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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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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一刻鐘後, 兩名官員向趙澤告別。

齊慕先與謝知秋二人一前一後離開垂拱殿。

待走到無人之處,謝知秋叫住齊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 今日……多謝。”

齊慕先站住腳步, 轉過身來。

這老人外表仙骨道風,頗有出世仙神之氣。他看向謝知秋, 臉上仍是從容的笑容。

只聽齊慕先和藹地問:“你指的是你妻妹之事, 還是你師兄之事啊?”

“……!”

謝知秋心頭一凜。

齊慕先果然不是隨便幫忙而已, 他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謝知秋垂眸道:“二者皆有。不過最主要……還是妻妹吧。”

謝知秋由於性情的緣故,身邊親近的人很少,她本人亦看淡人緣, 不喜與人深交。

可是即使如此, 她心中仍有在乎的人。

家人是她少有的死穴。

尤其是知滿這個小妹妹。

謝知秋牽著她的手長大,眼看著知滿從一個跟在她屁股後面喊姐姐的小雪團,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嫁給皇帝, 在世人看來的確是無上尊榮。

但知滿這兩年才好不容易掙脫想法上的束縛,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她進了皇宮,那過去的一切皆成泡影。

後宮與朝廷一樣, 只要接近權力的高點,就是是非之地。

知滿雖在墨家術方面頗有些小聰明,本身也是個機靈的姑娘, 但要說爭權奪利方面的勾心鬥角,她還過於單純。

而且, 謝家當下日益衰微, 她們姐妹的父親更只是個商人。

知滿如果只因皇帝一時興起被挑進宮中, 她既無勢力,又無城府, 簡直如同將小羔羊扔進虎穴中。

即使不考慮知滿本人意願,只從利益方面考慮,這也絕不是個好選擇。

然而,皇帝剛才都那樣出口詢問了,饒是謝知秋有自信憑她自己最終還是能脫身,但如果由她本人開口,無論如何都有駁天子顏面之嫌。

齊慕先這樣的第三方能夠如此有技巧地打消皇帝的想法,對謝知秋來說,可謂解了燃眉之急。

謝知秋對齊慕先心懷芥蒂,直到此刻亦尚未卸下心防。

但齊慕先出言為知滿解圍,謝知秋真心感謝他。

齊慕先只是笑笑,說:“這兩年梁城民間布匹價格動蕩頗大,謝家布行的輝煌,老夫亦有所耳聞。

“這謝家姐妹中的妹妹,雖沒有姐姐那樣的稀世才名,但能做到如此降低絹布成本,於大多數百姓生活而言,想必能有極大的改善。

“像這樣的姑娘,於世人之助益,倒遠勝於朝中一些空有官職、卻沽名釣譽的酒囊飯袋。侍奉君王固然是無上榮耀,只是山間野雀若不願落入貴人之掌,只願翺翔於天地之間、沐空游風而鳴,那麽強行將其關入金籠之中,即便成了貴雀,也未必是美事。”

謝知秋先前心中不過是感激,聽到齊慕先這番話,才由衷側目。

她道:“世人多認為女子應以相夫教子為天職,若能嫁入高門,自是為家族爭光。像同平章事大人這樣想的人,世間少有。”

齊慕先笑呵呵地道:“和宗駕崩之時,命老夫監國,太後垂簾聽政輔佐太子。當年先帝年幼,大事幾乎皆由老夫與太後商議決定。世上許多男子確實傲慢,但女子的野心才能,老夫樣樣都領教過,可不敢小瞧。”

齊慕先與太後共同坐鎮的十五年,的確是方朝開國以來少有的黃金歲月。

不過,謝知秋同樣知道當年齊相黨和太後黨打得厲害,齊慕先本人也是反對女子幹政的。

齊慕先如今居然能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起當年的事,而且聽起來,他雖與太後不合,但對太後本人的才能,倒沒有進行貶低。

謝知秋很謹慎地接這個話:“同平章事大人果然胸襟寬廣。”

“談不上胸襟寬廣,只不過老夫是寒門出身,見過的人多,知道百姓究竟需要什麽,也知道人活在世,各有掙紮,難以隨意評判罷了。”

齊慕先溫和地笑著道。

“老夫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老夫幫你,當然也有老夫自己的打算。”

謝知秋靜默不言,等著齊慕先的後文。

果不其然,齊慕先還有話要說。

他回過頭,往垂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現在天鶴船停在陸地上,已經看不見了,但謝知秋離開之前,就是將它放在垂拱殿內。

齊慕先問:“你的天鶴船,若是不系繩子,還能飛得更高,是嗎?”

謝知秋應道:“是。”

“那麽,具體能到多高呢?”

“天鶴船剛做出來不久,我與夫人還未具體測算過。進宮之前,我們從自己家中起飛,試著飛了一百丈左右,這就是最高一次了。不過,按照理論上來說,飛到三百丈、五百丈,乃至更高,應該都不成問題。只是以前從未有人去過此等高空,若無試驗,還是謹慎小心些為好。”

“確實,畢竟是新鮮的東西,還是小心為上。”

齊慕先認同地頷首。

但接著,他手指輕抵下巴,若有所思道:“不過,能有五百丈啊……那比絕大多數山都要高了。”

下一刻,只聽齊慕先緩緩地道:“若是我那早夭的長子還在,他見到能升到這麽高的東西,一定會很喜歡吧。”

“……?”

謝知秋一凝。

她以前只知道齊慕先的獨子是齊宣正,倒不清楚原來在齊宣正之前,齊相還有過一個孩子。

看齊慕先這一瞬間的神情,謝知秋隱約覺得,齊慕先想必十分喜愛那個孩子,若不然,也不至於這麽多年之後,他看到天鶴船,還能聯想到那個早逝孩子的喜好,甚至流露出這般尚未釋懷的神情。

不過,齊慕先並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他又笑著問謝知秋道:“你夫人做的這天鶴船,一開始果真是為讓人乘坐而做的嗎?”

謝知秋回過神來,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齊慕先道:“此物載人上天固然稀奇,但是如此穩定的飛行之器,想來價值遠勝過新奇。

“此物若是用作山道運輸,應當會比人力或者馬匹更為省力。而且,此物放置地點靈活,用作瞭望也比一般高臺範圍更廣——若是白天黑夜都能升空,只需讓守衛搭乘此船,就能時刻觀百裏之遠,將整個梁城盡覽眼底。

“如此實用之器,若只用作君主賞玩,未免可惜。”

謝知秋略顯意外,側目看齊慕先。

其實她當初讓蕭尋初使用墨家術的契機,還真是單純只為了討皇帝的喜歡。

不過,等天鶴船做好之後,他們也自然而然地討論過有沒有更實際的用法。

其他人見到天鶴船,都不過是圖個好玩稀奇,包括本該時刻心系天下的君主趙澤。

可是齊慕先,居然在乘了船後,就一直在心中盤算實用價值。

謝知秋順手推舟道:“不瞞大人,我與夫人之所以鉆研工匠器物,起初就是希望能用到實處,這的確是我等初心。”

“原來如此,你果然是個有志之人,老夫沒有看錯你。”

齊慕先笑呵呵地道。

他問:“尋初,老夫問你,依你看來,今年的天色如何啊?”

幾句話下來,齊慕先對謝知秋的稱呼,忽然親昵不少。

謝知秋一頓,不解其意,只慎重地道:“今年乃是寧德初年,正值改元換新,自春節之後,四方風調雨順,天氣一直不錯。”

齊慕先笑言:“不錯,若不是晴空萬裏的好日子,尋初你想必也不會挑今日試驗天鶴船吧。不過,依老夫之見,去年之前,這天氣候穩定,但陰天多,晴天少,略顯寒冷。今年以來,晴天多,氣勢強,但氣候倒差點意思,這都快四月了,還早寒料峭,不似往年春意盎然啊。”

謝知秋猛地一震,終於明白過來。

這齊慕先表面上在說天氣,實際上在評價皇帝。

他的意思恐怕是,先帝是個成氣候的天子,但是性情略有陰晴不定,做事趨於保守。而當今聖上,年輕氣盛,比先帝活潑志大得多,但還不成氣候,並不是個成熟的皇帝。

盡管齊慕先用的是隱喻,但敢這樣和別的官員評價兩個皇帝的缺點,也算相當大膽了。

齊慕先敢這樣跟她說,顯然是對自己的權勢極其自信,哪怕謝知秋跑去跟皇帝告狀,他也能毫發無損,說不定倒黴的反倒是謝知秋。

而齊慕先會說這些,必有用意。

果不其然,接下來,又聽齊慕先道:“不過,尋初啊,天色乃上天所定,但熟練的農人,卻知道如何因時制宜,在變化的氣候裏,照樣年年豐登,倉囷殷實。

“好的農人越多,秋天就更容易豐收。

“而年長的農人,也樂意領年少的農人入門,若是人們團結在一起,自然耕作效率更高,整個村莊也會更為穩定昌盛。年少的農人跟著年長的農人學習,自己掌握技巧也能變得更快,這便是合作之道。

“尋初,老夫道理已經跟你講明白了,想來老夫的誠意,你也已經看到。後面的路要怎麽選,還是看你自己啊。”

謝知秋目色一沈。

齊慕先這番話,謝知秋自然聽得明白。

正像祝少卿先前提醒她的那樣,齊慕先有招攬她的意思,也願意表現一定真誠。而她如果願意和齊慕先結好,後面的官途,想必會更為平順。

謝知秋眸色深邃,難以看出情緒。

不過,在現階段她要怎麽做,謝知秋之前就有謀算。

只見謝知秋一本正經地躬身行禮道:“同平章事大人之言,晚輩受教。晚輩向來仰慕齊大人高義,能得到齊大人的指點,實在三生有幸。”

*

不久,謝知秋回到將軍府。

蕭尋初大抵是等得心神不寧,又開始琢磨墨家術轉移註意力,謝知秋回到屋中時,他已經做了一排謝知秋不太懂的小機關,那些小機關還會轉圈,在屋中發出嘎達嘎達的聲音。

聽到謝知秋開門的聲音,蕭尋初才從一堆工具中擡起頭來。

他凝了凝,才略帶遲疑地問:“天鶴船的情況如何,天子可還滿意?”

蕭尋初畢竟是天鶴船真正的設計者,他的作品究竟取得了怎樣的反響,實在讓人緊張。

謝知秋頷首:“天鶴船很好。”

她稍作停頓,又道:“你可以寫信給你的師兄師弟了,聖上答應了給他們在工部找恰當的位置,雖要進行考校,但已經十拿九穩。”

蕭尋初聞言,幾乎呆了一瞬。

他一向信任謝知秋的能力,但他們多年未能有進展的事,謝知秋方一上陣,就有了顯著的變化,還是令他吃驚。

有一剎那,他幾乎要沖動地上去抱住謝知秋。

但是二人有男女之別,當他看到謝知秋在他眼中嬌小的女子之軀,終究沒有這樣唐突,反倒不自在地移了一下視線。

蕭尋初故作平靜地笑了起來,但話中卻充溢著感激之情。

他道:“多謝你。若不是你,我只怕許多年都走不到這一步。”

謝知秋望向蕭尋初。

剛才有一剎那,她似乎感到對方想要拉近與她之間的距離,可是下一刻,看到蕭尋初那如常的笑臉,她又覺得或許是自己的錯覺。

謝知秋道:“若非是你的天鶴船,我也無法這麽順利。”

謝知秋再一次感覺到,他們兩人的命運,早已緊緊捆綁在一起,互相牽扯。

正因如此,她也有事必須要告訴蕭尋初。

略作停頓。

然後,謝知秋說:“今日,齊慕先也看到了天鶴船,他特意進宮來,並向我表達了合作之意。分別前,他邀請我參加齊府下月的賞花會,我已經答應了。”

蕭尋初一怔。

謝知秋這麽講,就說明她已經決定目前要和齊慕先保持友好合作關系。

蕭尋初之前就聽謝知秋說過她在官場中的處境,在齊慕先對她的敵意減弱後,兩人不再是水火不容的關系了。

只是,前些日子齊慕先還是謝知秋最大的安全隱患,甚至會威脅她的生命,而一轉頭,兩人就成了同一陣線上的忘年交,官場變幻如此之快,還是蕭尋初有種做夢的不真實感。

他說:“既然是你的決定,我相信你。”

他稍作思索,又問:“但是……齊慕先這個人,你覺得確實可以信任嗎?”

謝知秋不言。

半晌,她才道:“短時間內應該沒問題。但是……齊慕先這個人,深不可測。”

謝知秋抿唇。

今日,她已深深感到齊慕先的可怕之處。

謝知秋在齊慕先身上吃過不少苦頭。

要說的話,的確是她在金鯉魚的事上招惹齊慕先在前,但謝知秋之後也在月縣陷入困境,稍有不慎,就會命喪黃泉。

照理來說,有過這樣的經歷,她絕無可能對齊慕先放下戒備。事實上她也始終對齊慕先心懷警惕。

然而即使如此,一番交談之後,她居然也不禁對這個人的風度心生好感,甚至變得並不那麽排斥與齊慕先合作。

難怪齊慕先這個人,能夠坐穩三朝宰相、權傾天下,縱然在朝野中翻雲覆雨,仍能被百姓封為寒門宰相之典範,讓無數學子對他心懷向往。

要是沒有這般玩弄人心的能力,恐怕他絕無可能有今天這樣的地位。

謝知秋不確定齊慕先今天對她說的話有多少真心,但他的確字字句句都說中她的心事。

謝知秋閉目凝思。

良久,她說:“我需要在朝中擁有更多話語權,現在,同時謀取皇帝和齊相的幫助是最快的方法。

“與虎相伴必有風險,後面必須小心謹慎。但當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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