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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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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這一年, 國子監的杏花開得甚好,一簇簇一串串地掛在枝頭上,風一吹, 便如雪飛輕旋而落。

在春末暖風中, 一個年輕女子身著紫色公服,行走於落花下。

忽然, 一朵完整的杏花打著圈從樹梢落下, 正好落在謝知秋眼前。

謝知秋擡手, 用手接住。

同一時刻,恰巧有兩名國子監生從道路另一邊走來,他們遠遠瞧見在路上走的紫衣女子, 皆是步調一停。

下一刻, 他們未同謝知秋打招呼,而是忙不疊地往後退,互相推搡著換了條路走, 像在躲鬼怪一般。

謝知秋雖低著頭,但眼角餘光卻看見了全程,她並未往心裏去, 習以為常。

她上任國子監祭酒一職,已半月有餘。

國子監是方朝的最高學府。

天下學子寒窗苦讀,不過為了有朝一日能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出人頭地, 但是國子監裏的學生,不必經過科舉就能做官, 參不參加科考全憑興致, 可謂更穩妥的道路。

正因如此, 國子監入學的名額素來有限,理論上來說只有官員的孩子才能入學, 父親的官職最低也要是七品,由於名額只有七十人,競爭極為激烈,甚至會有八品及以下官員的孩子為了入學謊報家世,屢禁不止。

而另一方面,國子監入學競爭極大,但進了國子監以後,中高層官員的兒子往往只是掛名,並不會真來聽課,而他們縱然不來,國子監的先生又能耐他們如何?是以,國子監中學生更少,往往只能見到一些家境相對不顯的官員後代和假冒身份混進來蹭課的學生。像以前的蕭尋光那樣,因為與家中不睦、一天到晚住在國子監不走的,倒像是特殊情況。

謝知秋這個國子監祭酒一職,相當於國子監這所書院的山長,是管理國子監的最高職位。

因為管理著整個國家重要的人才儲備之所,學生中有不少人都出自達官顯貴之家,這其實是一個人脈廣博、地位相當崇高的官職,大多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而歷史上有不少官至宰相之人,都是經由國子監祭酒這條路上去的。

謝知秋從參知政事退到國子監祭酒,看上去只是退了一小步,她身為女子還能擔任如此重要之職,已經是極為擡舉她,而且謝知秋素有學識,讓她傳道受業,好像也破有道理。

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由於男女混淆不符合禮制,學校更是應當尊禮守德的學習之地,謝知秋並不被允許幹涉與男性監生有關的任何事務,與其他國子監官員也隔開了一個體系。於是,本應由國子監祭酒承擔的職責,現在幾乎全部轉移到了司業身上,謝知秋被單獨分了一個書齋,遠離人群,美其名曰盡可能避免她接觸男性,保全她的名聲。

國子監學生絕大多數是十四歲以上、二十三歲以下的年輕男子,這個年紀已經懂得守禮了,又是官家子弟,他們大多都知道要是在書院裏和異性祭酒關系太親近,指不定會有不好的傳聞,那絕對會影響自己在國子監的考評,影響仕途。

是以,這段日子國子監裏的學生一看到出來散步的謝知秋,就會像剛才那樣退避三舍,生怕與她有所牽扯。甚至於有個別學生盡可能縮在書齋裏不外出,或者索性回家罷了課,以斷絕與謝知秋接觸的可能性。

謝知秋現在明面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她以蕭尋初的身份推行新政時,曾經提倡設立與工科有關的義學。

國子監屬於教育體系,雖然達官顯貴之子肯定是不會來學工學這類奇技淫巧的,但皇上推到這個位置上,給的理由就是“便於自上而下推動工技義學”。

至於官方學府慣來不收女弟子,而謝知秋又不允許幹涉異性學生這個矛盾怎麽解決,皇上沒說,朝廷也沒提,左右“工科義學”一項在新政改革裏本就屬於皇上沒什麽興趣的部分,進度慢也沒關系,就這樣先擱著。

謝知秋以前是可以出入政事堂、手握大權的參知政事,而現在被隔離在國子監這個獨立體系,既無實事可幹,又無法接觸學生、培養人脈,很難說這不是將她當作裝飾品的意思。

謝知秋仿佛能聽到朝廷在告訴她:“官職你拿到了,榮譽你也拿到了,現在可以了吧?國子監月俸也不少,你還是千古以來頭一個女祭酒,這下能不能不要再鬧事了?”

謝知秋轉著手中的杏花。

可以嗎?

現在這樣,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公平了嗎?

她內心覺得滿意了嗎?

*

“太後娘娘,謝大人又來求見您了。”

慈寧殿,青煙古佛,太後清坐著,膝上攤著一本經書,正在閱讀。

聽到侍女之言,她翻書的手頓了一下,半晌,終於還是道:“讓她進來。”

“是。”

*

不久,謝知秋步入慈寧殿。

太後頭也不擡,自顧自翻著書,道:“你一個國子監祭酒,怎麽從來都不在國子監待著,反而成天往哀家的慈寧殿跑?”

謝知秋道:“國子監那裏,臣已經照例露過面了。說不定對其他人而言,臣不露面倒比露面好,他們也不用那麽不自在,可以落個輕松。”

太後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後宮與前朝原是兩不相幹之地,沒事兒一天到晚往後宮裏跑的朝廷官員,你說不定是千古以來頭一個。”

“大抵是朝中本沒有女官,後宮不準男人踏入,而臣雖是女子,官職卻高,宮裏沒遇到過這種例子,還沒想好該怎麽辦,就讓臣鉆了這個空子。”

謝知秋回答。

她想了一下,又道:“臣明白該進則進,該退則退。朝廷讓臣為官,已是極大的優待,臣……不能說野心已經滿足,但在這種時候繼續咄咄逼人,未免有得寸進尺之嫌。”

太後了然:“你這是跑到哀家這裏臥薪嘗膽、養精蓄銳來了。不過,哀家這裏可沒有什麽有趣的東西,你待在這裏,只怕無聊得很。”

“太後娘娘沒有趕臣,臣已甚感榮幸。”

“……”

不知過了多久,太後長長嘆了口氣,說:“聽說你原先擅長下棋,而且棋藝師承李雯?早年甄奕還未辭官的時候,哀家偶爾也會與他們夫妻對弈。既然如此,讓人拿一副棋來罷。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棋藝,比起你師父如何。”

……

那日謝知秋對太後叩首,求太後為她指點迷津。

太後沒有明確答應,也沒有明確拒絕,但是此後,謝知秋每回厚著臉皮來求見太後,太後也沒有拒絕她。

二人待在一起,其實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點閑話,有時候謝知秋會陪太後念佛經,有時候兩人會一起看看書,有時候也會像今日這樣,太後主動提出試試謝知秋的棋藝。

謝知秋起初奉太後甚恭,但隨著她們彼此摸清楚了脾氣,兩人在保持適當君臣距離感的前提下,逐漸有了一點忘年交的意思。

謝知秋很快就發現,太後學識甚廣——

太後當年侍奉方和宗時,就有勤奮好學的名聲。

謝知秋以前聽說過傳聞——

太後起初沒有名分,只算是方和宗身邊的丫鬟,但得到還是王爺的方和宗許可後,她自己學了讀書寫字,短短幾年,就看完了王府裏的藏書。

謝知秋能感覺到,這傳聞多半沒有言過其實。

謝知秋的閱讀速度異於常人,不謙虛地說,她知道自己是博學的人。

不過到目前為止,她聊天時與太後談起的書,還沒有一本是太後沒看過的。非但如此,太後平時說話會不經意地引經據典,談吐間便可知其知識廣博。

在方國,女子如同男子一般受教育者甚少,謝知秋早已習慣了孤獨。在她成年以後,這還是第一次,她能碰到一個交談起來如此輕松的女性長輩。

偶爾有一兩回,她會恍惚地感到驚奇,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學術交流可以如此自然而暢快,在這座慈寧殿裏,在她們兩人之間,女人擁有學識是像吃飯喝水一般正常的事。

太後平常並不會刻意指點她什麽,但有時在閑談之間,太後會不經意地提到一些謝知秋不知道的朝中之事,於謝知秋而言,這都是足以令她心中一動可用訊息——

“趙禦史次日在外風評不錯,不少官員都說他為人仗義。”

“不過幾年前他父親去世,他竟一個人偷偷摸摸將本該與他兄弟平分的一部分家產占了,被其嫂子發現鬧了事,才說是誤會誤會地吐出來。”

“可見其人恐怕多少是貪心的,只是在乎風評或者所圖更大,才不輕易表現出來。”

“這樣的人,有必要可以用利收買,但不可與其交心,以免後患。”

“先前被你提拔成大理寺卿的那個祝維平,我對他印象不錯。”

“他早年落魄過,被當時的上官穿小鞋。”

“後來那位上官別的罪行東窗事發,被關入大理寺候審,正好由祝維平負責審理。”

“當時我看了送來的審議文書,不偏不倚,十分公正,沒有絲毫出於私怨落井下石的跡象。”

“可見此人雖然平日裏愛和稀泥,但根子是正的。這種人我倒是喜歡,本性正直又足夠圓滑,放在哪裏都合適。”

“吏部的李尚書和那個劉求榮有姻親關系。”

“他原本十分信任劉求榮,認為劉求榮只是性情懦弱,並沒有什麽壞心思。”

“自從劉求榮賣人肝的事情被揭發出來,李尚書看上去惶惶不可終日。”

“此人為人十分小心謹慎,這回說不定會為避免牽連而辭官。”

“吏部尚書是個肥差,不知道等空出來以後,誰又能頂上去……”

謝知秋耳聰目明,且稱得上觀察力敏銳,其實她對朝中也有觀察,但她在官場的時間畢竟不長,有很多往事都不知道。

而太後的經驗,無疑可以讓她補上這一課。

謝知秋在太後面前十分恭謙,只要太後願意說點什麽,她就默默記下。

盡管如今以她的處境,還不清楚這些訊息將來是否能用於做些什麽,但有所積累總歸沒有壞處。

而這日,太後與謝知秋下棋。

太後在謝知秋落子後,低著頭思索。

太後棋藝不算差,但她畢竟年紀大了,思考起來很慢,棋風又謹慎,有時候走一步要想一個時辰,一局棋下一天也下不完。

和這種人下棋定然磨人,幸好謝知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能耐心等著。

忽然,太後沒有落子,倒是問她:“最近,史守成當上同平章事以後,好像經常出入垂拱殿。你可知他在忙什麽?你的官職已經定了,他總不會還在找你麻煩吧?”

謝知秋本在思索棋局,太後不落子期間,她暗自算了數種太後可能的下法,順便構思了每種下法後面二十步的應對之策。

聽到太後提及史守成,她不由一頓。

謝知秋回答:“史大人的矛頭已經與我無關,他最近在做的事,大概主要還是攻擊齊慕先。”

“齊慕先?”

連太後都對這個答案有點意外。

“齊慕先不是早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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