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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圩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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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圩肆

聽出了崔稚晚話中的疑問,那經生「啪」的將杯子撞在桌面上,滿臉不屑的說:

“現在滿長安城,但凡稍微能結識到一兩個達官顯貴的,誰會不知道正是太子殿下在為了病中的皇後祈福,發願敬造經書三千部。

“如今你我抄的經書,雖非出自高僧之手,僅僅只是民間征集,但亦有極大機會能從殿下的眼前略過那麽幾息,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也不是個吝嗇之人,不怕將自己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你,

“東宮裏的那位最是欣賞草書,他那一手狂草更是承襲名家,寫得亦是極好。就幾年前,他在春日宴上醉後乘興揮毫的那個……”

“「洛神賦十三行」。”崔稚晚接口道。

這種貴人宴席上的細節,只在市井閑談裏聽聞個大概的經生哪裏會真的清楚,聽對方準確說出,他便順勢一拍腦袋,連忙道:

“對對對,就是「洛神賦」。落紙如雲似煙,真真的不同凡響。”

話一落音,他當即察覺到了不對,皺著眉頭,質問道:

“哎,我說你這人,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給我……”

經生「噗」的將口中的茶水全數噴了出來,又嗆的咳了數聲,才指著從暗色中走來的崔稚晚,滿臉驚愕的咋呼道:“你……你怎麽是個小娘子?!”

崔稚晚先前就發現這人有些缺心眼,所以並不理會對方驚覺她是個女子的片刻慌張,又朝著桌案邊湊近了幾步,急聲問道:

“你真的確定,太子殿下……他有可能會看到我抄的「蓮華經」?”

“那是自然,我有一好友,他二叔的表舅的鄰居可是……”經生一頓,當即察覺出了這話裏的錯處,張口反駁道:“什麽你抄的「蓮華經」,是我抄的!”

坦白來說,雖此次抄經之事報酬頗豐,可它不容許任何差錯,實在萬分消耗心神。

於崔稚晚而言,一開始應承下來,也只是因為有李掌櫃舊日的恩情壓在心頭,她真的張不開嘴推脫罷了。

而此前的竭力做好,亦不過是因為既然已經答應,她便要「忠人之事」。

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只要想到太子殿下會看,今日所寫的每個字都好像在排著隊,從眼前一一飄過。

原本覺得沒什麽瑕疵的筆法,在極短的時間裏,她都捉到了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寫得尚且不夠「完美」的地方。

崔稚晚當即下定決心,明天定要勸說李掌櫃,讓她將此前所抄的那些全部廢掉,好好重新來過。

“不對,不對,”那經生敲了敲混亂的腦子,終於又一次找回了重點。

他將眼睛揉了又揉,趁著昏暗的燭光,再三確定眼前的人確實是個女子。

震驚在心頭劃過,他當即一拍桌案,皺著眉頭吼道:

“滑稽,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竟真是個……

“哼,一個小娘子哪裏分得清書法之好壞!這李掌櫃是瞎了眼嗎,竟然拋棄我的筆墨而甘願選你?!”

書局的經生幾乎全都是郎君,為了日常出入方便,崔稚晚每次皆是著男子裝扮前往。

可如今這世道,並沒有女子絕不能做經生的說法。

所以,即便有了粗淺的喬裝,她卻也沒有為了掩藏自己的性別多做其他粉飾。

這麽多年,被其他人看出來也不是一回兩回,面對初時的詫異,她也只是一笑而過。

倒是偶爾收獲對方表達「佩服」的叉手一禮時,小般娘子的心中會偷偷的升起一絲自己的筆墨被認可的得意。

可此刻,對面之人竟因僅僅因為她是個女子便無端看低,崔稚晚當即心中起了火,毫不客氣的回懟:

“就你這男女不辨的眼神,還真說不清到底是哪個眼拙?!”

不給他留說話的機會,她冷下面孔,指著門口道:

“大家各憑本事,你有空在這裏與我鬥嘴皮子,不如回去再好好習習字,興許還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勝過我。”

“大言不慚!”那經生豁然起身,「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下文。

若不是他確實見過對面這小娘子的草書筆跡,自知勝算微小,又何必鋌而走險,趁夜前來……「買通」。

經生摸了摸袖子裏裝著自己僅剩的一塊成色還算不錯的碧玉的荷包,猶豫半晌,還是狠不下心拿出。

算了,還是先「威脅」吧。

就在這時,他卻忽然意識到,眼前和自己爭的人是個小娘子,而女子根本無需功名。

經生的臉上當即有了喜色,他穩了穩心神,強裝出道:“小娘子,只要你將這差事讓給我,你既不用再去抄經,且工錢甚至之後賞錢也全部歸你。

“待我功成名就,還可以給你雙倍,”在此,他磕絆了一下,雖有些舍不得,一咬牙還是繼續說道:“三倍……三倍也可以商量。”

俄爾,經生定睛在崔稚晚的面孔上徘徊了兩眼,心中曲折一瞬,忽而仰著下巴,咳了兩聲,一副不情不願的施恩模樣,說:

“大不了,等我做了官,娶……納你做妾,總行了吧?”

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崔稚晚活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

太過錯愕,以至於她竟不知該作何表情。

而那經生卻顯然理解錯了她臉上的神色代表的意味,當即提高聲音,道:“你不要不知足!此事沒得商量,這正妻的位置,必須得留給貴女。”

他又將語調放軟,膩膩歪歪的解釋:“我如此決定,也是為了咱們的將來好。”

話畢,竟然還想擡臂想拉崔稚晚的手。

面對如此精神異常之人,小般娘子方才的怒火都熄滅了。

原本雨夜噪聲太大,她擔心自己大聲求救不僅不能引來鄰裏幫助,反而會激怒對方,傷害自己。

又念著對比男子,她的力氣更弱,所以才步步以話語引導,想要理清事發的來龍去脈,對癥下藥將,將人先趕走再說。

後又因他提及太子殿下……

可此刻,崔稚晚只覺得自己大概是發了瘋,才深更半夜浪費時間聽他這番胡言亂語。

“既然參加過科舉,你應當不會不知大梁律法,私闖民宅可是要挨笞刑的。”她不再繞彎子,徑直走到門邊,道:

“你若現在不趕緊走,我可要報官了。”

“你若不答應放棄抄經的差事,我今夜便不走了。”那經生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坐的十分安穩。

甚至,還用頗為意味深長的眼神從上到下的將崔稚晚掃視了一遍,而後揚言道:

“況且,如今你我孤男寡女,即便衙門來人了,我也大可說,是你引誘我來的。

“不知他們是相信我,還是會勸娘子你息事寧人呢?”

明明是兩種可能的結果,可無論怎麽看,最終無事甚至得益的都是同一人。

崔稚晚聞言,當即怒火中燒,以至於渾身都在剎那間抑制不住的發起抖來。

即便她也知道,對方這套說辭,並非空穴來風,可彼時的小般娘子還遠遠沒有學會如何在氣急敗壞之時,微笑隱忍。

於是,她又冷著臉,吼了一聲:“出去!”

“若是娘子你不怕今日之後鄰裏的閑言碎語,就盡管去報官吧。”經生還是渾不在意,一副隨她便的模樣,可是,話畢,他拿起茶杯的手卻隱隱有些顫動。

“你以為我會怕?”崔稚晚見狀,忽得嗤笑一聲,篤定無比的道:“清者自清!之後的公道,我豁出一切也會為自己討回來。”

言罷,她轉身取過墻上掛著的青箬笠,擡步朝著門外走去。

那經生見她毫無畏懼之色,本就是強撐的振作當即潰敗,繼而一瀉千裏。

他再也坐不下去,直直朝著已經走至門邊的崔稚晚便沖了過來。

眼見對方撲至面前捉拽自己,小般娘子下意識的揮動手中的雨帽要將伸過來的手打開。

幾個回合甩打之後,箬笠終是被經生死死攥在掌心之中。

崔稚晚一邊退後一邊死命掙紮,就在躲閃推拉之間,她忽覺左腳所踩的位置好似朝下沈了一下。

可根本來不及去看,她便因被門檻絆到,本就張滿力氣朝後的身體再也無法穩住,崔稚晚在感覺要仰面倒下的瞬間,幾乎是下意識的松開了手中箬笠,轉身妄圖在摔下時以手掌撐住地面。

結果當然以失敗告終,最終她整個右臂壓在身下,狠狠地栽出了門外,沒剎住的腦袋亦磕在泥地裏。

等她從疼痛中緩過神,艱難的撐著直起上半身,回頭朝屋內看去時,在長安市井中平淡且充實的生活從此便被擊碎成了粉末。

這麽多年來,崔稚晚一次又一次的墜在噩夢裏,難以逃脫,是因為她低頭便可見自己滿手是血,是因為被她迷迷糊糊間殺死的人轉眼便消失不見……

可她無法開口向包括李暻在內的任何人重提當年之事,卻是因為她清清楚楚的記得,當日被誤殺在房內的,既非盜,亦非賊。

雖然還只是個候補,但進士及第便是官身。

不管那個經生是如何無故私闖民宅在先,後又怎樣滿嘴胡言亂語,皆已死無對證。

這世上唯一能查得到的事實,只剩下了一件。

便是,他是個「官」。

而民殺官的罪名,叫做……

「謀逆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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