在她羽毛上的是多少年前誕生的光。

這些遺澤今晚也在朝地球灑下。

大自然將在朦朧的銀光裏對破壞者進行覆仇。

太陽落山前安瀾就在盤旋時看到了遠處的野獸,它們被偷獵者投放的血液炸彈所吸引,只是忌憚拿著棍子的兩腳獸,也忌憚巢區裏的金雕姐妹,不到天色昏沈時不敢輕易動作。

所以狼群等待。

而現在——時機來了。

十幾個身影一改先前蠢蠢欲動的試探模樣,毫不猶豫地朝食物所在之處奔來,體格最大的頭狼跑在最前面,在上到一處草坡時朝左右各回了一次頭,作勢要咬,把其他家庭成員死死按在了自己背後。

它觀察著一百米外的峭壁,也觀察著幾個正準備從食物邊上離開的兩腳獸,用經驗判斷發生沖突的可能性。

蒙古狼兇狠又狡詐。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蒙古草原上狼群泛濫,它們不僅獵殺野生動物,還會威脅牧民和羊群,於是蒙古各地每年都會組織好幾次獵狼行動。

久而久之,蒙古狼都明白了“棍子”的威力,但也摸透了人類的戰鬥模式。白天它們潛伏起來,到了夜晚就是羊圈和落單旅人受難的時候。

頭狼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叫聲。

下一秒,十幾頭蒙古狼奔跑著分散開來,從四面八方朝峭壁底下包圍過去,同時響起的還有人類的厲聲叫罵和雜亂的槍聲。

格根在扣動扳機時慶幸自己心狠。

他覺得晚上金雕不可能跑出來丟石頭,天色一暗就催著莫日根和阿爾斯蘭帶上獵隼轉移方位,不要再待在屍體邊上,容易被野獸襲擊。

三人從藏身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準備換一個石洞躲避,等衛星電話那邊的後援過來把他們接回家。

才走出去沒兩步,莫日根和阿爾斯蘭還在找足夠大的凹陷,格根心有所覺,回頭一看,冷汗就順著脊背往下流——

草坡上亮起一雙眼睛。

然後是第二雙,第三雙,第四雙,最後變成一片黃澄澄的海洋。

他握槍的手攥得死緊,臉上也有汗在冒出,心裏還能冷靜地思考:

這個高度不可

能是狐貍,這個集群度也不可能是狐貍,只可能是某種更大的更危險的動物。

是狼。

格根和蒙古狼打過很多次交道。

那時他坐在鋼筋鐵骨的越野車裏,狼群在他看來不比流浪狗兇多少。

心情好時就組織經常坐副駕駛的恩和一起開槍打死前排的三四只,看著後排逃之夭夭;心情不好時幹脆開車碾過去,只要有一只被壓到慘叫連連,整個狼群都會往後退縮,留出足夠的用來逃跑的空間。

不過現在他沒有車。

能依賴的全部是兩個手下和四桿獵槍,頂多加上一具可以用來餵狼的屍體和一座底部勉強還算好爬的峭壁。

格根閉閉眼,一咬牙,壓低聲音道:“別找了,往上爬,有狼!”

說完,他把槍背在身上,一馬當先地抓著山石朝頂上爬去,全然不管開始尖叫的莫日根和呆若木雞的阿爾斯蘭。

恩和的槍在他手裏,加上原來那把槍的子彈,一共19發,莫日根有6發,阿爾斯蘭有10發,只要爬到高處,處理一個中等狼群還是有機會的。

想到這裏,他心裏定了定。

三人發揮出比平時更高的水平,在半分鐘裏就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上到三米高處,擠在一個小小的還算和緩的平臺上。

這時狼群也到了眼皮子底下。

在這個距離,格根數清楚了一共有13頭狼,而且借著月光,他把每一頭狼朝恩和撲去時的樣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樣看清楚的還有莫日根和阿爾斯蘭。

一直做望風工作的莫日根抓起槍想也不想地朝天打了兩發,阿爾斯蘭跟著開了槍,不過他瞄準的是正在撕扯恩和屍體的狼群。

“蠢貨!”

格根大罵起來。

當初他到底是怎麽選的人,整個團隊裏除了恩和還有點用,另外兩個都是來當拖油瓶的嗎?

十幾頭狼敢上來和三個人硬碰硬,不是餓了好幾天沒有這膽子,它們要吃恩和就讓它們吃好了,等到肚子填飽一些,兇性自然下降,到那時再發動攻擊,只要打死幾頭,還怕剩下的不夾著尾巴溜走嗎?

可現在開槍是為了什麽?

一個朝天開槍除了浪費子彈沒有任何作用,一個朝狼群連開四槍,反饋就是咆哮,沒有一丁點小狗被踢傷之後的嗚嗚慘叫聲。

月光下什麽東西都只有一團影子,瞄準鏡不管用,湊到幾米遠處準心還強些,隔著十幾米遠三米高,再加上蛇皮槍法,能打得到個鬼!

最重要的是,狼群騷動,顯然是兇性已起。

偏生這時候獵隼還要來添亂,五只餵飽後睡著的幼鳥被槍聲驚醒,下意識地鳴叫了好幾聲;而雌鳥則是被蒙古狼的氣息驚動,身體被籠在網兜裏,還不忘發出長串長串的警告聲。

格根眼前一黑。

“閉嘴!”

他咬牙切齒地捏住了獵隼的嘴巴,然後帶著手下又朝上爬了兩米。在這個高度,安全感稍微上來了一點,三桿指著下方的槍抖動幅度也小了一點。

“它們吃飽了就會走。”格根罵著,“你們把子彈留好,等會兒要是有想往上爬的,來一個打一個,要是不爬就隨它們去,再在這浪費子彈,不如跳下去還死得快點。”

“它們吃飽了就會走?”莫日根哆嗦著問。

“畜生不敢和人鬥。”格根冷哼。

這句話讓兩個手下稍稍平覆了一點心情。

結果這心情剛平覆下去沒多久,突然之間,三個人都聽到了碎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砸在凸起處的“劈啪”聲,還有較圓潤的石頭一路暢通無阻滾下來時發出的“骨碌碌”的聲音。

一時間,格根覺得自己連話都不想說了。

石頭,石頭,又是石頭!

他哪裏不知道是那只瘋子一樣的金雕在搞鬼。

天色這麽暗,山又不算矮,沒人看得清石頭從哪個方位滾下來,也沒人看得清石頭有多大,摸黑聽這種滾動聲,偶爾還會被濺起的飛石劃出傷痕,直叫人毛骨悚然、壓力驟升。

山上有猛禽在高聲鳴叫。

聽到這個響動,雌性獵隼拼命掙紮。

格根一時不慎被它從手裏掙脫開去,網格勒得手掌劇痛無比,他還要持槍警戒,也並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兩個手下,於是幹脆把網兜朝側面崖壁上的小平臺一丟,準備等後援到了再過去撿。

可就在網兜脫手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

他傾身向前,想把剛剛離開指尖的網兜抓回來,或者幹脆三兩步走過去把它撿回來,但是來不及了,已經太晚了。

一只大鳥從天而降。

格根反應迅速地開了一槍,身邊莫日根也開了一槍,可金雕的速度太快了。它把降落、撈抓和起飛三個動作合為一體,硬是提著獵隼拔升而起,半點沒有停留。

等格根再過去檢查時,手掌在地上沒有摸到絲毫滑膩的血液,被槍打掉在地上的、被他撿起來的,只有兩根長長的羽毛。

現在他們只剩下五只幼鳥。

子彈數量也降到了危險的28發。

狼群還在下面大快朵頤,金雕在飛上山頂後又開始往下丟石子,沒有身邊山洞做掩護,頭上沒有山石做遮擋,三人在寒風中站著,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冷氣。

在一片寂靜中,蒙古狼進食時發出的響動更加鮮明,他們幾乎能想象出每一聲動靜是在啃咬肌肉還是骨頭,也幾乎能看到兩頭狼從兩個方向咬著拔河的是什麽部位。

漫漫長夜,痛苦煎熬。

當蒙古狼終於沒有東西可以吃,嘗試著把前腿撐到巖壁上來時,三個偷獵者知道自己走到了窮途末路。

狼群沒有吃飽。

它們還準備繼續攻擊。

“看來我們只能開槍了。”莫日根忽然說,“藤籠給我背吧,我槍裏只剩3發子彈了,你的還多點,不背東西打得準。”

阿爾斯蘭不做他想,還覺得沒有負重逃跑起來方便,於是解下了身上的藤籠。

但讓他沒有想到的,讓格根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藤籠完全易主的那一秒,莫日根忽然把籠子往前重重一撞,直接就把他撞得失去重心。

格根的臉皮在抽搐。

莫日根急促地喘熄著,看著阿爾斯蘭徒勞地抓握了一下,然後沈甸甸地朝下方摔去。

而阿爾斯蘭自己則進入了一種很玄妙的狀態。

他背朝地面,面朝星空,耳邊是草原上不息的風。

當一個人過於恐懼的時候,大腦無法處理這個信息,恐懼會蒙上一層磨砂玻璃,變得不那麽尖銳、不那麽無法克服,其他東西便從恐懼底下浮起。

在這個短暫的瞬間,阿爾斯蘭覺得時間被拉得很長,長到還有閑暇去思考。

絕望嗎?

絕望。

後悔嗎?

後悔。

如果不把藤籠交給他就好了,如果之前不站在最外面就好了,如果這次沒有跟著來就好了,如果從未幹過這行就好了。

一切或許都是長生天降下的懲罰。

他別無選擇。

只希望自己在山洞裏的悔過都能被聽到,自己對一些小鷹的幫助也能被聽到,希望功過可以相抵,希望死亡可以洗去身上的罪孽,希望靈魂能和其他人一樣,在下世幸福地生活。

風聲停滯了,星空也似暗淡。

然後他摔在地上,摔斷了脊柱,摔斷了脖子,當即失去知覺。

沒有什麽更浩大的意志在天空中等待著接引他,沒有什麽靈魂離體進入下世幸福生活的戲碼,也沒有什麽地方記錄著他的罪行、他的懺悔,計算著可以抵消這一部分、不能抵消那一部分,消完賬就可以永世長存。

他死了。

就只是死了而已。→

像龐大世界中一粒消亡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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