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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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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梁記

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具體來說是十年前,被精致漂亮的龍燈和花燈晃花了眼,興奮了一整晚,追問爺爺奶奶明天還有沒有,明年還有沒有。

人群散場後的山間吹著涼涼的風,過了午夜奶奶把我從床上叫起,穿上外套看到隋臻和水蕓已在廳裏,我打了個哈欠,問這是要幹什麽。

隋家奶奶捏著香繞著我們三個走了幾圈,嘴裏低聲念著模糊的話,她把手掌大小的鵝頸瓶塞進我們的手裏,左手是我們仨辛苦登山取回來的天上泉,右手是村口小溪裏汲的地上水。

我才聽清她念的是那幾句:天上水,地上泉,飛禽走獸墨丹青,金銀名帖舊衣冠。

披上深色的舊衣冠——其實就是交領的長袍和大得不合適的高帽子,和戲班的衣著同樣風格卻簡樸許多——奶奶幫我系緊帽子的綁帶,長到拖地的下擺被她用奇妙的方式固定在腳邊,這樣好像坐在廟裏的小神童,我和水蕓互看對方覺得好笑。

隋臻在前面領頭,我還沒弄清楚大晚上的要做什麽,爺爺拍拍我的肩膀示意快跟上,我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他們站在路燈的光裏眉頭緊促,臉色擔憂。

水蕓說我們要去半山腰的天祖祠燒寫了名字的金銀紙,聽隋家奶奶說這叫擡冠上祿山,燒紙祭天祖。

天祖祠是個寬敞的山洞,裏頭掛了一張水墨畫正對洞口的青龍鼎,案桌上擺著雞鴨豬肉等供品,飛禽走獸都在這裏。

青龍鼎很高,我們要踩著周圍散落的幾塊磚才能探頭往裏看,借案頭的蠟燭點燃火信扔進去,驚起一層龍燈的灰燼。

“隋臻。”

“靳潮。”

他倆看我,我也跟著拿出寫有我名字的金銀紙投進火中,“眉凈筠”。

“駱呈生,萬祈彌。”

五個名字,五封名帖,像完成了奇異的儀式,我們屏著呼吸等待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臨近山峰頂上的篝火還有未熄滅的,遠遠看去一呼一吸般明暗紅光交替,遙相呼應我們的小小儀式。可是等了好久,什麽都沒發生。

我說是不是該回去了,隋臻說奶奶告訴他要等一會兒,水蕓說我們進去裏面等吧。蠟燭照著三個打瞌睡的小小少年,盯著水墨畫的視界已經成了模糊的一團。

後來山裏變得十分安靜,林子裏蟲子們鋪天蓋地的叫聲好像也弱了下去,我們沿著山路舉著手電筒回家。

“凈筠,你爸媽怎麽不回來擡燈?”水蕓問。

“他們工作忙吧,請假很麻煩。”從他們那裏聽來的說辭,我覆述給水蕓。

“我爺爺說祭天祖就是要一家人一起,我二叔也回來了,他住的地方比你家還遠呢。”

我無言以對,不太想回應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們知道嗎?戲班養了一只老虎。”

“老虎?”隋臻奇道,“你怎麽知道?沒人說過也沒人看見?”

被他的話一激,我頓時不確定起來,但還是堅持說:“是真的,我看見了,就是有一只老虎。是不是他們養的我不懂,反正就是有。”

水蕓說:“那你明天帶我們去看看。”

我滿口答應,可是到底沒辦法證明,因為第二天一大早戲班就趕著驢車走了。早晨飯桌上聽爺爺奶奶說起,我“啊”了一聲,倒顯得我在隋臻和水蕓面前吹牛了。

我真想把看見的畫面錄下來播給他們看:

青龍繞著戲班搭的臺子走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頭頂上的龍燈游走,我脖子酸了低頭,在大人們匆匆走動的腿間對上了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

前面被人擋著,我左右探頭去看,那眼睛藏在紅木箱的縫隙裏,紅木箱放在地上,隱匿在黑暗中,就在戲臺的後方。它似乎也看見了我,往後退了少許,我看見它雪白的胡子和臉上的花紋,那是一只老虎!和電視上的老虎一模一樣!

我正想繞過人群湊近去看,忽然戲臺上不知誰用力敲鑼,“咣”的一聲巨響,戲臺要撤走了,我看著一串人下臺合力把紅木箱擡起,轉身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後來我回想時總覺得荒謬,先不說為什麽小小的紅木箱能裝下老虎,它又怎麽能安靜待在那裏,通過箱子的狹窄縫隙,我真的能看見那麽多並確定它是活生生的老虎嗎?

我想這問題也會像所有不了了之的奇異事件一樣,永遠得不到答案。

“有人在嗎?”

是戲班裏的那個女人,她在門口張望。

“怎麽了?”我走出門問。

“眉老爺子換了今年的戲,之前的幾本都送回去了,剛才又在箱子裏找到一本,這不給你送來了。”

我接過書,說:“麻煩你跑一趟。”

她擺擺手,“不麻煩。說是舊戲沒人看,換了還挺可惜,我瞧著這本子裏的故事比那些新戲好看多了。”

是麽?手裏的戲本有些年頭了,泛黃磨損的封頁上用隸書寫著標題《平梁記》,也不是什麽出名的戲。

爺爺奶奶在房裏午睡,我坐在廳裏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吉安年間,梁地叛亂,征討無功,上怒,覆遣兵,又遇冰雪,士不能行,於是王領命南行,並仆從數人,十日後賊匪俱滅。

這出戲講的是“王”南征梁地平叛的故事,像所有神奇的民間戲劇一樣,總要往裏面加上許多非現實因素才夠吸引人。

常年跟在王身邊的家將門客五人,個個身懷絕技。梁地叛軍有呼風喚雨的邪道太師,王就有為他守陣的忠心部下,靳潮隋臻勇猛,守西北東南水火之勢,駱呈生守財,眉凈筠守軍,萬祈彌守心。

若我不曾進過大墓,大概只會覺得這是五家後人為了名聲杜撰出的祖上榮光,現在去看心情十分微妙,平梁記的故事結束得蕩氣回腸,後記寥寥幾字惹人感慨:

次年,王歿於途,上下齊哀。

大墓裏躺著的那位,也曾在史書上留下一筆嗎?千百年後倒是沒有人再記得他,連留下的故事也沒有人再傳唱。

守墓人換了不知幾代,就算相同的名字傳承不斷,要陪伴的人也不在了。

下午都在家裏忙活,爺爺前幾天劈好晾幹的竹條已編成龍身,我拿著澱粉熬的漿糊往上貼青綠的花紋,奶奶把房頂上掛著的花燈取下擦洗,活不多院子裏看著倒是熱鬧。

周教授領著他的研究生來拍照采訪,爺爺坐在主位像個權威人士。

我把龍燈擡到門廳陰涼處的時候已經可以看見山間各家緩緩上升的炊煙。我和隋臻約好,如果昨晚的事又發生,一定要及時聯系。緊張的等待中,今夜一切卻十分平靜。

第二天我是被戲班的銅鑼聲吵醒的,天剛蒙蒙亮,直鉆耳朵的敲擊聲讓人驀地睜眼,接下來就是自成曲調的唱段模模糊糊地傳來。我鉆進被子裏捂住耳朵,到底還是沒再睡著。

等到戲班唱完這一茬,已經到起床的時間。我看著鏡子裏睜不開眼睛的自己,不免好奇十一歲的我是怎麽跟著戲班從村頭跑遍村尾,還有餘力晚上跟著人群追著燈跑。

那時候看什麽都覺得新奇,現在只願意坐在家裏加大電視的音量。

我忽然覺得,不管是戲班,龍燈,半夜燒名帖的儀式,都不過是當世人留戀過去的幻影,沈睡在祿山裏的大墓靜悄悄的無人驚擾,一切從古到今沒有改變。

晚上站在門前,熱鬧的人群經過,游龍蜿蜒著上山,望去如盤旋在山路的一條金線。我轉身鉆進房間睡覺,等到半夜鬧鐘響起,拿著手電筒的隋臻站在院子裏,相對無言。

隋臻走在前面,大功率的手電筒把路照得明亮,泥土裏留著駁雜的腳印,我們也不再披上滑稽的舊衣冠,只一股腦裝在背包裏。

露水結在石頭上,我踩到滑了一跤,隋臻反應很快,伸手扶住了我。

“你要是走不穩就扶著我。”他說。

我搖搖頭,在路邊找了一根樹枝撐著走路。

昨天水蕓說的話在我腦子裏過了一遍,我想對他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

天祖祠裏燃的蠟燭稀稀拉拉的,也許我給童年回憶加了濾鏡,印象中它才會那樣亮堂。

我和隋臻沈默地燒完了名帖,山洞裏飄著香燭味,他看起來還很精神,我的眼皮已開始打架,索性靠在墻上假寐。

隋臻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如果祖先真的能顯靈,你想求什麽?”

“求什麽?”

他似乎很期待我的答案,我只好啟動瞌睡中的腦細胞慢速思考。

“求得來的東西,我本來也可以得到,求不來的就不必想了。平安富貴權勢威望,什麽都擁有的人也會死,殊途同歸。”

我已不能思考說出的話有沒有邏輯,閉上眼感覺意識沈入深海。

睡夢中的時間過得尤其久,隋臻搖著我的肩膀,焦急道:“醒醒,眉凈筠,眉凈筠!”

像被一盆冷水澆醒,我突然清醒過來。

有風呼呼地吹,不知從哪座山裏帶來濃霧,上山時還能看見山下的零星燈光,如今目所能及只有一片漆黑。

站在青龍鼎旁,伸手能看見五指穿過濃霧。

下山的路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隋臻說:“我們先進天祖祠。”

他話音剛落,山洞裏的蠟燭就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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