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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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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事情逐漸往獵奇又驚悚的方向發展了。

達尼爾差點直接吐了出來。

不是沒見過比這更血腥的場景,但周圍人的表情……實在是太違反人類生理本能了。

包括果戈裏在內,他們每個人都篤信這個死相淒慘的男人已經離開了古拉格,奔向某個向往著的未知之地。

羨慕是區別於嫉妒的正向詞匯,從某種角度來說還蘊含著祝福的意思,卻被套在淒厲的現實上。

而之所以是羨慕,而不是嫉妒,自然不會是出於良好的品德,這個地方邪門得要命,要說理由的話,也只有那種可能了吧。

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短暫的羨慕之後就可以開始等待,等著自己也登上那個高臺,被倒吊著放空血液。

靠著這種令人後脊發涼的理性思維,他們才能像現在這樣,不算狂熱,但期待是真實的。

簡直就像保留著人類外殼的其他生命一樣。

目睹這樣的景象,會想嘔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費奧多爾只是掃了一眼就對達尼爾的反應沒了興趣,轉而去觀察奧列格。

綠眸男人很平靜。

他稍微仰著頭註視倒吊人,比那晚上在貝加爾湖畔面臨發瘋的士兵時候還要鎮定。

費奧多爾猜想,奧列格多半依舊抱著觀望的心態吧。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面對薩滿的死,目睹暗殺王對基地的破壞,聽聞米哈伊爾樂觀過頭的決定,知曉達尼爾的三個哥哥都死於非命……

除了盡量保持自身的存活外,奧列格沒有作出任何在嚴格意義上算得上反饋的舉動。

——他不在乎。

就連他答應高爾基來古拉格的決定也一樣。

費奧多爾認為這也是源於「好奇心」而不是別的東西,或許有其它原因促使,但絕對不占主力。

在他看來,「觀察」和「分析」才是奧列格的本質。

簡直就像懸浮在半空中游蕩的視角一樣,輕飄飄地經過了,如此就是全部。

奧列格看了會兒,突然對費奧多爾說:“我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問果戈裏,不要歪曲我的意思,至少這次不要。”

他的聲音也很平靜。

費奧多爾不置可否。

“一、為什麽要放幹他的血?”

“二、他的屍體會怎麽處理?”

“三、監獄長在哪裏?”

費奧多爾這樣問了,果戈裏相當「樂於助人」,很爽快地給出了答案。

“紅色的東西是罪孽的源泉,脫離它才能從古拉格離開。”

“那不叫屍體,是離開的人留給大家的禮物。古拉格缺乏蔬菜,但從不缺肉湯,雖然我很不喜歡就是了。”

說到這兒,達尼爾的臉色徹底鐵青,蹲在一旁幹嘔了起來。

奧列格等著第三個問題的答案。

“監獄長他——”費奧多爾停頓了一下,說。“正在二樓看著你。”

·

要去往這座要塞的二樓,只能繞過廣場,從偏裏的一道旋轉石梯走上去。

奧列格突然改變了主意,沒有立刻上去和監獄長見面的意思。

他向果戈裏確定著,像他們三個這樣的外來者一般會被怎麽安排。

提出問題的時候果戈裏還在和廣場中看到他的人打招呼。

有人沖他喊:「你小子跑哪兒去了,這次又沒你的份。」

果戈裏回了一個鬼臉:「我才不需要那些禮物嘞。」

「別以為你是小孩子就可以任性,靠著穢物過活一輩子也別想離開這裏!」

果戈裏孩子氣地聳了聳鼻尖,這才轉回頭回答奧列格的問題。

“隨便吧,也沒有人會管這些,我們不區分什麽外來者不外來者。古拉格的房間永遠充足,想呆在哪裏都可以。不過如果想要離開這裏就要找監獄長排隊。”

費奧多爾聽著果戈裏接下來一連串的嘰裏咕嚕,最終總結為一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在冰原就不用那麽麻煩,自殺可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事情啊。”

「自殺可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事情啊。」

奧列格在心裏默念著這句奇怪的話,將想法全部儲存了起來。

監獄長也沒有找上他們,如果戈裏所言,這裏的人基本上忽視了他們三個人的存在。

也不是刻意地把他們當作空氣,只是沒有聯系的必要。

這裏的人相互間的溝通很少,在廣場上和果戈裏打招呼的那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已經是特列了,活潑的果戈裏則是那個最大的特例。

隨便找了個空著又能擋風的房間住了下來,達尼爾問奧列格,我們接下來要怎麽做呢?

費奧多爾也等著答案。

奧列格回答,先看看吧,他還有要確定的東西。

***

第一天,奧列格在要塞轉了一圈。

要塞內外的環境差距不大,比西伯利亞更惡劣,沒有任何作物存活的痕跡,人類能在這種地方繁衍反而相當不正常。

果戈裏自告奮勇充當「導游」,拿著從達尼爾那裏順來的黑面包,在旁人驚恐的註視下咀嚼得津津有味。

他把肚子被填滿的感覺稱為「罪惡的滿足」,或者「滿足的罪惡」。

“說起來,果戈裏你好像懂很多東西,古拉格有人專門教這些嗎?”

因為費奧多爾不在,奧列格用著翻譯器和他進行效率不高的交流。

果戈裏第一次看到翻譯器的時候嚇了一跳,然後撲上來想要看看這是什麽東西,裏面是不是也關著人,才能發出人類的聲音。

這是奧列格想知道的第一個疑點。

——在這裏生活的人,是怎麽獲得「知識」的。

「算是有?雖然古拉格什麽都沒有,但是監獄長那裏有繪本可以看——離開這裏之後都能派上用場的常識——監獄長是這麽說的。」

“所以你們是清楚外面是怎樣的,是這個意思嗎?”

「那當然啦!和古拉格截然相反嘛,大家都知道啊,所以才那麽想要出去。」

奧列格平視前方靠著邊走,路過某處走廊的時候,停下腳步註視著沒有窗戶的房間裏面。

大約十幾個人躺在地上,大多瘦骨嶙峋,皮膚上頂出骨骼的形狀。雙眼卻瞪得極大,迸發出燃燒精神的明亮。

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他們失去彈性的臉部肌肉依舊向上牽動著,是在笑。

「瞧,那就是下一批可以離開的人。」果戈裏的解釋道。

“年齡都在40歲以上呢。”

「因為監獄長說,只有在成年以後才能離開。所有小孩都要承擔一部分穢物,在成年之後才能免受穢物的侵染,放心離開。」

“這樣啊。”奧列格輕聲說,眉眼淡淡,“小孩子可以拿到食物和水,成年之後減少供給,等虛弱到無法行動的時候被吊在下面放血,然後把不含罪孽的屍體當作禮物送給剩下的人,是這樣吧。”

果戈裏把他的表述在腦子裏過了一圈,轉化為更方便自己理解的話,然後豎起大拇指:「聰明!」

果戈裏又說:「不過聽他們說,上屆和監獄長和上上屆監獄長都是自私的人,他們從來不分擔小孩的壓力,不碰那些穢物,所以很早就離開了古拉格。只有這屆監獄長無私而偉大,一直呆在這裏不離開呢。」

奧列格冷笑了一聲。

·

第二天,奧列格去拜訪了這裏的成年人。

翻譯器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奧列格已經在盡可能的用翻譯器學習簡單的詞匯了,也會向費奧多爾詢問一些俄語語法之類,但短時間速成明顯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次他帶著費奧多爾一起。

成年人對他的到訪先是感到新奇,不知道這個剛進來的人想要做什麽。

奧列格詢問他們平時都做些什麽,得到了幾種答案。

一是表示什麽也不做,只需要等著離開這裏的資格就好。

這類人在回答的時候還會帶著對這屆監獄長的讚美,說以前還需要去上屆監獄長那邊做一些奇怪的工作,是監獄長把他們從勞苦中解放了出來。

於是奧列格接著詢問,奇怪的工作指的是什麽。

“比如去外面,日覆一日的開鑿冰層啊,又比如組織人手一直往外走,在山脈中尋找什麽。我們也不知道在找什麽,古拉格就是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啊。”

費奧多爾轉述著。

“現在就好了,我們不需要做這些事,整天輕松得不得了!”

二是很少數,他們說會去到要塞的最高處,那裏有監獄長集中處理穢物的平臺,他們會幫助監獄長分出一部分來交給這裏的小孩分擔。

“不過近期需要小孩承擔的穢物越來越少啦,監獄長可真是個大好人啊。”

陳述著他們發言的費奧多爾不時打量著奧列格的表情,像是在等著什麽。

讓他失望的是,奧列格的臉上什麽也沒有。

從來到古拉格之後,奧列格的表情越來越少了,不是說面無表情,費奧多爾總覺得他在觀察收集信息之餘還有別的打算。

為了讓自己能夠如願以償看見那副面容上出現松動的瞬間,費奧多爾真心實意,不摻任何私貨地當著翻譯。

“以前大家離開這裏的年齡也是40歲左右嗎?”

這是奧列格想知道的第二個疑點。

——古拉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轉變的。

「以前?以前的差距可大了,有的家夥五六十才能離開,有的幸運兒二十幾歲就離開啦。這也太不公平了!尤其是上屆、上上屆監獄長,都是在三十幾歲就走了,完全不顧我們要怎麽辦啊!」

奧列格冷笑了一聲。

·

第三天,費奧多爾和果戈裏不知道跑去哪裏了,奧列格帶著達尼爾去見了這裏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數量非常少,大多是和果戈裏差不多歲數。

他們能分到少量的食物和水,大多是能儲存很久的黑面包,或者是熏幹的肉條——不是人肉,是真正的可食用動物肉條。

一部分孩子很抗拒這些食物,他們向往著能離開的大人,因為又知道人群中有一個完全不想離開這裏的『異類』果戈裏,於是隔三差五就會把食物全部丟給他。

這也導致了果戈裏居然是他們中最健康的一個。

“餓肚子的時候不會很難受嗎?”奧列格用翻譯器問他們。

「餓肚子也很正常吧。肚子空空才算是真正能離開這裏的象征,因為我們都是有罪,所以才來這裏贖罪的呀。」

“像果戈裏那樣有特殊能力的人多嗎?我好像沒怎麽看見這樣的人。”

這是奧列格想知道的第三個疑點。

——古拉格的異能者怎麽樣了。

「果戈裏那樣……你是說會被詢問罪名的人嗎?有倒是有啦,大人比較多,我們之中的話,諾,看到那個躺在角落裏的家夥沒?她小時候可受人喜歡了,每個人都喜歡她的模樣,沒辦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當時她回答的罪名是『漂亮』,然後——」

然後她的整張臉都消失了。

——古拉格會剝奪異能者的某種特質,以此來達到權衡,降低他們的威脅性。

奧列格回憶自己在三天前的回答,他說,「人類誕生以來的所有罪」。

所以自己也有一部分被剝奪了,不過這對如今的奧列格而言不是那麽重要的事情。

·

就在這天晚上,果戈裏和費奧多爾偷偷摸摸跑了回來。

這是很奇怪的景象,果戈裏一只手撐開他的披風,金光漩渦出現在前方。然後費奧多爾將腳邊快要和他人一樣高的褐色口袋使勁往果戈裏的方向擲去。

口袋從漩渦處被投擲了出來。

就這樣重覆了很多次,最後他們兩個人用這樣的方法把整整七個滿滿當當的褐色口袋「抗」回了房間。

奧列格拆開其中一個,發現裏面居然全是黑面包和幹肉條。

達尼爾驚疑不定,奧列格撚起一塊黑面包,掰碎一角後聞了聞。

和他們帶進來的不一樣,這些面包的品質非常糟糕,很硬,聞起來是酸的,裏面混著很多別的東西。

「陀思真是個天才啊,從一樓到天臺怎麽也沒有三十米,只需要朝上開個洞,東西就會直接“咻咻咻”往下掉呢!」

奧列格拍拍手掌上的碎屑:“你和果戈裏去打劫監獄長的「倉庫」了?”

“我給你找了一個去見監獄長的理由。”費奧多爾說,“你也觀察得差不多了,因為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監獄長不敢直接找你,也不一定會見你。”

他用眼神示意那一大堆東西:“現在他沒得選了。”

奧列格輕笑一聲:“不這樣做我也會讓他出現的,你說得沒錯,我打算今晚就去見他。”

果戈裏一下來了勁:「什麽?你們今晚就要去嗎?我也要去看看!」

達尼爾看起來還有些猶豫,奧列格問:“在問起罪名的時候,你回答了什麽,達尼爾?”

達尼爾懵懵地聽了費奧多爾的轉述,垂下頭,連發絲都充斥著低落。

「勇氣。」他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的三個哥哥不會死,不,那已經不能算勇氣了,是魯莽才對。」

那麽他被古拉格剝奪的東西就是「勇氣」。

“你後悔了嗎?”

「有一些……我討厭猶豫的自己。」

“不過我覺得沒什麽關系。”奧列格拍拍他的背,讓他擡起頭來,“看了這裏的現狀,你有什麽感覺?”

「我……很悲傷,也很憤怒。」

“那樣就好。”奧列格說,“高爾基讓你跟著我,所以按照士兵的標準,你應該是需要聽從我的指令,是這樣的吧。”

「是。」

“那麽我不需要你心懷勇氣,達尼爾。”奧列格說,“現在的古拉格不需要勇氣,只需要悲傷和憤怒,我也只需要你的悲傷和憤怒,這樣就足夠了。”

達尼爾呆呆地看著他。

這些天,奧列格的沈默讓達尼爾非常不安,尤其是達尼爾並不了解這個和自己語言不通的異國人。

雖然高爾基大將的命令是:「看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讓他有傷害到奧列格的機會,其他的一律不用去管。」

但目前看來,他們兩個人相處得很和諧,或者說融洽,需要在意的絕對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古拉格」本身。

這個鬼地方……他的老爹真的還活著嗎?

達尼爾甚至不知道是否應該祈禱對方還活著。

這三天的時間已經讓達尼爾這個正常人的精神受到了莫大的摧殘,在白天聽到小孩話的時候,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淚。

但奧列格還在旁邊,一副沈著的模樣,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膽怯顯露出來。

膽怯,這是以前絕對不會和達尼爾扯上聯系的詞匯。

不管是在西伯利亞的寒風中沒有意義地站哨,還是面對強大異能者的襲擊舍生忘死地擋住上司,達尼爾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來到古拉格之後,看見這裏的慘狀後,或者更早,在回答了那個聲音之後,一切都變了。

而現在,奧列格卻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在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轉譯後完全不喪失堅定的陳述語調這樣說——

“悲傷和憤怒,這就是如今的古拉格最缺少的東西。”

***

去找監獄長是在白天就決定的事情。

奧列格花了三天時間弄明白了很多事,和如何解決古拉格沒多大聯系,他終於清楚的是這裏是怎麽一步一步變成這樣的。

這裏的運作呈現出反人類的畸形,可往前推兩代的話,這或許不是監獄長的本意。

既然俄政府想完全隔絕地打造出一支異能者軍隊,那麽起先這裏的補給絕對是充足的,按照軍隊補給的管理,生活很長時間都不會是問題。

直到保羅·魏爾倫將古拉格變成只進不出的特異點,資源便成為了不得不長時間去計劃的難題。

高爾基說得沒錯,這裏是在「以惡制惡」,準確的說應該是「以暴制暴」,實力強悍的人制定下了規則,規則本身並不算「惡」。

食物首先會提供給女人和小孩,其次才是成年人,年齡越大拿到的供給越少。這是在特殊情況下,為了延續的合理做法。

他們沒有用道德去綁架小孩,而是選擇用謊言包裝死亡。

餓死,或是資源不足導致各類疾病並發而死亡的成年人應該不在少數。

他們的死亡是建立在小孩正常成長的基礎上的,但這些壓力不能由小孩承受。

謊言因此誕生了,這樣死亡的人只是離開了古拉格,去到更正常的地方了,並且為了制止誤解謊言的人采取激進的行為,古拉格禁止自殺。

同時,一代和二代監獄長在竭力尋找新的物資來源。

不管是安排人去開鑿冰面,還是一次次遠出,想要找到不令人絕望的土地,至少他們從來沒放棄過。

小孩也會正常的接受最低程度的教育,證明至少在那時候,監獄長是想要撐到「古拉格群島」被拯救的那一天。

隨著食物越來越少,一個只會出現在極度饑荒的恐怖選擇出現了,「食人」。

會這樣做的也大多是熬不下去的成年人,小孩的食物一點點減少,但依舊有所保證。

而成年人甚至趕不上去承受朊病毒累積的惡果,沒人能捱到那時候,他們的平均壽命在以很恐怖的速度減少。

事情是從三代監獄長開始發生改變的。

生活還是絕望又可悲,知道真相的幾代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之前的小孩長大,又誕生了新的小孩。

族群的人數在一直減少,此時的監獄長令人作嘔地將前代所有無奈下的決策完全解釋為了扭曲的東西。

他停止了組織自救的行動,同時也不再作為表率,而是用虛偽來維持自己貪下食物的「正當性」。

奧列格甚至可以斷言,那種侮辱死者,將人倒吊著放血的做法絕對不是前代會做的事情。

那個時候他們還把自己當作人類。

而三代監獄長,只是披著「監獄長」的皮,為所欲為的惡心東西。

這不是出現在小說裏的故事。

奧列格比誰都清楚的一點是,文學創作是允許充斥著荒誕的碎片世界。

創作者將現實可能出現的事情進行加工變形,它允許無數巧合和盲目,它允許肆意妄為,它允許以不斷試探閱讀者的方式來達到情感疫苗的作用。

所以,同時,它也接受所有讀者的評價。

出於安全闕值高低的差距,作者的表達觸犯到了讀者能容忍的邊界,讀者完全可以表達出這種不快。

這是一種雙向的交流,直到一方拒絕延續下去為止。

但這是建立在「尖銳覆雜的東西都是虛假」的基礎上的。

這裏不是經過如哈哈鏡一樣加工塑造後的故事,那些事情正在悄然發生。

苦難是創作的源泉不假,但這不能建立在別人的苦難上——至少奧列格完全沒辦法將古拉格發生的所有事只當作素材。

*如果那樣,誕生的每個字符都是野蠻的。

奧列格覺得這一切都必須有人來劃下一個句號。那個人不是一定得是自己,他只是充滿著各種能進行預期醜惡的想象力,他只是剛好來到這裏,剛好看見了一切,剛好無法容忍。

他只是剛好不自量力地感到了悲傷,和憤怒。

——這樣也就足夠了吧。

·

前往二樓的石梯就在那個躺滿了瀕死者的房間旁邊。

通往上面的石梯也像山脈自己生長出來似的,並不整齊,上面崎嶇不平的凸起相連著,變成使人看久了頭暈眼花的神秘花紋。

走到監獄長房間外,奧列格停下腳步,扭頭看著果戈裏那張漂亮又開朗的臉。

“能拜托你帶著達尼爾在外面玩兒會嗎?我和費季卡去見他,等會兒再進來幫忙。”

果戈裏聽完費奧多爾的轉述,失望地撅起嘴。

奧列格加了一句:“偷盜是你和費季卡一起幹的事,你想要一起被追責嗎?”

果戈裏這才熄滅了心思:「好吧,那你們加油,說不定今晚他們就能收到來自監獄長的禮物呢。」

“可能不是今天……”奧列格低聲說,“不過監獄長或許真的能送給他們一些東西,只不過或許不是和平時一樣的禮物。”

「我知道這個!驚喜,對吧!」

奧列格輕輕揮手,推開石門,和費奧多爾一起走了進去。

門在他們身後合上了。

這個房間出奇的大,似乎占了整個二樓的一半,光線全靠外面的月亮,靠邊的位置有整整三個碩大的書架,上面滿滿當當塞滿了書。

書架旁是數個堆放在一起的石制桌椅,應該就是用來給小孩教導「知識」時的用具。

監獄長出乎意料的是一個十分平凡的男人。

南斯拉夫人常見的長相,臉型偏長,褐色的短發和眼珠,特點就是完全沒有特點,屬於放在俄羅斯街邊絕對一眼找不到的那類。

換個對歐洲人臉盲的亞洲人絕對無數次都記不住這張臉。

監獄長站在開了洞口的墻邊,勉強能算作窗戶吧,他的目光從下方的廣場移動到推開房門走進來的兩個人影身上。

眼神居然能稱得上溫和。

他的聲音不是通過空氣的媒介,而是直接湧入腦海中。不具備任何語言的特征,只是音調。

——就和剛步入古拉格時向自己提問的存在一樣。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再來了——你在憤怒啊,奧列格。」

奧列格沒問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諱,也沒回答他的問題,籠統地在心裏反問道:“這些都是你做的嗎?”

監獄長搖頭,然後點頭,伸出手指著自己:「是他做的吧。」

他說:「自從上次有人來古拉格,按照你們人類的時間來算,這裏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我也有十幾年沒有出來過了。」

奧列格的手微微松緩了一些,細細凝視他:“你是「古拉格」?”

「準確的說,我是『古拉格群島』。只有在有人進來這裏我才能出來一小會兒,不過這次倒是來了很有趣的人。」

他說,「『人類誕生以來的所有罪』和『我沒有罪』的組合啊,要是知道古拉格的運作機制,你們還會這樣回答嗎?」

想也知道回答出「我沒有罪」的那個一定是費奧多爾。

不過現在不是去糾結這些事情的時候。

居然能見到「異能」本身,這對於曾經見過「思想犯」的奧列格而言並不算新奇,硬要算的話,他的每個筆名其實都是異能的具現化。

“你的狀態是怎麽回事?”奧列格快速問。

「顯而易見,奧列格,我本該隨著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死亡而消失,可特異點的誕生把我困在了這裏。」

「每一任監獄長的死亡都會有新的監獄長被選中,他們就是我的媒介。」

他露出了歉意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為何而來,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會一直更換媒介,唯一讓我消失的方法就是媒介徹底消失,也就是說——古拉格的所有人全部死去。」

「我告訴過每一個想要解決古拉格問題的人,結果就是無解,從我出現以來,這裏的人數已經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

“你是想說放著不管就可以嗎?”

「我在盡力去解決,這也是索爾仁尼琴在死前所希望的,可是……」

『古拉格群島』嘆息著。

「一代監獄長是個果斷的人,他相信古拉格沒有被拋棄,所以竭盡可能讓人類延續下去,他是餓死的。」

「二代監獄長是個天真的人,他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小孩總有離開的一天,所以竭力保持他們的純真,即使面對即將死去的人,也判斷著是否要讓他們得知真相。最後他被濃厚的愧疚和絕望壓垮,死掉了。」

「三代監獄長是個殘忍的人,但他是唯一有可能終止特異點的一個,按照他的預計,他會是活到最後的那個,然後整件事就徹底結束了。」

奧列格靜靜地聽著。

「我知道你也能做到這一點,你和費奧多爾都能做到,並且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問題就在於,你們要做出選擇。」

“什麽選擇?”

「你可以將古拉格群島理解為完全獨立於現實世界的另外一個空間,空間重疊的地方會越來越大,被拖拽進來的人會越來越多。等重疊面積擴張到一定程度,整個世界都會被覆蓋。」

奧列格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成為了一個經典的電車難題。

犧牲少數人,來換取世界的「和平」,還是拯救少數人,讓世界陷入危險。

他的視線從書架裏的那些書本上掠過,又飄蕩進了記憶中,落在果戈裏天真的笑臉上,落到一樓那些瀕死的人山上,回答他問題的那些成年人和小孩每個表情的瞬間。

最後目光抽了回來,落在費奧多爾沈寂的面容上。

“你抽掉了我身上『人類誕生以來的所有罪』。”

「是。」

“你抽掉了我身上所有人類的品格。猶豫和果斷一起消失,憎惡和喜愛一起消失,美麗和醜惡一起消失……所以也可以視為一種平衡。”奧列格問,“你會將我這樣的人稱為什麽?”

「古拉格群島」溫和的笑了:「『不再是人類的人類』,我會這樣稱呼你。」

奧列格緩緩道:“那我就會向你展示,『不再是人類的人類』會做些什麽。”

「我期待著,『不再是人類的人類』,和『保留一切的人類』,我將期待著你們會怎麽做。」

在說了那樣的話後,監獄長的神情驟然變了。

平凡的五官上原來溫和的神情隨著面部肌肉一寸寸的移動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猙獰又瘋狂的表情。

於是奧列格也就收回了思緒。

「你們——」

監獄長只能蹦出來這一丁點詞匯。

因為就在下一秒,奧列格已經來到了他面前,拽著他的棕發狠狠地往墻面砸去。

沈悶的一聲,又一聲。

因為事發突然,奧列格在之前又完全沒有表露出動手的跡象,監獄長一下子被砸懵了。

費奧多爾註視著發生在轉瞬間的一切,奧列格依舊冷靜得要命,下手的力道和他垂眼的角度一樣,自始自終都沒改變。

是在憤怒呢。費奧多爾在心裏做出了和之前「古拉格群島」如出一轍的感嘆。

原來他憤怒起來是這樣的。

原來他會因為這種事憤怒。

原來他的身手是非常好的。

不知道是古拉格的影響,還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呢。

以上,是奧列格開口前,費奧多爾所有的心理活動。

“只有在自身能力無法維持「統治」的情況下,才會用不入流的形式來維持自己手裏的權力。你必須承認自身的弱小,以至於在我們來到這裏三天都不敢和我們見面。”

奧列格抓起那顆頭,語速越來越快。

“但權力是很神奇的存在,是惑人的把戲,信仰它的人成為奴隸,不信它的人被它恐嚇,如果能承受代價,那麽「權力」本身就會被解構。”

他突然慢了下來,手卸了勁。

“而你,一個生存的懦夫——憑什麽站在二樓俯視人類。”

接著,奧列格微微側頭看向費奧多爾:“他在說什麽?”

準確辨認出監獄長口中的呢喃不是痛呼,費奧多爾聽了會兒,翻譯道:“律賊。”

“他在叫你律賊。”

“這樣說也沒錯。”奧列格站起來,用腳尖擡起監獄長的頭,他睥睨著,那雙綠色眼睛在月色下流露著充滿人性色彩的漠然。

他悄聲問:“那又怎樣?”

奧列格直接把他從二樓扔了下去,監獄長整個身體砸在被架起的高架上,發出的動靜讓整個要塞的人都在睡夢中探出頭。

古拉格沒有照明的東西,沒有燈光,沒有火焰,即使如此,身處二樓邊沿的奧列格依舊被月亮照亮。

“監獄長的身份只是你茍且偷生的人皮,古拉格的人類一直是人類,即使你妄圖把他們視為玩具,視為畜牧,視為不是人類的一切載體。”

“如果這裏是所有人的墳墓,那麽監獄長閣下沒有充當送葬者的資格。說我是律賊,半點沒錯。”

“我拒絕接受一切監獄長的指揮,拒絕你的律法,我願意成為古拉格最兇惡的律賊。”

奧列格用自己的語言說著,他不需要人理解,即使這些話被完美翻譯過來,如今的這些人也無法理解。

那需要一個過程,而他遲早能做到這一點。

此時此刻,奧列格只是在對自己說,也在對註視著一切的「古拉格」說。

“非人類的垃圾,「滾出」古拉格。”

***

【如果樹葉不必是綠色的,我們也不必謙卑。

如果苦難不是為了贖罪,我們也不應被視為農場的畜牧。

不論你的祖先來自烏拉爾山脈、傑日尼奧夫角、北冰洋海岸,哈薩克斯坦中北。

不論你的血脈屬於格魯吉亞後裔、俄羅斯罪犯、圖瓦孑遺,還是誕生於冰層上的幽靈。

如今,我們唯一的身份是在絕境中合法的賊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歸處。」

*這裏沒有重生所至的神之國。

廣闊無垠的冰原的巴別塔開敞大門,是將獲罪的我們聚集起來的流亡之所。

歡迎來到遠東的墳墓,歡迎來到古拉格。

————《古拉格律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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