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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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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輾轉

吳嵐跡與舒軼不歡而散,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當年乖巧活潑的大弟子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不過無論和大弟子鬧得多僵,小弟子還是要管的。

離開星垂堡後,他就轉道去了九重天月娘娘的桂宮,打算把岳尋尋接回壺山。

作為月娘娘的居所,桂宮淒清寂寥,正好到了月亮升起的時候,宮中只有岳尋尋一人。

“師尊!尋尋好想你呀!”岳尋尋提著小裙子,像一只小黃鶯似的,一路小跑撲到了吳嵐跡懷裏。

吳嵐跡含笑摟住了小弟子,心裏的苦悶也隨之散去了些。

“師尊,師尊!尋尋可不可以叫你爹爹呀?”岳尋尋依偎在師尊的肩頭,湊到他耳邊小聲問。

吳嵐跡將眉頭一擰:“不可以,師是師,父是父。”他覺得自己似乎太嚴厲,表情緩和了一點,問道,“尋尋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岳尋尋沒有被師尊的嚴肅嚇到,只是歪著頭露出回憶的神情:“昨天有一個仙人帶著他兒子來拜訪月娘娘了。”

“然後呢?”

“那個小哥哥陪我玩,他告訴我他的爹爹對他特別好,會給他買新衣服,給他講故事,給他做飯……尋尋也想要爹爹,可是尋尋只有師尊。”

吳嵐跡輕嘆一聲:“師尊也可以給尋尋買衣服、講故事、做飯啊。”

“可是小哥哥有爹爹哎……”岳尋尋撅著嘴,但沒有過分執著這件事。

“沒關系。”吳嵐跡半蹲著身子,拍著弟子的後背,安慰道,“尋尋還有師尊,也是一樣的。”

岳尋尋搖搖頭,小聲嘀咕:“不一樣的……”

她張開雙臂要師尊抱她,滿心依戀地把頭埋在吳嵐跡的脖頸處:“不過呢,尋尋有師尊就夠啦!”

“好了,我們回家吧。”吳嵐跡摸了摸她的頭,眉眼彎彎。

“嗯!回家!”岳尋尋響亮地應道。

幾日後。

魔尊舒軼宣布重病已愈,早早地坐在案桌後處理公務,但他滿臉的“我很不爽不要惹我”讓進出的宮人無不戰戰兢兢,生怕惹禍上身。

已經很少有人記得,舒軼的出生和大烈的建立是在同一年,舒軼常常滿心歡喜地數著自己一輪一輪增長的年齡,借此衡量著大烈的國祚。

為了家國,再次發動戰爭又如何?從一開始,他就是為了大烈才做了魔尊,沒有大烈,他坐著魔尊這個位置也沒有意義了。

舒軼與其他魔族不同。

他是人,或者說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依然是人。

是人,就擺脫不了七情六欲。

大烈是他的祖國,姬氏是他的君主,窮距原上千年的堅守與擁護,讓他如何拋得開、放得下?

百姓常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民。

可對舒軼而言,卻是“寧做烈朝奴,不做滄朝王”。

師尊對自己恩重如山,但反滄覆烈的代價卻是與師尊分道揚鑣。

思及此,舒軼的心臟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強迫自己拋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師尊離開前囑咐自己不能沖動,確實應該好好計劃一番再做決定。

忽然,一個追隨了舒軼很久的下屬走了進來,腳步落地無聲,恭敬地把一個食盒呈到他面前。

舒軼以為又是來叫他用膳的:“拿走吧,本座不想吃。”

他手上的筆一刻不停,蠻橫地在奏折上留下一道道猩艷的朱紅,眼皮子都懶得擡一下。

下屬猶豫了一瞬,開口道:“主上,這是仙祖大人送來的。”

“師尊!”

耳朵捕捉到關鍵詞,舒軼噌的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上半身前傾急切地看著下屬。

“師尊來了?他在哪裏?”

“……已經走了。”下屬深深地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回答。

走了?

舒軼失望地跌坐回原位,忽然又想起了師尊送來的那個食盒,於是他匆匆將食盒取過來,迫不及待地將蓋子掀開。

食盒裏只放了一整只還在冒著熱氣的烤雞。

烤雞的表皮烤得金黃微焦,流著些許晶瑩發亮的油汁,香氣長了眼睛一般湧入了舒軼的鼻腔裏,讓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舒軼想起來了,前幾日他同師尊撒嬌耍賴,說想吃師尊親手做的烤雞,師尊當時是同意了的。

雖然他們產生了齟齬,但師尊依然遵守了承諾,送來了一只烤雞。

只是,承諾。

忽然,舒軼猛地把蓋子重新合上,把它推到了一旁。在下屬詫異的目光中,他緩緩捂住了臉,一絲苦笑從他的嘴角溢出。

舒軼不知該如何面對吳嵐跡,更不敢主動去找師尊認錯,他怕再次看到師尊那樣幽深而哀傷的眼神。

更不用說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裏,他還沒有放棄光覆大烈王朝的想法。

吳嵐跡是好脾氣,又不是沒脾氣,眾仙之祖的骨子裏也是個倔的。

舒軼不來找他,他也楞是十幾年不再踏足窮距原地界,只會時不時關註一下魔族動向,確認大弟子沒有整出什麽幺蛾子來。

不過,吳嵐跡還是記住自己答應過大弟子,會想辦法讓他變回人類,因此他開始了對清氣與濁氣轉換的研究。

或許讓阿軼褪去魔身,他就不會抓著大烈不放了。吳嵐跡如此安慰自己。

岳尋尋也一天天地長大著,從一個雪玉可愛的小女孩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修為在眾仙之祖的親自教導下自然是進步神速。

她還發現了一個小秘密,那就是天生神靈們似乎都希望自己能早日渡劫飛升,位列仙班,天材地寶不要錢一般往壺山上送。

天生神靈們並不在乎岳尋尋的根基穩不穩,他們又不需要岳尋尋上戰場,要不是吳嵐跡在旁邊看著,岳尋尋怕是早就被硬生生地推上了仙人的層次。

即使吳嵐跡小心再小心,但修為提升過快還是給他天資聰穎的小弟子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麻煩,那就是心境跟不上道行。

因此,明明只差臨門一腳,岳尋尋就能突破人與仙的界限,卻始終難以邁出最關鍵的一步。

吳嵐跡不著急,漫長的光陰早已教會了他等待。

但岳尋尋急,她畢竟年紀不大,多年的順風順水多少讓她帶了些浮躁,被這個問題困擾太久,她突然生出了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

“師尊,我想下山。”

岳尋尋說這句話的時候,吳嵐跡正在看一本地道主送的古籍。

聞言,專心與晦澀文字做鬥爭的眾仙之祖茫然地擡起了頭。

岳尋尋正穿著一條淡黃色的織錦長裙,是月娘娘送給岳尋尋的禮物——自從月娘娘跟人族學會了織布裁衣後,就熱衷於給家裏人做新衣裳。

岳尋尋很寶貝這條裙子,前兩天練劍的時候不小心弄臟了,還難過了好久。

“你要下山?”他好像一時沒反應過來。

岳尋尋攥著拳,堅定地點點頭,背上長劍垂下的流蘇被微風吹得輕輕搖晃。

吳嵐跡盯著小弟子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低下頭去:“……什麽時候走?”

“應該就這兩天了。”

“嗯。”吳嵐跡的話像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

岳尋尋沒想到師尊那麽容易就同意放自己下山了,心裏已經準備好了各種說服師尊的措辭,比如磨煉心性早日登仙之類的。

她沒有多想,開心地應聲:“好,那我去收拾行李啦!”

“去吧。”

岳尋尋蹦蹦跳跳地跑向了自己的房間,自從她成年後,師尊就很少會進入她的房間了,若非必要最多站在門口。

一開始岳尋尋還覺得有點委屈,想著師尊是不是討厭自己了,那段時間她表現得更加乖巧懂事,怕師尊真的不要她了。

離別在即,岳尋尋第一萬七千六百零三次幻想,如果師尊是自己爹爹就好了。

吳嵐跡的目光追隨著小弟子離開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把註意力放回手頭的竹簡上。

尋尋這一去也不知要多少年歲,不如再準備幾件冬衣吧……

一邊摩挲著竹簡,吳嵐跡一邊在心裏思索著弟子下山要準備的東西。

朝青是為了挽救大廈將傾的烈朝才離開壺山,下山後便直接進了軍營,也還讓人放心。

喜兒一開始跟著他走,後來跟著空了大師和蘇進寶,還有貓妖花寅作伴,也不用過多擔憂。

小白下山時沒說要去幹什麽,但也明說了要去崇阿關,後來參了軍,也算是有了個著落。

尋尋該怎麽辦呢……

多半只能當個居無定所的游俠,那就要多帶些錢財在身上了……

不,不能帶太多,太多容易招人惦記,而且沒錢的窘境也能當做一場考驗。

吳嵐跡忽然把那卷古籍放在了桌上,怔怔地發起呆來。

他的弟子其實很多,當初剛開始推演萬法的時候,除了姬識冕和舒軼分別做了他第一和第二個試驗品之外,他還在姬識冕的安排下收了不少徒弟。

只不過這些弟子資質都不太好,沒有仙緣。

但也正是靠著這些記名弟子,才能把修行之法弘揚於天下,讓廣大人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世人稱他為眾仙之祖、萬法之初,屬實不是誇張的讚美,因為若是要仔細探究每個修行者的師承,最後恐怕有一大半都要認他為祖師。

但真正被他當做弟子來對待的,算來算去也就只有那麽幾個。

魔尊舒軼、金烏安喜、傅誠將軍之後傅朝青、傅家舊仆之子劉白,和姬識冕抱來壺山的岳尋尋。

“尋尋也要走了啊……”

一聲嘆息融化在了午後和煦溫暖的陽光裏。

天道主讓尋尋不要下山,地道主則認為尋尋最好下山。吳嵐跡算不到那麽遙遠的未來,就把決定權交到了小弟子的手中。

岳尋尋想下山。

好,那就讓她走吧。

吳嵐跡緩緩起身。

尋尋離開後,不如去勝寒之巔找阿冕吧,順便看看烈朝的那個小太子。吳嵐跡盤算著接下來的計劃。

岳尋尋下山的那天,天上忽然飄起了細雨,纏纏綿綿的,看著像一根根銀白的毫針,落到皮膚上激起一陣涼意。

“……要不明天再走吧?”吳嵐跡道,“下雨了,尋尋。”

岳尋尋隨意擺了擺手,不以為意:“有什麽關系,這雨才多大?”

“尋尋……”吳嵐跡啞然。

他看著岳尋尋撐著馱日翁送她的油紙傘,踏著扶搖主人贈她的金縷鞋,一步又一步,沿著石階輕快地向山下走去。

吳嵐跡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要把自己站成一座亙古的石雕。

岳尋尋走過一個拐角,忽的回頭看他,沖著師尊嫣然一笑,還揮了揮手。

“師尊,等我回來哦。”

“尋尋說過,會永遠陪伴師尊的!”

小弟子的笑容讓吳嵐跡如夢初醒,他也連忙露出微笑,舉起一只手揮了兩下,等岳尋尋轉頭後,他臉上的笑便瞬間消融在雨中。

接下來的日子,吳嵐跡去了勝寒之巔,與人皇姬識冕一同研究清濁之氣相互轉換之法。

偶爾還會偷偷去扶搖主人的竹斜居住上幾日,敘一敘兄弟情誼。

岳尋尋時常給師尊傳話,隔幾天就寫一封信回來。離開壺山,她才發現自己會那麽想念師尊。

品嘗各地美食,想師尊;欣賞大好風光,想師尊;比武勝利了,想師尊;被人表白了,想師尊……

後來,岳尋尋與掃雪宗的少主司臨璇一見鐘情,深思熟慮後,她還是決定要嫁給他。

她給吳嵐跡寫信,告訴了他這件事。

大喜之日,吳嵐跡沒有和司臨璇的父親司靂一起坐上高堂,甚至沒有進屋看看多年不見的小弟子,只是和普通客人一般去討了一杯喜酒喝。

岳尋尋不知道他在什麽位置,但她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那氣息在告訴她,想做便大膽地去做吧,在師尊目光所及之處,她不必懷有任何恐懼與不安。

岳尋尋舒了一口氣,在紅蓋頭下悄悄瞄著她的良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禮成。

吳嵐跡在夢中教導過司靂,自然知曉他的品性,後來也查過司臨璇,把岳尋尋托付給司臨璇,他是放心的。

……從修為來講,倒不如說是司靂把司臨璇托付給了岳尋尋。

婚後,司靂一心修行,司臨璇便從他的父親手中接過了掃雪宗的宗主之位。夫妻二人確實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但幾年後,吳嵐跡又收到了一個消息。

司臨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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