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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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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公寓距離金融區不遠,數十座高檔公寓林立,公寓大樓方方正正,只租不賣,供各大跨國公司外派人員在本地租用,小區裏不少日本人、歐美人推著嬰兒車,就像個小型聯合國。

關越的家在東方公寓頂層,是個兩百餘平方的大平層,裝修出了一股冰島的性冷淡風格,落地窗外,金融中心的高樓隱約可見,上半截被雲霧籠罩著。

公寓大廈從車庫直達頂層,關越按了指紋,電梯入戶,電梯門一開就是門廳,推門進去,家裏掛了蒙德裏安的作品,櫃上擺設則是草間彌生的金屬南瓜,地上鋪著灰黑色的羊毛毯,茶幾方方正正,所有擺設都充滿了幾何的邏輯感,冷冰冰的,甚至帶點孤寂。

餐桌上擺著廚師做好的晚飯,關越按了下墻上的遙控器,貝多芬的曲調在客廳裏輕輕地響了起來。天和換了拖鞋,剛進餐廳,耳機就被關越摘了,天和要搶,關越卻把手一擡,低頭看他,就像從前拿東西逗天和,天和簡直沒脾氣了。

天和說:“我最近經常失眠與耳鳴,這是輔助療法用的聲音程序。”

關越把耳機放回桌上,轉身去換衣服。

普羅:“你總戴著耳機,他已經起疑心了,這是一個試探的舉動。”

天和:“我對他怎麽想並不關心。”

普羅:“你知道他家的Wi-Fi密碼嗎?”

天和:“你又想做什麽?”

普羅:“當然是入侵他的家庭設備系統。”

天和已經分手一年了,怎麽可能知道?這時關越回來了,天和便摘下耳機,放在餐桌上。

關越松領帶,脫了西服外套,挽了兩下白襯衣袖子,摘表,與天和坐到桌畔。管家從另一個小門裏出來打了個招呼,點了餐桌上的蠟燭,關越冷漠地點點頭,管家與廚師便順利下班回家。

財務長把視頻發過來了,關越一手拿著碗喝湯,一手拿著手機,打開今天下午天和在會場上演示的回放。

天和只吃了一點便放下筷子,關越知道他長期沒進食,也吃不了多少,便不勉強他,起身戴上手套,從烤箱裏取出一個芝士派,切開,配上叉子,放到天和面前。

關越不喜歡吃芝士,但天和很喜歡,知道這個派自然是專門為自己臨時現烤的。

關越把視頻看到最後,一瞥墻上掛鐘,九點二十五。

“說正事兒吧,你今天究竟什麽意思?”天和說。

關越註視天和,沈默。

總是沈默,總是什麽也不說,但天和早已知道他想說什麽,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顯而易見”。餐桌上的燈光打在兩人中間,照得關越的五官輪廓尤其深邃。

關越:“洗澡?”

天和十分不舒服,“我現在只想吃一頓,洗個澡,睡覺”這話是他自己說的,但他並不想在這裏洗澡睡覺,在前男友家裏過夜太尷尬了。

“沒有其他人。”關越猶如看出了天和的心事,“單身很久了,不會有現任來撕你的臉。”

天和:“有話就說,我也給你五分鐘時間。”說著把手機屏幕翻轉,普羅打開手機計時器,顯示時間。

關越端詳天和,彼此的眉毛、頭發在餐桌燈光下籠著一層淡淡的光。

“有些話,總得有人去說,雖然你不愛聽。算了,長話短說。”關越絲毫沒有不悅,沈聲道,“作為投資人,我承認貴公司的未來,有一定可能自救成功。聞天岳的決策產生了重大失誤,同時也對此做出了唯一的補救,將公司的所有權力對你進行了讓渡。這個時候,你們需要強有力的資金支撐來渡過目前的險境,青松資本能夠解去你的燃眉之急。”

天和說:“原來你也會說這種套話。”

“同樣,作為合作方,我是最了解你的人。”關越答道,“在資本面前,意氣用事是不明智的。今天在峰會上的演示,運氣成分占了多數,你的軟件不可能如此準確,否則你根本不需要融資,進股市去做幾波T+0,你的流動資金就有了。”

“據我的推測,”關越漫不經心道,“經過改良後的Epeus分析系統,概率能在45%上小幅波動,這也是你為什麽你敢在今日孤註一擲的原因。”

天和不得不承認,這個45%的估測已經相當接近了,關越的專業水平相當了得。

關越說:“你內心早已承認,青松是目前你最好的選擇,我們與基金公司、股票公司甚至券商都有著相當緊密的合作,不誇張地說,全國有相當數量的公司,是我們的戰略合作夥伴……”

這次換天和安靜地聽著。

“……現在不找我,等你的第五代、第六代,甚至第十代軟件出來,仍然會來找我,因為無論哪家公司使用你們的軟件,書面評估都會送到青松手裏。你應該知道,無論是基金、期貨,還是其他交易市場,機構都不是拍腦袋決定的。”

天和說:“話說你平時談判的時候,也是這麽強勢嗎?”

關越:“在利益相關與前景非常清晰的時候,我不明白有什麽再繞來繞去的必要。嗯對,以及青松的融資,我保證這是一個能讓你滿意的數字,遠遠超出你現在所需要的。”

天和從衣兜裏掏出今天會後收到的名片,一張一張,鋪在桌上,鋪了十張,擡眼看關越,意思是我還有選擇。

關越:“我以為我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天和說:“並沒有那麽清楚。”

關越伸出手指,點了其中一家。

“商業賄賂糾紛。”關越說,再點另一家,“資金鏈已經斷了,再過三個月你會聽到他們破產的消息。”

“受P2P項目拖累,資金運轉相當困難,哪怕你簽下合同,也拿不到錢。”第三家、第四家,關越就這麽挨家點過去,天和笑著說:“關總,背後造謠可不好。”

最後,關越說:“猜猜今晚的納斯達克指數出來以後,如果你的軟件預測錯了,他們還會不會見你。”

天和正要拿手機,關越卻一手按在天和手背上,肌膚相觸時的溫度倏然令天和心跳加速,想抽回手,順手拿回他的手機,關越卻略加力道,鎖住了天和的手按著,不讓他看預測結果。

“峰會之前,我已經決定投你,”關越沈聲道,“無論你的軟件效果如何。結束後,我現在仍然決定投你,在你尚未驗證這一結果前。我們現在誰也不知道納斯達克指數,我以為這已經足夠有誠意了。”

天和撤手,放開手機,關越也放開了手。

雙方沈默,一秒,兩秒,足有二十秒。

時鐘分針走向九點五十。

天和揚眉:“還有什麽想說?沒有我就走了。”

關越在那漫長的沈默裏,終於說:“我為那天下午的話道歉,請你原諒我的口不擇言。”

“我為此表示誠摯的歉意。”天和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不無嘲諷地說:“啊,感到抱歉。關總就連道歉也這麽禮貌而克制,像荷蘭王儲談論非洲災民的愧疚感,荷蘭有這麽多的牛、這麽多的肉,非洲卻有這麽多人在挨餓,同在一個地球,對此感到很抱歉。”

天和越過關越的肩膀,看見他身後,廚房一側的烤爐上,時間數字唰唰閃了幾下,跳動出一個四位數字——納斯達克指數,與普羅的預測只差了兩點。

換言之,第二波驗證,他也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

關越說:“不到50%的幾率,你很難兩次都踩中。”

天和溫和地說:“謝謝關總決定投我,也很高興你終於明白了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句道歉。”

關越有點意外,天和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令他不太明白,他懷疑地看著天和,足有半分鐘後,說:“那麽,從今天起,請你多指教。”

“不敢當。”天和笑著說,“現在可以看下預測結果了嗎?”

天和翻開手機,點開美股App,看也不看,直接推給關越。

關越沈默了,二十分鐘前的五六條新聞推送被推上手機屏幕,全是關於今天峰會的內容。

“事實上運氣就有這麽好。”天和笑吟吟地翻手機,說,“答應得太早,似乎有點虧了。不過我不會反悔的,一言九鼎,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關越哪怕智商再高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天和能給自己下這個套,他沒有戴耳機,不可能有人通知他最新的美股指數,晚飯時,關越也相當肯定,天和全程沒有看手機。而且,這是在自己家裏!

關越回頭看了一眼,確認電視沒有開。

再看天和時,關越眉眼間充滿了不解,天和這些年裏,似乎就一直沒變過,這麽大費周章設了個圈套,有時僅僅是為了挖苦他,看他茫然的表情,天和就會開心。

忽然間,關越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聲音都有點發抖。

“你給自己植入了芯片?!”關越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這是唯一的可能!否則怎麽解釋天和會突然知道納斯達克指數?

天和完全沒想到關越居然會往這個方面猜,頓時哈哈大笑,笑得趴在餐桌上,擡頭看關越,實在太有趣了。

關越呼吸急促,天和側過頭,說:“你要確認下麽?看看我耳後有沒有傷口和縫針的刀疤?還是疑心在別的地方?”關越馬上意識到自己又中了天和的圈套,只得一腳蹬地,將椅子靠後些許,站了起來,走去客廳。

天和漫不經心道:“合同拿出來吧,我會帶回去認真考慮。”

關越站在落地窗前,兩手插在西褲兜裏,轉頭看了眼天和,眼裏露出危險的眼神。

天和知道不能再逗他了,分開一年後,關越有沒有和人上過床天和不知道,天和自己從沒有過性生活,方才那句“別的地方”純屬自己失言,開了不該開的玩笑。現在看來,關越多半也沒和人上過床,今晚萬一做了不該做的事,這家夥還要成為自己的投資人,以後說不定更難相處。

他並不打算在關越家洗澡,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

關越取出一疊合同,放在茶幾上,天和就知道他一定把合同都準備好了,於是拿在手裏,一張張地看。這份並非投資合同,而是關於破產的延期擔保的“意向”。繁瑣的合同條款讓天和有點頭疼,便一張張地翻看。

關越也很耐心,坐在一旁等候。

“我以為你不會這麽仔細的親自看合同。”關越說。

天和:“經過二哥那一次,我決定從今以後都會認真過一次。”

關越答道:“那麽我建議你與你們家的老律師討論清楚,只有他最盡責。”

“當然。”天和說,“但在那之前,我得先看一眼,有沒有交給他的價值。”

關越說:“慢慢看吧,你的時間還有很多。”

關越起身離開,天和拿出手機,拍了張合同,說:“普羅,用你的法律數據庫幫我做個簡單分析。”

普羅:“我需要一點時間進行檢索與比對,全部完成需要大約二十分鐘。”

天和聽見浴室裏傳來水聲,便躺在沙發上,拿著合同,一張一張地拍,拍完隨手放在茶幾上。

普羅:“他剛剛一時沖動,想詢問你是否願意與他共度良宵。”

“麻煩你專心看合同。”天和說,“我今天已經很累了,沒力氣吐槽你的用詞。”

普羅:“我開著好幾個進程,對烤箱的控制還沒有關,你還想吃點什麽嗎?”

天和沒搭理普羅,吃飽了就想睡覺,說:“我真的很累,你快點,普羅……”

二十分鐘後,水聲停,關越擦著頭發出來,摘下電吹風,正要打開時,忽然想起,朝外看了眼。

天和果然躺在沙發上,合同散落了一地,手機掉在一旁,睡著了。

關越輕輕地摘下天和的耳機,看了眼,把它放在手機上,擱上茶幾,整理了合同,放好。關越進去拿了張毯子,給躺在沙發上的天和蓋上,吹幹頭發,來到客廳裏,在沙發下盤膝而坐,擡頭註視著天和的睡容。

看了一會兒,關越坐在地上,背靠沙發,從沙發裏拿出一個遙控器,打開客廳裏的落地投影,環形的投影影院開始放電影。

電影是《瓦力》,關越把聲音關了,只看英文字幕。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坐在沙發前的地上,像條沈默的德國狼犬。

他的耳畔傳來天和熟睡時,那均勻的呼吸聲。

天和醒來時,已經不知道幾點了,他疲憊地睜開眼,想找點水喝,發現自己蓋了毯子,關越則蜷在沙發下,像條狗般地睡著。

熟睡時的關越手長腿長,睡褲褲腿在蜷身時被扯起些許,露出漂亮的腳踝。

天和發現沙發旁的小臺子上有杯水,想來是關越給他倒的,一口氣喝下去,昏昏沈沈的,將毯子放下去些許,那張大羊毛毯便一半蓋著沙發上的天和,另一半蓋著沙發下的關越。

《Wall-E》……都多少年了,還在看這個片子。

天和選擇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側躺著,雖然已經看過許多次,卻依舊被電影吸引了目光。還記得初到倫敦的那天,關越帶他去了大本鐘,坐了倫敦眼超級摩天輪,晚上看的就是這場電影。

那年天和剛十四歲,關越十八歲,關越除了世交之外,另一個身份,是天和的英國監護人。於是劍橋的同學給關越起了個外號,叫他“長腿叔叔”,關越也從來沒反駁。牛津與劍橋相距一百英裏,關越在劍橋郡附近的聖尼奧小鎮買下了一所宅邸,當作他們的新家,方便天和走讀。每天在牛津放學後,千裏迢迢地坐直升機回家陪伴天和。

在天和的世界裏,關越仿佛天經地義地占有著一席之地,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離開他,這幾乎是無法想象的。於是在關越前往華爾街入職時,才會招致天和如此激烈的反彈。

反彈歸反彈,關越的決定從不被任何人左右,哪怕是天和,最後他還是走了。

我居然能熬過那段時間,天和躺在沙發上,心想。

電影放完了,投影自動黑屏,客廳內十分安靜,只有關越躺在地板上,熟睡的呼吸聲。天和聽著那再熟悉不過的呼吸聲,從沙發上輕輕地起來。

關越走的時候,天和的人生就像塌了,那段時間他相當無助,但他不得不忍受。然而不到半年時間,他居然不可思議地,慢慢就習慣了。

關越爭取了所有的機會,回倫敦來看他。他們隔著整個大西洋與五個小時的時差,有時關越飛回倫敦再開車回聖尼奧時已經天亮了,他安靜地躺在天和身邊,睡幾個小時,等天和醒了,瘋狂地做愛,直到傍晚,再開車去倫敦,出發回紐約。

天和開始整理合同,疊好,在黑暗裏拿到手機。

那幾年裏,關越總是很疲憊,有一次在曼哈頓趕時間,過馬路時與天和開著視頻,險些躲閃不及被車撞上,天和得知後吼了他一頓,讓他別再這麽折騰,等他去紐約。

一年以後,他們見面的次數漸漸變少,關越越來越忙,天和的課題也越來越繁重,常改用視頻,等待著天和畢業,去紐約一起生活。

現在看來,世上也沒有誰缺了誰就活不下去的道理,至少關越現在就過得很好。

落地窗外,遠方的天際線處投來一抹曙光,天和戴上耳機,小心翼翼地跨過沙發下的關越,離開了關越的家。

普羅:“我正在努力地攻克他的影音系統,這個密碼不難破解,你想看看他的硬盤裏存了些什麽嗎?”

天和:“他不看黃片的,你不用徒勞了,我現在發現你一點也不了解他。”

普羅:“在你睡著的時候,他有90%的可能會吻你,這是個相當大的概率。”

“我不想再聽霸道總裁的無腦故事了,”天和道,“那些全是寫來騙人的,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你為什麽不叫醒我……給我的律師打電話,快。”

清晨六點,天和在加油站附近到處轉,找了快半小時才找回自己的蘭博基尼,憤怒地上車,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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