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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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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生發

吳嵐跡握著八苦劍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從雲端墜落的織霞仙子。

掌中鮮血淋漓,猩紅的劍身又被塗抹上了一層血。

四下靜寂,似乎所有人都被戛然而止的戰鬥震懾了心神,只有姬識冕心無旁騖,全力進行著最後的升華。

織霞仙子的胸口被劍刃刺穿,連帶神格本源一同攪得粉碎。

她輸了。

輸在八苦劍選擇了吳嵐跡。

八苦劍是俠義之劍,唯有心懷正念、持身正道之人才能得到它的認可,織霞仙子能以幻術迷惑八苦劍的靈識,但在吳嵐跡不顧鋒芒觸碰劍身的那一刻,她便被八苦劍毫不猶豫地拒絕。

故而八苦劍不惜自斷劍柄,也要脫離她的掌控。

“哈……哈哈哈……”

織霞仙子望著陰雲逐漸消散的萬丈晴空,忽然用手遮擋著臉,啞聲低笑起來。

她又輸給了飄歲。

南方的雨絲忽然向中間飄來,雨婆在濛濛細雨中現身,馬不停蹄地向織霞仙子揮出一道法力,張開雙臂,阻攔在中間。

“飄歲,別殺她!”

吳嵐跡看了看對外界一切毫無察覺的姬識冕,為了防止其他意外,不打算離他太遠,只是垂下眼睛對雨婆說:“我不殺她,她就會殺了我和人皇。”

“不,織霞已經失去了神格本源,現在的她與凡人無異,只剩數十年的壽命,我會約束好她的……”雨婆滿臉哀求,“算我求你,飄歲……”

吳嵐跡沈默了,八苦劍身上滾動著血珠,順著劍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旁人不知其中內情,但吳嵐跡面對著親姐姐的懇求,不得不再三斟酌。

織霞仙子和玉塵道子都是雨婆用自身的權柄創造而出的,名為弟妹,更似子女,玉塵之死讓她痛苦萬分,但也明白怪不得飄歲,只能獨自愧疚。

眼下,織霞仙子失去了神格本源,對飄歲和姬識冕構不成任何威脅了,雨婆想試一試,保住她的性命。

“為圖一己私欲,挑起人界戰爭,殘害妖魔兩族,難道不應受到懲罰嗎?”即使有雨婆求情,吳嵐跡也未留情面,氣機仍如塞上星河般繁盛浩大。

雨婆正想再說些什麽,忽然目光一動,望向吳嵐跡身後,睜大了眼睛。

一只手搭在吳嵐跡的肩上,沈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本座已成就人道主果位,位同天地,有監管人界生靈的權力和職責。”嗓音如空谷足音,叩擊人心,“織霞仙子雖為天生神靈,然現與凡人等同,犯下的累累罪行雖擢發猶難數也,又怎可從寬發落?”

“阿冕!”

吳嵐跡連忙回頭,看到姬識冕嚴肅地俯視雨婆與織霞仙子,見他望來,眼眸中閃過一抹笑意。

現在的姬識冕威勢收斂,氣機不顯,如同不曾修行的普通人一般,可吳嵐跡卻沒能察覺他是何時來到自己身後的。

姬識冕給了好友一個安撫的眼神,又朗聲言道:“衡之於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於內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為正;人主之用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為命。”

“雨婆,莫要執迷了。”

雨婆紅了眼眶,忽然俯身抱住了織霞仙子的殘軀,垂頭啜泣了起來。

“雨婆姐姐……”

織霞仙子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你……快走吧,不要……不要為了我……得罪他們……”

隨著艱難的吐字,汩汩的鮮血自她的口鼻中噴湧而出。

雨婆手忙腳亂地給她輸送法力,卻發現她的身體像是破了一個大洞,輸入的法力一分不少地從織霞仙子的經脈裏流出,無往不利的法術也沒起半點作用。

“織霞!”雨婆用袖子拭去了她面上的血,淚眼悲聲呼喚。

織霞仙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我沒能殺了……殺了飄歲……我……我對不起……玉塵……”

吳嵐跡與姬識冕對視一眼,姬識冕讀懂了他目光中的含義,嘆了口氣,挪開了放在他肩上的手。

吳嵐跡落在雨婆身旁,看著她懷裏被血染紅的織霞仙子,半跪在她身側,認真地凝視著她半開半閉的無光雙瞳。

他說:“你為自己選擇一種死法吧。”

織霞仙子笑了,吳嵐跡幾乎懷疑她已經瘋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玉塵他……到底是……是怎麽死的?”

“我殺的。”

“你……為何要……”

“他想殺人皇,我先一步殺了他,你滿意這個答案嗎?”

織霞仙子還在笑:“騙……子……”

言罷,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坐起上身來,撞向了吳嵐跡倒插在一旁的八苦劍的殘刃。

織霞仙子死前,雙目還狠狠地瞪著吳嵐跡,那雙冰冷的眼好似在宣告,她不認為自己輸給了他,就算是死,也要驕傲地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絕不認錯,絕不悔過。

織霞仙子的軀體砸然落地,和無數倒在戰場的士卒一樣,摔入泥濘。吳嵐跡忍不住倒退了半步,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結束了。

他有一種預感,織霞仙子臨死前的眼神,將會成為他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終於,塵埃落定,眾人看著一躺一立一跪的三個人影,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天空也明亮了起來,下午依舊明媚的陽光灑在吳嵐跡的身上,連血流不止的手掌都鍍上了一層神聖的金輝。

天地道主異口同聲的話音再次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

“人道主。”

姬識冕肅容靜立,向天地道主遙遙行禮。

天地道主也宛如同一個人,動作一致地回了一禮,繼續說道。

“人界至尊,與天地齊;道主果位,與混沌同;萬望謙謹,允執其中;陟罰臧否,不宜異同;寬則得眾,敏則有功;四海困窮,豐祿永終。”

姬識冕挺直脊背,低沈的嗓音充滿堅定。

“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天地道主都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天道主甚至還勾起了唇角。

見姬識冕的人道主之位得到認可,吳嵐跡松了一口氣,隨後表情再度凝重,織霞仙子、舒軼都已身亡,但妖魔兩族的事還沒有解決呢。

此時,忽見西邊的天空中飄來了一朵金色的雲,像是跳動的火苗,以極快的速度向崇阿關移來。

等到近了,才發現是一只翅膀上燃燒著熾熱烈焰的黃金大鳥,腹生三足,奇瑰無比。

“妖族聽令,立即撤軍!”

化作原型的安喜發出嘹亮的啼叫,響徹雲霄,覆而望向吳嵐跡的方向,飛快地扇了扇翅膀,歡欣地向師尊致意。

吳嵐跡對唯一有膽色上前的弟子劉白道:“我早說過,有葉輕瓊幫襯,喜兒不會有事的。”

劉白輕輕頷首,又問:“師尊傷情如何?”

“皮外傷罷了。”

雨婆抱起織霞仙子的屍身,先後向天地人三道主俯了俯身子,又向吳嵐跡點了點頭,便像水一樣融化在了雨幕之中。

妖族找到了主心骨,井然有序地往永暮淵撤退,未遭到任何阻攔。而失去了領袖的魔族群龍無首,手裏握著兵器,茫然四顧,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

就在此時,忽有一身輕騎自天際踏黃沙而來,一面大旗緊隨其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入了魔族的隊伍裏。

“左將軍!”

石盤刀一拉韁繩,身下全身漆黑的戰馬隨即停下,他匆匆掃視了一圈,咬了咬牙,對吳嵐跡的方向大聲喊道。

“仙祖大人,可收到了在下的信?”

吳嵐跡溫和道:“我已讀完。”

石盤刀咽了一口唾沫,全身微微戰栗:“仙祖大人意下如何?”

“左將軍可能誤會了。”劉白搶先幽幽道,“戰況已經明了,魔族再如何掙紮,也不過是困獸之鬥。”

吳嵐跡用譴責的目光瞥了弟子一眼,轉頭對臉色蒼白的石盤刀說:“我想再確認一下,左將軍的承諾可還有效?”

“自然是有效的,窮距原重煥生機,魔族立即退兵。”

“那就好。”吳嵐跡嘆了一口氣,對著新來的魔族輕騎冷聲道,“樓風,別躲了,出來吧。”

其中一個人晃了晃身子,隨後翻身下馬,縮著脖子從人群中走出。

“樓風!你還敢出來!”姬識冕慍怒,厲聲斥責。

“陛下……我……我……”

吳嵐跡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樓風,這是你的主意?”

樓風白著臉:“不是……不全是……”

“那你想怎麽做?用鯨吞海吸走窮距原上的濁氣?”

“是……仙祖大人,這樣有什麽不對嗎?”

吳嵐跡搖頭:“荒唐!”

他覷著一臉不解的樓風解釋說:“你想將濁氣轉移到哪裏?中原,九重天,還是地府?你想讓人界災禍橫行,還是天地清濁失衡?”

“我……我沒考慮到……”

“做事總是顧頭不顧尾,多少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吳嵐跡批評完了樓風,又對石盤刀說:“你說的事,我答應了。”

他整了整衣襟,用法力清理了身上的汙垢,包括掌心蜿蜒的血跡,恢覆了眾仙之祖的體面。

然後他迎著天光,踏著清風,身姿挺拔如青松,如一只仙鶴般騰空而去,抖開的衣袖柔順地舒展開來,任由狂風翻卷。

吳嵐跡並沒有施展身法,但青色的衣擺飄揚之時,他的身影依然變得縹緲,似真似幻,難以捉摸。

仿佛只是一錯眼,他便已身處蒼穹之上。

吳嵐跡的目光溫潤而柔和,嘴角含笑,環顧了一周,高聲喊道。

“諸位好友,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聲波如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漫天仙神看著位於焦點的吳嵐跡,這位眾仙之祖一邊吟詩一邊擊敗半步混沌的神靈之景,已深深烙印在他們心頭。

但是很快,他們就沒有心思猜測吳嵐跡的實力了——四面八方都有神仙走出遮掩凡人視線的雲霧,向眾仙之祖的方向匯聚。

“義不容辭。”

又見一道朱紅的光影閃過,吳嵐跡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是個只比巴掌略大一些的做工有些粗糙的香爐。

他朝著崇阿關城門的方向微笑:“多謝明姑娘贈寶。”

八苦劍曾經的主人明月妨,站在心猿寺主持釋廣妙的身邊,雙手合十,平靜地向他行禮。

離開掃雪宗後,明月妨四處游歷,恰巧來到了崇阿關附近。

吳嵐跡捧著業果香爐,對聚集到身邊的友人們彎腰行禮:“飄歲在此,先謝過各位了。”

“開始吧。”

百草真君與萬花真君手挽著手,夫妻二人一同現身,錦衣羅帶,淡淡的花草清香盈盈襲來。

“夫君。”

“夫人。”

他們相互對視一眼,改為了十指相扣,虛空中緩緩浮現出一條鋪滿了爭奇鬥艷的花朵的道路,從他們腳下一直通往窮距原深處。

夫妻倆握著對方的手,默契地踏上了開滿鮮花的道路,在他們的身後,這條路瞬息崩塌,散作淡粉的雨滴,向四面八方潑灑。

雨珠落到地面,立刻滲入了土壤裏。

有人好奇地接住其中一滴雨,驚奇地發現水滴中竟然包裹著一顆小小的種子!

“噔——”

泠泠琴音回蕩,眾人循聲望去,見一白衣女子盤坐雲頭,膝上橫放一張琴,身側還立著一個頭戴鬥笠氣質不羈的黑衣青年。

女子十指拂過琴弦,信手撥動,琴聲不成曲調,卻異常得悅耳。琴音引動了雨滴的震顫,漾開的聲浪將粉色的雨滴送向更遠處。

黑衣青年嘴裏哼著亂七八糟的曲子,墨黑的法力化作鴉群,伸出頸子叼走了落在眾人身上的雨滴,旋即振翅,追逐百草、萬花兩位真君飛去。

“是陳門主和琴仙!”有眼尖的熟人驚呼出聲。

陳渺之往下一瞥,嘿嘿一笑,專心和著李如魚的音調,即使他唱歌不好聽。

白袍綸巾的儒生越眾而出,他的衣擺下密匝匝地繡著藤蔓狀的花紋,懷裏斜抱一根細長柔韌的柳枝,雙眸清亮。

另一邊的年輕男子披頭散發,放浪形骸,眼眶旁一片青黑,下巴上胡子拉碴,衣襟松散地半敞,手裏執著一只有些炸毛的筆。

“春使,要不咱倆比一比?”男子轉了轉筆,笑道。

“畫仙還真是看得起在下啊!”儒生拈起了蒼翠欲滴的枝條。

春使葉甘草和畫仙呂言若同時伸出手,一個輕舞柳枝,一個沾墨落筆。

葉甘草的柳枝拂過微風,送來陣陣如春日般和煦的法力,晶亮的綠色覆蓋了大地,地底剛剛播撒下的種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頂開泥土,抽芽長葉。

這就是春使滋養萬物的能力,漫山遍野的青草吞噬了焦黑的土地,驅趕了滿目的荒涼,腐敗的土壤散發出馥郁的芬芳。

那是屬於覆蘇的香。

呂言若不甘示弱,筆墨肆意揮灑,寥寥數筆,在虛空中勾勒出或不扶自直或盤龍虬曲的樹木,塞外的風吹過,枝葉竟活物般窣窣搖曳。

他畫下的都是胡楊沙棘之類,適合生長在幹旱之地的植物,筆尖一點,就化作黑色的流光散射。

黑白分明的水墨畫落地的瞬間,繽紛色彩便自下而上渲染鋪陳,填充了每一道動人的線條,墨跡褪去後,這些畫就成了真正的樹木。

突聞波濤澎湃之聲,眾人紛紛擡頭。

——那一刻,他們看到了倒瀉的銀河。

“各位,讓一讓!”

一個身披銀甲的將軍踏浪而來,腳下翻湧的浪花奔騰如駿馬,用長槍指揮著百川流淌的方向,意氣風發。

水龍盤旋在窮距原上空,昂首擺尾,驅散陰霾,似有龍吟隱隱回響。

有一個劍眉深目的青年綴在水龍後頭,對著銀甲將軍發問:“師叔,你從哪裏弄來的水?”

“涵清君尚未歸位,由我代行涵清江水神之責,從五湖四海調取多餘的水簡直易如反掌。”將軍回話說。

劉白眼睛一亮,來者正是傅朝青和司清骨,他的師兄和師侄。

鏗然一聲,司清骨掌中長刀出鞘,這把刀是屬於他父親司臨璇的靈寶,在母親岳尋尋死後,就傳到了他的手上。

刀刃上匯聚著無可匹敵的鋒芒,司清骨一步側踏,高高揚起,一刀徑直斬下!

霎時間,地動山搖,裂縫在窮距原上蜿蜒爬行,一端呈散射狀,一端連接著涵清江的支流浮天河。

傅朝青哈哈大笑,水龍低吟,一頭紮入裂縫裏,順著裂縫游向西邊。

看著眼前逐漸煥發生機的窮距原,吳嵐跡看向新晉的人道主。

“方才,是你信任我。”

“現在,換我來信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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