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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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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史守成知道, “蕭尋初”當下在這群人中的名聲還不錯,是因為他有效地遏制了齊慕先,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於是他們借蕭尋初之勢來抒發自己多年的怨氣。

這群人裏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胸開闊, 還有一部分是真無心官場,與“蕭尋初”競爭關系不強, 更別提還有祝維平這種受過“蕭尋初”恩惠, 基本已經倒向蕭派的中間黨, 他們自然對蕭尋初多有稱讚。

但史守成其實私心更想聽他們說蕭尋初的壞話,多講講蕭尋初新政的不足之處,最好再感慨一下年輕人到底經驗不足, 恭維幾句“真是不如史大人沈穩”之類的。

奈何這些人說來說去, 就沒一個人說到他心坎上。就算個別人挑剔了幾句,在史守成看來,還是太過溫和。

他了然無趣地四處看看, 目光落在太學博士嚴仲身上,眼前一亮。

這個嚴仲歷來挑剔,是那種剛正過頭的人, 連他這個禮部尚書都在嚴仲碰過好幾次釘子,沒準能從他嘴裏聽到幾句想聽的。

於是史守成湊過去,問:“嚴大人, 你對這個蕭尋初怎麽看啊?”

“史尚書。”

嚴仲早年受過史守成的照拂,和文會其他人一樣, 對史守成頗為敬重。

但提到蕭尋初, 嚴仲眉頭一皺, 和平時一樣“哼”了一聲,板著臉道:“這個小子, 他當年中狀元之前,我就在太學見過他。

“當年的太學生,一個個都是滿眼功名利祿,為了科舉名次整天寫些吟風頌月的矯揉詩詞,反而忽視最為基礎的經義之學,腦袋空空,沒半點做實事的能力……”

史守成聽嚴仲罵人十分舒服,正聽得有點暢快。

就在這時,就聽嚴仲話鋒一轉:“——唯有這個蕭尋初,還算有幾分真本事,文章寫得很不錯,詩文亦佳。其實當年我就覺得他很不錯,甚至想過是不是可以將我女兒靜姝……咳,總之果然是沒看走眼。”

史守成:“……”

嚴仲這個人不太會看人臉色,史守成細微的心情變化他完全感受不出來,反而進一步道:“尚書大人可是有意與蕭尋初會面?若是如此,我可以試試找理由,來幫尚書大人牽線。盡管下官官位低微,但當年蕭尋初在太學時,下官有緣指點了他一二,他或許還會給下官一個薄面。”

要是三四年前,史守成是打死都想不到嚴仲會說這種話。

但當年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嚴仲好像忽然開始有點松動了,性子沒有那麽耿直,人也稍微圓滑了一點。

他本來是個相當重視老規矩的人,這兩年在一點微妙的地方倒“開明”起來。

比如嚴家有個叫嚴靜姝的女兒,十八歲了還沒定親,嚴仲瞧著也不是完全不急,可有人上門問起,他又下不了決心,說這小女兒平時會讀書寫文章,看這些提親人家的架勢,娶她回去肯定不會再教她念書了,想想就有點不甘心。

嚴仲這點家務事的百般掙紮暫且不論,史守成聽他這話臉上有點皮笑肉不笑,只和藹地敷衍:“君子之交,不必拉幫結派,再說再說。”

*

文會結束,史守成回到家裏,在書房中閉目思考。

誠然,他厭惡齊慕先的作派。

但若是就這樣倒向“蕭尋初”,他又實在覺得別扭。

這“蕭尋初”年紀輕輕,怎麽就坐到參知政事了呢?

難不成,他一個年近六十、德高望重的朝中三品大員,真要屈居一個才過弱冠之齡的小年輕之下嗎?

若是不站隊蕭尋初,怕他棋差齊慕先一招,萬一齊慕先再度得勢,新帝開元之年好不容易展示出來的新興之象,說不定會就這樣結束,一切又走回以前的老路上。

若是站隊蕭尋初,以新帝現在對蕭尋初的信任,他只能繼續留在二把手的位置,不得不一聽一介晚輩的調派。若只是短暫聽一聽還好,但史守成也是有野心的。

蕭尋初如此年輕,一旦他成為像齊慕先那樣的權臣,後面還可以再把控朝廷四五十年!他史守成,哪裏還等得到自己的出頭之日呢?

難……難啊……

史守成坐在椅上,指節敲著椅背,反覆斟酌。

*

數日後。

謝知秋剛下朝,走出不遠,就看到有兩個人候在半道等她。

時隔幾年相逢,身份已天差地別。

嚴仲就算自認對謝知秋有師生之情,真站在二品參知政事面前,他還是比在太學裏對待學生收斂很多。

嚴仲清了清嗓子:“參知政事大人,你可還記得老夫?”

謝知秋看看嚴仲,又看看他身邊的禮部尚書史守成。

謝知秋道:“嚴先生當年教導,學生自不曾忘。”

嚴仲知道謝知秋肯定是謙虛,但如此大官自稱是他學生,讓嚴仲頓時腰桿都挺了起來。

他聲音不覺溫和幾分,說:“是這樣,明天不是休沐之日嗎?我與尚書大人說起想去郊外賞楓,聽聞參知政事大人是武家出身,馬術十分精湛,便想厚顏向參知政事大人請教騎馬技巧,不知大人是否有空一同出游啊?”

*

十月金秋來臨時,嗅覺敏銳的官員,都發覺了朝堂上的新變化——

禮部尚書史守成,開始幫“蕭尋初”的腔了。

禮部負責朝中儀制以及學校貢舉相關之事,在六部之中,屬於清貧但是地位較高的一部。盡管禮部油水遠沒有吏部、戶部可撈得多,但卻管理天下學子,還直接負責萬眾矚目的科舉制度,可謂關乎一個國家官員的未來。

禮部若是在學校、科舉中稍加引導,很有可能會影響天下學子和士人的輿論風向。

先帝當初極有可能是考慮到這一點,才特意將史守成這麽一個與齊慕先沒那麽對付的人,放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作為對齊慕先的牽制。

齊慕先對史守成沒那麽喜歡,但史守成還算會把握分寸,而且他是個幹實事的人——如果齊慕先的提案符合實際,史守成也不會光為了反對齊慕先而反對——比如當年科舉改革,減少詩賦而增加經義策問,就是雙方合作促成的。

這兩只老狐貍在多次博弈後,已經達成了某種平衡——

齊慕先把握朝廷大勢,而史守成始終是朝中一批剛直之士推舉的帶頭人,亦是方朝以清廉為譽的名士。

這種平衡已經持續了很多年。

而現在,齊宣正一案後,齊慕先勢頭大減,“蕭尋初”名聲鵲起。

“蕭尋初”本就在趙澤的支持下,逐漸有了與齊慕先平分秋色的架勢,現在本在觀望的史守成的一派人,竟然也隱隱倒向“蕭尋初”。

史守成自不會在明面上承認,有時他甚至會先激烈反對“蕭尋初”的觀點,指責對方有違前制,後面再假裝被對方說服的樣子,一本正經地改口:“原來如此,參知政事大人的想法也有道理,原先是我誤會了。”

搞得那些以為可以和他一同反對“蕭尋初”的人措手不及。

有人指責史守成最近附和“蕭尋初”的次數太多,懷疑兩人互相勾結,史守成就又義正言辭地怒斥:“皇上明鑒,老夫這麽多年,什麽時候與人勾結過!老夫向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某些人,根據形勢,甚至可以指鹿為馬!

“對的事老夫支持,錯的事老夫反對,二十年來,老夫日日如此!官員勾結,總要有利害牽扯,你們哪個人家裏不是衣錦食肉、嬌妾數人,但老夫至今都是布被瓦器、糟糠一人,

“老夫的弟弟上回在街上與人起口角,不服氣擡出老夫的官職,老夫知道此事,轉頭就罵了他一頓,壓著他去對方家裏道歉,為了給對方賠禮,老夫甚至不得不賣掉女兒最喜歡的一副珠釵!

“老夫以天下之利為己利,以天下之害為己害,從不做虧心之事!為天下人著想,支持利於天下的觀點居然還要被人說是勾結同僚,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趙澤坐鎮龍椅,縱觀全局。

說實話,對朝堂權術越來越熟悉以後,趙澤縱然喜歡“蕭尋初”,但看到越來越多人因為“蕭尋初”的改革顯出成效,或者單純為了反對齊慕先,而開始倒向“蕭尋初”這一邊,他內心是隱隱不安的。

他也很擔心“蕭尋初”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真的開始與其他高官拉近距離。

所以,史守成逐漸表現出對蕭尋初的親近時,趙澤非常忌憚。

會有言官大張旗鼓地在朝堂上提及此事,背後其實並非沒有他的縱容默許。

然而,史守成這番話一說,非但讓言官們顏面大失,也讓趙澤對自己的懷疑心生愧疚,不再多疑。

一時間,齊慕先的處境,愈發風雨飄搖。

然而,處於漩渦中心的齊慕先本人,這種時候居然還能樂呵呵的。

遇到事,他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超脫架勢,只道:“我覺得蕭大人與史大人的想法都挺好,話語權總歸是要交給年輕人的,只要方向沒有大錯,我作為長輩當然不會多說什麽。”

*

說回謝知秋這裏。

朝堂上暗潮洶湧,風波變換。

在外人看來,現在的局面,無疑是謝知秋日益顯出優勢,甚至在與齊慕先的對峙中逐漸占了上風。

對謝知秋這般新秀而言,有了史守成這樣的朝中老人助力,無異如虎添翼。

然而,唯有謝知秋自己知道,她和史守成的關系,並沒有表面上那麽融洽。

首當其沖的,她和史守成的性格,相當合不來。

史守成並不能說是個壞人,相反,以傳統的價值觀來論調,他絕對是個清廉的好官。以齊慕先來比較的話,那麽至今生活簡樸的史守成,簡直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但這種嚴守清規戒律的讀書人,往往同時有著極為古板守舊的道德標準。

史守成本身比較死腦筋,他在朝堂上反駁言官的那番說辭,其實是謝知秋背後出的主意。

但為了說服史守成說出那番話,就費了謝知秋不少口舌。

一來,史守成覺得這是做戲,很不情願。

二來,謝知秋能感覺到,史守成雖然看似願意支持她,但他自持閱歷,其實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並不願意聽她這個晚輩擺布。

光是這些,已經很不舒服了。

但還有一日,史守成有事來拜訪將軍府,兩人書房裏談話時,蕭尋初出來取東西,從書房窗外經過。

他平時在家很隨意,跟以前在臨月山一樣,經常披頭散發。

在隔窗看到謝知秋時,他對謝知秋笑了一下,這才離開。

本來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誰知史守成當即就皺起眉頭。

他對謝知秋道:“你這個妻子怎麽回事!在家中衣冠不整,不知禮數,明知丈夫與客人在書房談事,居然不避道而行,而且見到丈夫,非但不行禮,甚至敢擡頭平視夫君!

“謝家也是家風嚴謹的書香門第,怎會教出如此不知婦德的女兒!參知政事大人竟這樣還不振一振夫綱!若是我的夫人如此,我早已休妻了!”

聽聞史守成之言,謝知秋表情一改,略微顯出不悅之色來。

她本是女兒身,現在只是借用蕭尋初的身份。

她自幼就不太喜歡這些他人強加的規矩,要是她真將所有勸誡都當回事,謹小慎微地滿足每個人的評價標準,那她根本就不可能成為謝知秋,和蕭尋初交換之後,也不可能走到參知政事的位置。

謝知秋聽不得這種話,當場駁道:“此地是我的居所,屋內雖在待客,但內子只是在屋外經過,本就無意打擾。

“他之所以往屋內瞧,是因為擔心我這個夫君的情況,反而是在盡妻子之責。

“倒是史尚書,在別家做客,理應守禮,見到主人家的女眷經過,本應低頭非禮勿視,為何史尚書非但沒有回避,反而看得這麽仔細?若按照史尚書的禮數之言,這也不太合適吧?”

史守成被反將一軍,一時語塞支支吾吾起來。

其實他故意挑“蕭尋初”家眷的刺,未必沒有對這個晚輩有意見,於是故意給下馬威的遷怒之意,沒想到“蕭尋初”完全沒有對客人寬容一點的意思,直接嗆起他來。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史守成知道此人一般不太說話,但真要辯論口才了得,跟她爭論討不了什麽好,遂偃旗息鼓。

*

又是一日,謝知秋與史守成不歡而散。

待送走史守成,謝知秋頭疼地靠在桌前緩解情緒。

她通常都是單打獨鬥,即使偶爾與人合作,基本也只是短暫地目標一致,不久就會分道揚鑣。

與史守成這樣的結盟,還是頭一回。

實話實說,她與史守成不太相處得來,但在朝堂之上,她又確實需要史守成的支持。

現在新政正在實施的關鍵時刻,阻力很大,多一個朋友遠勝於多一個隔岸觀火之人。

更何況,還有齊慕先這個隱患……

謝知秋閉目凝神,覺得許多事情煩不勝煩。

正當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謝知秋擡頭,道:“進來。”

從外面進來的,竟是葉青。

“謝小姐。”

葉青通常不太會主動來找她,可能是對著一個外表看上去是他師弟、實際卻是女子之魂的人,他實在是難以拿捏相處的分寸。

不過今日,葉青的神情像是在擔憂。

他站得有些拘謹,道:“剛才我看到史尚書臉色不太好地離開了……”

謝知秋“嗯”了一聲。

葉青又道:“史尚書之前抱怨過我在側院冶鐵的聲音太響,其實朝中讓我研制新年要用的煙花,我剛才正在試驗,可能又發出一些響動。你與史尚書相處不太愉快,是不是又是因為……”

“不是,不關你的事。”

不等葉青將話說完,謝知秋已經安撫他道。

今日葉青那邊發出炮仗的聲音時,史守成是皺過眉頭,後來兩人也發生了幾句口角。

謝知秋能感覺到,史守成其實也沒那麽喜歡工匠,對謝知秋新政將重點放在扶持工商業的傾向也有不滿。

不過,在謝知秋與史守成近期發生過的沖突裏,這點小事實在微不足道,葉青那邊造成的影響,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謝知秋不太客氣地評價說:“他看不過眼的地方很多,那是他的問題。要是事事在意,沒完沒了。”

葉青聽謝知秋如此說,微微松了口氣。

他當年和師兄弟們在臨月山上,受盡了非議與冷眼。

他知道謝知秋力排眾議,讓朝廷任用他這種沒名沒氣的工匠不易,實在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系,讓於他有恩的謝知秋與其他高官關系惡化。

他十分誠懇地道:“我知道謝小姐在朝中做事,必然不易。在下受謝小姐恩惠,對目前的生活已經非常滿足,也盼望能有對謝小姐投桃報李的地方,自不願給謝小姐惹麻煩。

“在下現下住在將軍府中,若是哪裏給謝小姐造成了不便,請謝小姐務必開口提醒,在下必當盡力改正,千萬不要有顧慮。”

“好。”

葉青的心意,謝知秋心領下來。

葉青告辭後,謝知秋捏了捏鼻梁。

盡管是又有驚無險,但她與史守成的關系,多少是個隱患。

要麽求同存異,找到能長久相處下去的方法。

要麽等局面再穩定一些……等他們失去共同的敵人齊慕先以後,恐怕要做好分道揚鑣撕破臉的準備。

謝知秋目前更傾向於前者,畢竟史守成算是個好官。

但如果有個萬一……

謝知秋眼底冷光微動。

夕陽西沈,窗外唯有些許暮日餘光殘留。

謝知秋收回種種念頭,整理思緒,心想該回去一趟,順便吃晚飯了。

她打開門,打算踏出書房——

但下一刻,她心中浮現出一絲怪異來——

以往這個時辰,五谷應該會主動來叫她,為何今日沒有來?

還有,周圍未免太安靜了……

“——!”

謝知秋向來敏感,盡管不清楚這份不安來自何處、是否是她多心,但她一旦生出疑慮,便決定立即退回到屋內——

誰知下一刻,她面前寒光一閃!

說時遲那時快,謝知秋只見眼前瞬間掠過一把銀色長劍,鋒利的劍刃如風從她耳邊擦過,插.進她身側木門的同時,還削去她一縷鬢發——

蕭尋光現身在她面前。

他一雙眼睛與弟弟和母親相似,可眼神絲毫沒有弟弟那樣的親和慵懶,反而鋒銳堅韌——

只聽他冷聲質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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