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31章

關燈
第131章

既提到了自己當初誕生的荒原,又很不湊巧地提到了「人肉」,薄朝彥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就出現了自己兄弟那自由的身影。

不過應該不是他。

做出這個判斷倒不是因為朝彥相信便宜兄弟不會這麽做,而是那家夥應該不會有什麽「以物易物」的概念。

荒原的猛獸不會交換,只會掠奪和施舍。

所以薄朝彥剛開始並沒有當回事,只想著這可能是又一起平安京最不缺的奇妙物語。

大概隔了半個多月,他的紙筆用完,恰好安倍晴明又被賀茂忠行揪著外出幹活,離開了平安京,朝彥這才又嘗試聯系五條知。

五條家的人見到他拜訪,又驚又喜,還沒等他闡明來意就把人迎了進去,在短短十分鐘內搞出一套禮數周全的接待。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急匆匆從外面回來,帶著滿身塵灰坐到薄朝彥面前。

他自稱是五條知的堂兄,本來應該是長輩出面的,但現在家裏情況特殊,長輩都被喊走了。

“這還是狂言家第一次造訪吧。”年輕人眼神飄忽,臉上掛著比薄朝彥這個訪客還要局促的不安,語氣卻又很熱情。

薄朝彥拿微笑掩蓋一切:“……”

不,其實已經很多次了,只不過是從你家後院隔空搖人而已。

“沒有遞名帖就貿然前來,我——”

“請不用拘束那些禮節,阿知都跟我們說過了,如果您真的有一天登門,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情。”

薄朝彥心情更加覆雜了,實在不好意思說其實我是來蹭紙的,拿了紙就可以原地告辭。

這麽一想……好不是人啊。

他的猶豫被當成了考量,年輕五條的表情也越發凝重起來——雖然薄朝彥也不知道,自己一個堪堪十二歲的臭小鬼的臉色有什麽好觀察的。

“我是來找阿知的。”他清了清嗓子,“有之前約好了的事情要和他……商量。”

年輕五條的表情一下子更搖晃了,思考半晌措辭,最後才低低說:“可是阿知還沒回來。”

“是被什麽事情耽誤了嗎?”朝彥以為是和晴明的情況差不多,被抓去當苦命童工,嘴上抱怨也沒用,主打一個能者多勞。

“耽誤……可以這麽說吧。”年輕五條說,“半月前他和禪院去調查西川的事情,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回來。家裏長輩也被禪院叫去商量這件事,您現在想找他實在……”

苦悶的話說出口後,年輕五條才意識到自己家裏的事不適合拿來叨擾狂言

他暗恨自己嘴上沒門,在被對方漆黑雙眼註視的時候,內心藏著的那些話又止不住往外冒。

說著他自己都覺得沮喪。

“他還沒回來?”這是薄朝彥沒想到的。

年輕五條點頭。

我得去看看——朝彥想著。

***

去西川的事情沒有告訴任何人,薄朝彥也沒有特意去知會賀茂忠行,直接步行出了平安京。

晴明的術式只能管半天,等天色暗下來,薄朝彥的左腿左眼在瞬間消失,微風托起整個人,前行速度倒是比徒步要快上不少。

在繁星點點的晚上,薄朝彥抵達了西川。

血腥氣味幾乎化為了實質,止步於西川的大河,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片血霧。

寒冷夜風中,河上的水霧彌散一片,似乎有人影立於河上,渾身都被霧水打濕,那頭桃色短發格外顯眼。

薄朝彥停在了河邊。

“是你啊。”他說。

那人原本打算視而不見,聽到薄朝彥的聲音後才不耐煩地回過頭,被霧氣遮擋的嘴角似乎在笑。

怎麽說呢……和兄弟的重逢充滿了平淡的味道,這家夥完全沒有態度可言,也不知道在河上站著幹嘛,身體倒是挺健康的,大半夜不穿衣服在河上晃也不覺得冷。

突然,薄朝彥發現了盲點。

他站在河上?

朝彥用自己僅有的眼睛仔細端詳。

便宜兄弟不是飄著的,他確實站在河面,腳底貼合河水,在清冷的夜色中像個西川門神。

“他們身上有你的氣味。”兄弟開口了,處於變聲期的聲音啞啞的,“這就是你離開這裏的原因?”

說話也比之前流暢很多,是經常和人交流之後才會有的熟練。

薄朝彥依舊在河畔沒有動彈,他可以很輕松地被托到兄弟身邊,可沒有這樣做。

“發生什麽事了?”朝彥問。

便宜兄弟沒有回答,他知道這不是在問他。薄朝彥很少問他什麽事,世界上會回答他問題的存在數不勝數,每個都坦率無比,知無不言——自己顯然不在此列。

“前來祓除咒靈的咒術師……被人類困住了?”

河水給出的答覆倒是很出乎意料。

先不說咒術師是不是會被普通人壓制,薄朝彥想起了上次五條知和安倍晴明來這裏的時候,村裏的獵戶還對他們十分尊敬來著?

退一萬步講,禪院荒彌他不了解,但五條知不是那種會被約束的性格啊?

朝彥在這裏琢磨,便宜兄弟又突然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回哪裏?”朝彥脫口而出。

“回你該在的地方。”

“我還挺喜歡普通人的。”

“我也喜歡。”

薄朝彥像聽到了什麽鬼故事,不可思議看著自己兄弟。

那家夥的下一句話把鬼故事化為了現實:“味道還不錯。”

“……”薄朝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想問他幹了些什麽。他有點後悔當時直接離開的舉動了,但是轉念一想,如果不一直看著這家夥,不管他有沒有告別,事情似乎都會很輕易地發展到某一步。

「可我不可能一輩子盯著他,那不是我來到這裏的目的。他也不會一直聽我的,沒人能命令他任何事,就算是伊邪那美也做不到。」

自私的想法和一直以來保留的基本信念不斷拉扯,這讓薄朝彥產生了片刻的茫然。

說著恐怖話語的便宜兄弟看出了他的迷茫,挑眉:“你在疑惑些什麽?”

“我在想,你站在這裏,是為了把他們驅趕回去,不讓他們離開西川嗎?”朝彥指著身後,“只是一條河的距離而已,逃向能活命的地方雖然很冒險,但並不是不可能。可平安京那邊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我只是在看著你身邊同樣發生的事情。”

“同樣發生的事情?”

“把牲畜養在一定範圍裏,等待著收獲的季節——用你喜歡的說法就是這樣。”

朝彥簡直匪夷所思:“什麽時候有這樣的事情了?”“那你留在那邊做什麽?”

完全沒辦法交流下去,對方的思維模式是不具任何人性的,強行溝通就會像現在這樣雞同鴨講。

可薄朝彥完全沒有憤怒一類的情緒。

他自己也很驚異這一點,並且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在六歲以前,他們一直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處的。

是這些年在平安京的生活把自己「扭轉」了回去而已。

他註視著令自己心態平和的生活,忽視掉了誕生以來最習以為常的原始。說得苛責一點的話,他和平安京裏的那些人好像沒什麽區別。

承認自己看見的,不想接受自己忽視的。

——就像歷史的進程一樣。

時間會淘汰掉不被需要的部分,生存下來的主體逐漸完善自我,所以他們摒棄愚昧、摒棄野蠻、摒棄容易帶來混亂的本能。

在此之前,要站在什麽角度去揣摩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呢?

「這才是伊邪那美給我的詛咒啊。」

伊邪那美不知道陌生生靈為什麽能步入黃泉,也找不到薄朝彥在人間的根基,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面前。

而她知道的是,自己也是一無所知來到這個世界的,在死亡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出過黃泉,沒有神明會去到深淵和她見面,自然也沒有誰告訴她自己誕下的大地變成了什麽模樣。

她不知道要怎麽用怎樣的角度去看待人類——就像現在的薄朝彥一樣。

「你要註視人類,那就不能只註視你想看見的人類。」

「你想了解歷史,那就不能只關註你所熟知的歷史。」

這樣想著,薄朝彥輕聲拜托河上的霧氣,讓他們把自己送到對岸。

「先不提我是否要做什麽,至少……我得先睜開這只僅有的眼睛。」

朝彥沒有理會自己便宜兄弟,對方卻踏步跟了上來,並且主動走在前面,像極了農場主帶著訪客參觀自己精心打造的圍欄。

“你看起來像是在生氣。”

“現在還沒有。”

“臉上的表情就和我以前托著你亂晃的時候一樣。”

“……你那個不叫托。”

便宜兄弟兩張臉之中酷似石面的那一張對著身側的薄朝彥:“如果你是想找有你味道的那兩個咒術師,我可以直接帶你過去。”

薄朝彥完全不信:“你沒道理這麽做。”

“隨便你。”便宜兄弟沒什麽情緒,“想吃掉的話就去吃,和牲□□換這種麻煩的事情我已經開始厭煩了。”

“如果要稱呼的話,用「人」來代指。”朝彥蹙著眉,“你是從哪裏學來的措辭啊。”

便宜兄弟不搭理朝彥的建議,聽他沒有拒絕的意思,熟練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提了起來。

看便宜兄弟的動作,似乎是要和以前一樣把他扛著走,就算不是拿他當傘使,小腹被肩膀抵著顛簸的滋味也不太好受。

薄朝彥低低說了什麽,空中薄薄一層血霧將他托著轉了個面,須臾的功夫,他已經半坐在兄弟肩頭。

就算體型差別再大,肩膀再寬,也不可能讓一個正常生長的十二歲穩坐在肩膀上。這次便宜兄弟居然搭了把手,右側一手托著他虛空的背,一手握住他腳踝。

“走吧。”薄朝彥輕聲說。

***

西川的事情是特例,又不是特例。

冬季即將來臨,如果沒有準備好過冬的食量,人心就會開始浮動。不安、恐懼等等情緒聚集在一起被放大,如果不巧死上幾個人,很容易誕出咒靈。

所以臨近冬天也是咒術師外出的高發時期。

死於咒靈之手的話,甚至不會被特意記載下來,而是有專項來羅列人數,最後統計成一句簡單的話遞交上去。

西川的情況就是這樣。

不同的是,這個咒靈存在古怪。

它誕生於西川,體型足足有三個成年男人大小,通體上下只有一張嘴,利齒嵌進嘴邊爛肉,仔細聽就能聽見,它口中一直在呢喃:“……餓……好餓……”

真正成型後,咒靈做的第一件事,是殺掉了住在西川與平安京沿途路中的一家武士。吞食掉人類後,它沒有繼續往充斥著咒力的平安京跑,而是拖著在武士家中被血染紅的糧食,回到了西川。

咒靈向西川的獵戶提出了「以物易物」這樣的規則。

當然,咒靈和人類是沒辦法交流的,大部分人類甚至看不見咒靈的存在,在村落中,只有阿吉能看見它的模樣。

它也只是在阿吉沈默的視線中,將糧食從血盆大口中吐出,然後啃食掉了站在最前面村長的胳膊。

僅此而已。

在一開始,獵戶嘗試了各種方法攻擊咒靈,用獵熊的陷阱,用箭矢、用斧頭……肉眼可見的事實是,咒靈和尋常怪不一樣,它甚至不會被這些東西傷害到半分。

“去平安京請求咒術師的幫助吧!”有獵戶這樣提議,最後,他們選中了之前和咒術師有過來往的阿吉。

在乘舟橫渡西川的時候,阿吉見到了之前在荒原有過一面之緣的惡鬼。

惡鬼在西川邊清洗著身上黑色的汙跡,河水被染黑一大片流向遠處。阿吉伏下身行禮,心中卻沒有半點恐懼。

「他的眼中沒有自己的身影。」

不知為何,阿吉心中出現了這樣一句話。

惡鬼也並沒有阻攔阿吉,等他上了岸,沒走兩步就看見了在葦草叢中的東西——從嘴部直接被撕開,只差一點就變成兩斷的咒靈。

原來惡鬼身上的並非汙跡,是咒靈的血啊!

不用再去平安京尋找咒術師的幫助了。阿吉想著,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就和剛才沒有半點恐懼一樣。

「怨懟」。

即使去到平安京又能怎樣呢?即使沒有咒靈來到村子又能怎樣呢?

他們沒有儲備足夠的獵物過冬啊!

從咒靈口中傾灑而出的糧食,反而成為了從天而降的禮物。想活下去是沒錯的,他們只是在根本沒有路可走的時候,找到了唯一那條稱不上好壞的小徑而已。

阿吉回到惡鬼面前,額頭貼緊地面,就和當初感謝神子那樣,無比誠摯地說。

“我們不能失去那只咒靈,請您幫幫我們吧!”

惡鬼嗤笑一聲,聲音裏含著不加掩飾的興致。因為這件事實在是太有趣了,所以應得很幹脆:“砍下你的左胳膊給他,右胳膊給我,這樣我就答應幫你。”

阿吉失去了他的雙臂,沒有帶回咒術師。

村落中和咒靈「交易」的獵戶越來越多,人類和咒靈站在道路的兩側,仔細聽的話,他們口中居然呢喃著的是同樣的東西。

“……餓……好餓……”——真的好餓。

所以在身姿頎長的咒術師前來的時候,獵戶悉數擋在了那個醜陋的肉球面前——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也能目睹咒靈的模樣了。

獵戶已經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像被詛咒了一般念著:“……餓……好餓……”

不顧獵戶意志,咒術師開始祓除咒靈,肉球發出嘶吼,從它嘴裏濺出了黑色的血,紅色的碎肉。獵戶仰頭看著如雨般落下的汙穢,他們站在汙穢中,幾斤崩潰地想要阻止咒術師。

無數負面情緒聚集在一起,形成覆蓋整個西川的血霧,即使是再厲害的咒術師也沒辦法在不傷害到獵戶的情況下從中逃脫。

兩個年輕的咒術天才就這樣被困在了這裏。

***

從五條知口中聽完前因後果後,薄朝彥第一時間看向了還托著自己的便宜兄弟,心情十分覆雜。

你怎麽就跟個攪屎棍一樣啊?

他們在早已和咒靈交換了所有的阿吉房間裏。五條知盤腿坐在地上,因為有「無下限」的緣故,至今還能保持整潔。就是一直被拖著足足有半個月的事讓他有些惱火。

更惱火的是,在這半個月,全靠禪院荒彌收在影子裏的那點吃食填肚子。

“本來我不想管了,直接回去讓不怕麻煩的人來,但是那個瞎子怎麽說都不願意走。”五條知恨恨說,“如果我自己回去的話,那不就成了「禪院荒彌比五條知耐得住氣」的鐵證了嗎?氣死我了。”

“說起來,禪院荒彌呢?”

“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五條知的話音剛落,木屋的門被推開,一身黑汙的禪院荒彌從屋子外走了進來。

他身上帶著濃郁的血腥味,似乎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離薄朝彥的三步開外就停了下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眉頭微微皺起。

“五條,你又在做什麽?”

五條知已經懶得和瞎子計較了:“你去做什麽了?”

禪院荒彌看向五條的位置,眼神移回薄朝彥這邊的時候帶上了些許凝重:“您無礙吧?”

薄朝彥拍拍兄弟的胳膊,示意他把自己先放下來再說。便宜兄弟一向任性而叛逆,只有他想做的事情,沒有被命令這種概念存在。

但這次他似乎對和薄朝彥對著幹並不感興趣,甚至對這件事也懶得繼續關註了,直接把薄朝彥拋出去,自顧自往外走。

五條知眼疾手快接住了朝彥:“我是有感知到有什麽「東西」一直在西川,但沒工夫去處理……所以說這家夥是誰?”

便宜兄弟越過了禪院荒彌,在走出門前還不忘提醒薄朝彥:“覺得沒意思了就自己回來。”

這次薄朝彥沒有問他「回哪裏」,他知道是什麽意思,所以低低應了一聲:“我知道。”

五條知:“那你知道我一向討厭聽人打啞謎嗎?”

薄朝彥沒有請求風,只是在五條知的攙扶下站穩:“他是我的兄弟。”

“……兄弟?”

“類似半身的存在?在和你去平安京之前,我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狂言家的誕生是謎題,安倍晴明也只是隱晦地提醒過陰陽師不要去過問,不要沾上他身上的因果,那不是人類可以去接觸的東西。

所以五條知也不再問下去了。

他註意到禪院荒彌那個瞎子目不轉睛地眼神,故意問:“所以你是看我一直沒回來,特意來找我的?”

因為我沒紙可寫了——薄朝彥講這句話咽了回去。

“對。”他眼也不眨說。

“還活著的獵戶已經不多了。”禪院荒彌走到兩人身前,生硬的轉移話題,“再繼續和咒靈交換下去,這裏的所有人都會死,並且成為這片血霧的養料。新的咒胎就快成熟了,比之前的要棘手得多。”

“要麽等咒胎成熟,費大力氣將兩個咒靈一起祓除,要麽現在就去把災厄掐滅在搖籃中。”五條知說,“我知道你想說這個,你要對獵戶動手嗎?”

“咒術師不應該對普通人出手。”

“那不就還是回到最初的問題了!他們會想盡辦法阻止我們,我們不管他們會死,我們管他們還是會死……這早就不是咒靈的問題了。”

禪院荒彌:“這就是咒靈的問題。”

“你不僅是眼睛瞎,腦子也不太好嗎?”

“這就是咒靈的問題。”

“我和這個人講不通!”五條知有些抓狂,“你要不直接說說看,要怎麽解決這個咒靈的問題?”

禪院荒彌的眼神再度落到了薄朝彥身上。

朝彥初次看見他的時候,在雷聲電閃下看到的是一雙桀驁的綠色眼睛,所以才給了他甚爾的錯覺,可現在在血霧中對視的時候,他又覺得好像之前的只是錯覺。

禪院荒彌非常沈穩,且靜穆,似乎沒什麽能讓他產生波動的東西,所以眼神也似碧色深潭,是死的,不會有任何流動可言。

“我們解決咒靈,「狂言家」處理獵戶。”荒彌註視著朝彥僅有的眼睛,說,“他們聽不進去任何話了,只知道饑餓,可您能讓他們「聽見」,對嗎?”

“對。”

薄朝彥的聲調低沈而平靜。

***

【西川的位置實在是太不好。

湍急的河道將豐饒阻攔在外,無風不起舟。

所以這裏的獵戶不養牲畜,牲畜是很珍貴的東西,飼養要求不低,吃得多,居住環境考究,要是病了,傳染性獸瘟還是大麻煩。

他們連自己的溫飽都成問題,那裏顧得上牲口的死活。

好在大自然總會給在這片土地上呼吸的生靈一條生路,用野獸的「死」,換取人類的「生」,這成了西川最原生的準則。

而當具有私人目的的社會規則降臨。野蠻規則的維系變成了問題。

獵戶在本該囤積食物的深秋,忙於滿足他人更繁瑣的需求。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猛獸冬眠,一直被刻意忽略的生存問題就突然竄了頭。

依舊是社會規則拯救了饑腸轆轆的人類。

以物易物,多麽正當的行為啊。在荒原的以物易物,多麽原始的行徑啊。

自我認同感會決定一個人的種群——我的兄弟比我先看清這一點。

咒靈不覺得食人肉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就和獵戶為了活下去會把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剖開入肚。

它不認為自己在做惡。

獵戶不覺得割肉換糧是不平等的交換,自己身體的部位能養活全家嗎?如果不能,那就是沒有價值的存在。

他不認為自己在受難。

咒靈不認為自己應該因為這點事被祓除,獵戶從來沒把自己擡至和平安京的大人們同等的高度。「都是牲口而已。」我的兄弟不含惡意地這樣評價。

在艱難的環境也能自我求生,吃得不多,居住環境惡劣,生了病知道及時去死。

能滿足他人的需求,還不像野獸一樣具備不受控的兇性,用鞭子抽打的話可以用無止盡的幹活。

這難道不是最高等級的牲口嗎?

我做的事很平常,是放在平時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還記得你們是誰嗎?」

我站在那些獵戶面前。

他們口中仍然述說著饑腸轆轆,一聲聲,飄蕩在空中被血霧染紅,成為比任何表達都要直白的血色「文字」。

「不是牲口,是『人』啊。」

在西川河畔,獵戶看著自己在河面的倒影,露出了和野狼、山兔、旅鼠無異的野性神情。

他們流下眼淚,我也流下眼淚。

他們笑起來,我也笑起來。

他們一直在等著有誰來告訴他們這件事,實在是太簡單的一句話了,卻被掩蓋在無數沈默中。

晴明的話是對的,陰陽師總是能在不被註意到的時候吐露近乎預言的話。

「何為狂言家?」

「詢問世界,吐露真理之人。」

「既然是真理,又為何是狂言?」

「既然是真理,當然是狂言。」

不必是驚世駭俗的句子,也不必是振聾發聵的詰問。

被視為牲口的生靈是否淪為牲口,不被視作人類的生靈能否成為人類,在這個時代,這個問題或許永遠的無法得到準確的回應。

——而您贈予我的「狂言」將成為答案。

我想告訴黃泉女神這件事。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西川卷·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