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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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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蕭尋初手握信函, 指尖輕顫。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大致能猜到謝小姐這些年都在想什麽,還有李雯之前說的“上回”是什麽事了。

原來謝小姐, 一直想要入仕為官。

並且, 她當真在為此努力。

甄奕似乎也有意幫她,只是在當前的局面下, 這並不容易。

甄奕雖辭官多年, 但憑他的聲望, 在朝中仍有影響力,想要說上幾句話是不難的。

如果他真心想要舉薦一個人才,只要給昔日的好友或者學生寫信, 不說這人才立即被重用, 想來得到一個機會、謀取一官半職是不難的。

只可惜,謝知秋的情況太過特殊,這世上尚沒有先例, 像重用男人一樣去重用一個女人為官。

幾乎一瞬間,蕭尋初就聯想到他自己的師父還有師兄們多年來的碰壁。

他們與謝知秋的處境並不完全相同,但蕭尋初似乎能理解這種無望的絕境會帶來的痛苦。

如今, 甄奕決定回鄉,只餘下謝小姐獨自孤軍奮戰,局面只會更為艱難。

所以甄奕給謝小姐留下這一封空白信, 任她書寫,作為最後的支持。

“師父……”

蕭尋初握緊信函, 心神動蕩。

甄奕一生不曾有大錯, 在士人眼中威望很高, 只要他現在退出渦流安度晚年,必然能成為一個史書上人人讚頌的完人。

這件事, 即使他不做,也不會有人怪他。

可是,在最後,他卻願意為了愛徒,參與一件會有爭議的事。

官場動蕩,稍有踏錯,就會留下致命的話柄。哪怕已經退出暗流,都未必能獨善其身。

甄奕給出這樣一封信,必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賦予謝知秋極大的信任。

此刻,縱然他不是謝知秋本人,蕭尋初仍不禁對甄奕這位老師產生了由衷的感謝之情。

哪怕未必有用,這也是難能可貴的希望。

原來甄先生便是為了這個,特意留在這裏等謝知秋。

蕭尋初伏下/身,對甄奕一拜道:“多謝先生。”

“無事。”

甄奕笑呵呵地應道。

他撐起身子,道:“時辰不早,我也該去乘船了。”

“我送您。”

蕭尋初忙跟上去。

不過這時,甄奕像又想到什麽,回頭問他:“對了,我上次有跟你提過秦家小子的事,你是怎麽想的?”

“誒……?”

甄奕笑瞇瞇的,仿佛只是隨口一問:“這些年,我與夫人都是將你當自己的孩子照看的,現在我們都要走了,你總不介意師父們再關心一下你的終身大事吧?

“秦家那孩子,我雖並未收他為徒,但他瞧著確實像是個牢靠的。你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感情想來也和尋常不同。如何?你們家裏人,可有說點什麽?”

蕭尋初頭腦懵了一瞬。

他本還沈浸在空白信函的震撼中,沒想到甄奕學士一回頭會提及這樣的事,被問得措手不及。

秦家那孩子?

難不成是指秦皓?

原來謝知秋……與秦皓是青梅竹馬嗎?

難怪先前在院口,他聽到秦皓可以將謝知秋叫作謝妹妹……

蕭尋初整個人都有些鈍住,他後知後覺地回答:“沒、沒有,我不是特別清楚。”

甄奕笑著對他道:“我知道你平時不愛談這些,不過……學業有追求是好事,但若有好姻緣擺在眼前,也莫要錯過了。”

*

甄奕與李雯馬上要去乘船,不可再久留。

蕭尋初頂替著謝知秋的身份,去送他們二人。

只是,聽到甄奕的最後兩句話後,他一路都莫名心不在焉。

……說來也是。

若按尋常來說,謝知秋她……早到了就算定親也不奇怪的年紀。

倒不如說,她至今仍未婚配,才是反常的事。

而且她與秦皓……

書香門第,世代之交。

二人都喜愛讀書。

秦皓也是他們這一輩中出眾的佼佼者。

蕭尋初尚未與家中鬧翻時,逢年過節,都會常聽到有長輩誇讚秦皓年紀輕輕便知節守禮、求知好學。

既然連甄奕學士都這麽說,那麽謝知秋與秦皓……想來果真是十分相配吧。

而且甄奕還不避諱地當著謝知秋的面提起,意思是不是說……謝知秋可能也對秦皓並不反感,甚至有點好感?

他們都是會讀書的人,想來很談得來。

若真如此,那這對謝知秋……不是好事嗎?

蕭尋初覺得,自己作為朋友,得知昔日好友會有好姻緣,理應為她感到高興、理應祝福她才是。

可說來奇怪,他發現自己好像並不怎麽開心,反而有些悶悶。

他皺起眉頭,晃了晃頭,想甩掉這不合常理的念頭。

“甄先生!李師母!”

不知何時,三人已快走出內院。

學生們早已守在馬車邊上,就等著先生與師母出來。

為首的正是先前聚在園外聊天的幾個學生,秦皓亦在其中。

之前對謝知秋義憤填膺那人一見甄奕與李雯,當即眼前一亮,其他學生也都表現得很高興,紛紛對二人作揖行禮。

甄奕和李雯夫婦二人笑著受了一眾學生的禮。

這時,李雯回頭,未等蕭尋初走到會被看到的地方,便友善地對他道:“知秋,你便送到這裏吧,剩下的路,我們自己去就好了。何況你家離得遠,若是天色晚了,你回家也不方便。”

蕭尋初一楞,回過神來。

原來這就是謝知秋能送到的極限,才這麽兩步路。

外面的學生則興奮地道:“甄先生,李師母,你們可算來了,快走吧,車可等了好久了。”

其他人也趕忙搶著在甄奕面前表現——

“我來扶先生與師母。”

“學生這段日子讀書,還有許多不解之處,不知可否在路上向甄先生請教?”

“先生,師母,我提前在車中備了茶果。”

外面的男子們熱熱鬧鬧的。

蕭尋初待在謝知秋的身體裏,卻獨自戴著帷帽,隱在小院石墻後的樹蔭下,唯有目送他們陪伴自己的恩師遠去。

他內心深處,忽然湧現出一股強烈的孤獨感。

此處,仿佛並沒有他的位置,亦非他的容身之處。

這時,他看到簇擁著甄學士上馬車的人群中,有一人回頭了。

那正是剛才在內院外,與同窗非議謝知秋的那人。

對方先前說過的話,在頃刻間回到腦海中——

“實在等不到就別等了吧,那謝知秋就算來了,也不過是在內院門前送送罷了,不能像我們一樣一直送先生到碼頭啊!現在還要先生專門等她,哪裏像是來送別老師的,倒像師長要送她。”

“他當初但凡收的是個男子,憑借甄先生弟子之名與多年跟隨甄先生學習得來的才學,如何能不功成名就?如何能不對國家有所助益?”

“現在甄先生將這些年的心血都花在一個小女子身上,臨了到歸鄉時,連讓她多送幾步都不可能,這是何苦。”

此刻,對方看謝知秋的眼神,也有一種微妙的輕視和不屑,仿佛贏得了某種勝利。

一時間,某種怒火湧上心頭。

蕭尋初不覺握緊拳頭,然後,他摸了摸袖中,那封甄奕給予謝知秋的信。

這時,小丫鬟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小姐,甄先生他們已經走了,咱們也回府上吧。李夫人說得對,若是等到天黑,我們在外就沒那麽方便了。”

蕭尋初身體一動,仿佛要隨小丫鬟一起,沿剛才的避人小路默默離開。

若是不惹事的溫順之人,想必就會如此選擇。

然而。

下一刻,蕭尋初腳尖點地一轉,改變主意,竟反而往內院中走去!

“不回去。”

蕭尋初眉間蹙起,聲音堅定。

“我們都還沒有送兩位師父到碼頭,憑什麽回去?”

“小姐?!”

小丫鬟被“小姐”的話嚇得魂不附體,她知道小姐一向和普通人不同,但光聽這句話,完全料不到她今日會做出什麽來:“小姐,小姐你可別沖動啊!若是壞了名聲,日後的路可就難走了,老爺和老夫人也會責怪您的!”

“壞不了。”

蕭尋初道。

若是謝小姐本人真身在此,她無法送甄奕和李雯去碼頭,定會留下遺憾。

蕭尋初當初沒能阻止葉師兄和宋師兄下山,也沒能幫上邱師弟,他知道留有遺憾是什麽感覺。

難道他如今暫且頂替了謝小姐的身體,卻還要眼睜睜地隨波逐流,令謝小姐也留下遺憾嗎?

他要替謝小姐送,不僅要送,還要送得比誰都久、比誰都遠。

他問雀兒:“甄先生他們留下來沒帶走的東西,應該都是不要的了吧?我拿來用用,應該不要緊吧?”

“啊?”

*

卻說甄先生那邊,因為等謝知秋略誤了一點時辰,為了趕上今日回金陵的船,馬車行得飛快。

好幾個學生騎著馬在旁邊跟著,不時與車內的甄奕夫婦談笑風生,笑聲不絕。

忽然,不知誰說了一聲:“甄先生,您看後面!”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回頭。

甄奕夫婦亦感疑惑,李雯先探出頭去,看到窗外光景,驚喜地“啊”一聲,道:“奕哥,你快看。”

甄奕慢騰騰地將腦袋探出窗外。

只見白原書院方向,無數盞大大小小的孔明燈自地面升起,已騰飛至半空中。

最大的幾盞燈悠然升起,越升越高,在其燈面上,以墨色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

【願吾師安歸,一路順平。】

是沒見過的字跡,但寫在燈面之上,與平時有變化也再所難免。

這些燈,是在為甄奕與李雯送行。

而此時還在白原書院中、不能親自送二人前往的學生,不必多想就能猜到是何人。

甄奕一把年紀了,在看到這些燈的瞬間,竟還是不禁紅了眼眶。

“千裏難送行,放燈伴相歸……嗎。”

他以袖拭了拭眼角,長長嘆了口氣。

“知秋兒這孩子,有心了。”

不斷升起的孔明燈很快猶如銀河逆行,鋪滿半面天空。

這樣的高度和距離,縱使走到碼頭,也能一路看見了。

甚至直到甄奕夫妻二人上船,還能一直看見,等到了夜晚,燈火還會更為清晰。

看到甄學士的神情,眾人心神領會,紛紛開始附和甄奕、稱讚謝知秋有情有義、情真意切,不僅真誠,還有巧思,真不愧是一代才女。

反倒是先前那個因為謝知秋沒法出來送行而陰陽怪氣的學生尷尬起來。

雖說先前聽到他說話的人裏,也沒人主動來尋他的不痛快,但他自己卻忽然覺得臉上臊得慌。

當聊天風向逆轉以後,他默默拉緊馬鞍,自己落到隊伍的最後面,不敢吭聲了。

*

另一邊。

謝知秋本人操控著蕭尋初的身體,正跌跌撞撞、滿臉是血地走在路上。

當蕭尋初進到她身體中的時候,謝知秋確實也進了蕭尋初的身體。

不過,她一清醒,許是因蕭尋初的身體從高處落下的關系,她打一開始狀態就要差很多。

她起初頭痛欲裂,只隱約知道自己對周圍的環境不熟悉,卻想不起自己是誰。

直到看到蕭尋初房間墻上那幅《秋夜思》的字,她才慢慢有了記憶,想起這好像是她作的詩句。

只是,她為何會毫無征兆地變成蕭尋初,仍然是個迷。

她後來逐漸記起自己今天本來應該是要去給兩位師父送行的,便在抓到機會後,立即支開小廝,走了出來。

——雖說那小廝現在可能還偷偷跟在她後面,但時間緊迫,顧不了這麽多了。

今日是兩位師父留在梁城的最後一日。

甄奕和李雯二人,教導她多年,因為她的野心,二人傾盡全力為她謀劃,縱使尚無結果,也對她恩重如山。

無論如何,她都得親自去送行。

哪怕不是用自己的身體,哪怕眼下還有許多其他事甚為迫切。

謝知秋一步步走在路上。

她仍頭暈得厲害,先前頭上摔破的傷本來就只是經過了簡單的處理,她硬撐著走了這麽遠的路,只怕傷口又裂開了。謝知秋唯有單手捂著,一邊評估自己的狀態,一邊咬牙繼續前行。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漫天升起的燈火,還有孔明燈上書寫的字跡。

同一時刻,一輛有多人策馬相伴的馬車從她身側駛過。

謝知秋用袖子遮住半邊臉,

不過,這些人的註意力好像都被別的事吸引,沒有關註到正在路邊行走的她。

但當馬車掠過時,她竟聽到一句熟悉的聲音——

“知秋兒這孩子,有心了。”

謝知秋猛然回過頭。

她意識到那便是甄奕和李雯的馬車。

原來已經錯過了。

算算時辰,這樣的結果,也不算太意外。

不過……

謝知秋又轉頭看白原書院的方向,還有那如星空初升般上躍的孔明燈海。

要說的話……好像,也不算錯過?

謝知秋想了想,轉過身,原地對甄奕他們離去的方向行了個禮,然後稍作斟酌,卻沒有掉頭回臨月山,反而繼續往白原書院的方向前行。

*

白原書院中。

蕭尋初跪在地上,身邊堆滿各種雜物——

木條、竹條、紙張、筆墨、漿糊……

他口中橫咬一支毛筆,手上則飛快地將木條交叉綁緊,做成框架的形狀,糊上薄紙,一盞孔明燈迅速誕生。

雀兒在旁邊抱著小姐要求她找來的雜物,看到小姐利落的動作,簡直驚呆了。

小姐的手簡直巧到讓人震驚。

她以前光知道小姐頭腦聰明、會寫詩寫文章,但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小姐連做起這些手工制品來都如此靈活迅速。

要知道,這些幾乎都是用甄先生他們留在小院中不要的舊物做的——

從破燈籠裏拆出來的竹條、應該更換的窗紙、剩下半塊的舊墨……

小姐簡直看到什麽都能拿來用,要是找不到毛筆的話,她搞不好也會自己當場做一支出來。

這時,小姐草草清點了一下滿地尚未放飛的孔明燈的數量。

“好像差不多了,還差二十盞左右。”

“小姐”自言自語似的喃喃。

然後,“她”看向雀兒道:“你能不能再去別處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拿些能用的材料過來?如果真找不到,就付錢向學生買些便宜的宣紙之類的。

“等材料湊齊以後,你再付錢叫三五個年紀小的學童過來,讓他們吃過晚飯以後,到這裏替我們繼續放燈,一直放到戌時四刻。

“等我們再將燈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雀兒已經想象不到小姐的想法,只得忙不疊點頭,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當雀兒往外跑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影悄悄守在內院墻外。

“他”觀察到雀兒離開,便繞著墻走,直到尋到孔明燈升起的源頭之處——

*

蕭尋初正專心致志地做著孔明燈,希望能讓“謝小姐”在入夜前按時回家。

正當他埋頭刷著漿糊時,忽聽“啪”的一聲,有一物落在墻邊不遠處。

他擡目望過去,待看清那是何物,卻不由出神片刻。

墻邊地上,靜靜地躺著一支舊的竹蜻蜓。

這竹蜻蜓,瞧著竟有點陌生,又有點眼熟。

若沒猜錯,這似乎是當年為了與謝小姐通信,他親手在書院裏做的竹蜻蜓。

四年前,他離開書院時相當匆忙,有不少家當沒來得及帶走,此物大抵也是隨那些舊物一起,被丟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沒想到時隔多年,它竟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不過,既然它能被取出還飛過來,那就說明……

蕭尋初一驚,將毛筆從口中吐出,站起走到墻邊,試探地對墻外說了一聲:“……謝知秋?”

半晌,墻外傳來一個冷靜的聲音:“嗯。”

此去經年,二人還是用竹蜻蜓來聯絡。

只不過,這一次情況調轉了。

他在墻內,而謝小姐在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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