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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別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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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一別如雨

越明年,又是一年開春之時。冬去春來,姑射山上積雪消融,雪水自山頂流入山澗。山上綠意點點,一派生機勃勃。

蘇夜方才下山時,取了項守寄來的信。

上面寫著:一個月後,我派出的人馬即可前來,接走蘇其央和宇兒。

上面也寫著:一眾死士皆已備好,萬事皆安排妥當,只欠東風。蘇兄當可安心。

蘇夜神情黯然,佇立於原地看著不遠處的蘇其央和項宇。蘇其央在練武,項宇在一旁看著她,淺淺地笑。

他也不知自己看了有多久,直到蘇其央無意中看到了他,臉上掛著歡天喜地的笑,撒腿就向他奔去。

“這是在山下買來的甜瓜子。”蘇夜暗自斂神,他不願在女兒面前失態。

“爹爹今日回來得真早。”蘇其央滿心歡喜地接過甜瓜子,立馬撕開包裝磕了起來。

蘇夜神色覆雜,他舍不得說,卻又不得不說,畢竟總不能等到了分別的那一天才告訴她。

於是蘇夜下定決心,說:“稍後來書房找我,爹有事和你說。”

“好。”蘇其央再也笑不出來了,她知道爹爹找她去書房必有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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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央,再過些時日相國府的人就要來接宇兒了。你素來想下山,到時你與他一同前去即可。”

蘇其央一進門就聽到爹爹說出這句話,關門的動作一滯。於她而言,爹爹適才所言不異於晴天霹靂。

“我沒聽錯吧?我……我真的可以下山了麽?”蘇其央不敢相信,呆呆地望著爹爹。

“你已年滿十三,不是小孩子了。” 蘇夜點了點頭,聲音是一貫的淡然,波瀾不驚,“相國公只位居於國師之下,地位極高。你在山上隨性慣了,到了相國府後切記諸事小心,不得太過隨意,稍微收斂著點。爹不在身邊,你出門在外少使些性子。”

蘇其央不明白爹爹為何突然就願意讓自己走,但她卻明白今日的爹爹不是在與她商量。她不敢造次:“那爹爹呢?不與我們一同走麽?”

蘇夜一步一步地走至她跟前,伸手摸她的頭,那只手似乎在哆嗦。

“都是為父的錯,是我未能護她一生平安,怎可怪罪於你?皆是我自作孽罷了,那年就不該與蓮兒相識,更不該與她相知相守。我對不住你娘,亦對不住你。可笑我這數載光陰中曾不時遷怒於你,實為愚蠢。”

蘇其央清楚,蓮兒是她娘,她呆呆地聽著。

“說來也怪那賈艽非要逼我至此境地,連皇上都已經……哎,日後你若是見了當朝國師,定要繞道而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你此番下山,日後就再也不要回來了,我已提前和項守說好,他會派人盯著你的,阿央要聽話。”

爹爹究竟藏了多少心事,蘇其央自是不知,也不曾窺見過,但他今日卻破天荒地說了這麽多,她已是知足。

蘇夜驀地一頓,有些哽咽,“爹爹有許多苦衷無法言明,但你須知爹爹所作所為悉數是為了你好。”

蘇其央一時忘了言語,許久才緩過勁來,一連串地問道:“爹爹,為何你非得留在此處呢?因為娘親的墓地仍在此處麽?爹爹就不能同我們一道離去麽?我為何日後也不能回來?阿央想爹爹的時候,都不能回山上來看爹爹嗎?”

蘇夜不答,交給她一把劍,道:“此劍叫懷春,是你祖父傳給我的,如今我交給你,你應當明白其中的意思。此劍不宜見人,認得它的人雖少,可也怕萬一。若是可以,最好不用為妙。你離去之後,不可荒廢了學業與武功,記住了麽?”

蘇其央忙不疊地點頭。

“這是你娘素日裏最愛的簪子,也一並交給你。”蘇夜又給她一支玉簪,“你如若也喜歡,及笄那日可用它。”

“我不明白爹爹為什麽不和我一起走。”蘇其央接過玉簪,“如果是這樣,我……我可不可以不走?”

蘇夜定定地看著她,正顏厲色地問她:“阿央,你須得想好,你當真舍得不下山麽?你當真願意一輩子都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跟著爹爹,你或許有一日也能下姑射山,不過那卻是去另一座山上,你仍是見不到你最想見的大千世界。”

蘇夜直視蘇其央的雙眸,說出最後一句:“爹爹當然也希望你可以留下跟著爹爹,可是爹爹不能自私地束縛你一生的自由。這個選擇權,爹爹交給你。你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留下、或是離開。”

“我……”蘇其央一手握著懷春劍,一手握著娘親的簪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問,“爹爹,我們走後,你要去哪裏?你是不是也要離開姑射山?”

蘇夜明白蘇其央已經做好了決定,只是還有顧慮。

蘇夜轉過身去,不再看蘇其央,語氣苦澀地攆她出門:“爹爹知道你想去京城,莫要再問了,你先出去罷。”

必定是她的錯覺,蘇其央竟從中聽出來幾分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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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書房時,蘇其央心中五味雜陳。她雖不大能懂爹爹今日長篇大論一大堆是什麽意思,但逐字逐句細細體會,卻能懂得他是十分愛自己這個女兒的。

從她出生起,爹爹便教她為人處世,教她武藝輕功,亦為她劈柴炒菜,為她織布縫衣。書卷上雖黑白分明地寫著是女子分內之事,爹爹依舊做得一幹二凈。

蘇其央於是以為爹爹是愛她的。

但他又曾以一種嫌惡的眼光看她,也曾於酩酊大醉後指著她破口大罵:“你這天煞的!為何要害死蓮兒?為何要連累我們?為何?為何!我此生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老天!你何等不公!你卻是為何要如此對我?因我半生戎馬殺生無數麽!”

蘇其央於是又以為爹爹是恨她的。

但今日今時,答案已經明了。

項宇見蘇其央神情怏怏地走出來,忙問她:“阿央,你怎麽了?”

蘇其央看了看他,說:“爹爹說,一個月後我要和你一起去相國府。”

項宇一臉愕然,心中卻有幾分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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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蘇夜此刻在廚房中。

這是他能為蘇其央做的最後一頓晚餐。

明日清晨,她便要離去。

他在菜板上搟好面皮,再慢慢用刀切成梅花形、蓮花形和蝴蝶形的;這邊好了,他又去和面,餳透、揉光、再抻細,下鍋煮熟後取出,過一道冷水,澆上一層噴香的鹵汁,鋪上菜碼。

不多時,涼餅、湯餅、索粉、水滑面和馎饦便做好了。還有那鯊魚皮、羊頭簽、青魚子、田雞菜、橙甕、肉生和撥魚兒,一齊擺上了桌。

蘇其央都快將整個腦袋都埋進碗裏了,她靜靜地吃著馎饦,不願讓別人看到她落入碗中的大顆大顆的眼淚。

項宇也有些感傷,可是還未感傷至落淚的程度。

蘇夜眼眶發熱,也靜靜地去夾了一筷子的田雞菜。

最後一餐,三人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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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之時,蘇夜佇立於那扇破舊的木門前為蘇其央和項宇踐行。他雖盡力克制,蘇其央卻仍能看出他流露出的不舍。

蘇其央心下亂作一團,立時不願走了,哭著吼道:“爹爹,阿央不走了。阿央就呆在這裏陪著爹爹一輩子不可以麽,爹爹不要趕我走好不好!爹爹自小便讓阿央讀書習武,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麽一天了?”

模糊淚眼中她依稀瞧著爹爹的眼中有什麽明晃晃的東西在陽光下發光。

記憶中爹爹從未哭過,即使是在娘的忌日,他也不曾當著她的面落淚過。

蘇其央頓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覺得爹爹似乎已經老了,他的肩膀已不如她記憶中的那般挺拔,他鬢發間不知何時已摻雜進了些許銀絲。

爹爹看起來十分疲憊,而他不過不惑之年。

可縱是爹爹老了,於她也依舊是頂天立地的存在。

蘇其央哭著跑至他跟前,去握住他的手,說:“爹,你還記得今年除夕夜裏,你答應我的那一個要求麽?阿央現在要爹爹答應我,今後要好好活著,日後還要再給阿央做飯吃。”

蘇夜身形一僵,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並不願騙阿央,只好說:“阿央才是,要好好活著,這是爹爹對阿央唯一的心願。”

不等蘇其央細想,蘇夜便抽回了手,柔聲道:“你走罷,我是留不得你的,切記日後不許再回來。”

蘇其央自顧自地哭著:“我就當爹爹答應我了。爹爹曾說過不會騙阿央的,爹爹一定不能食言。”

蘇夜看向站在一旁的項宇,道:“宇兒,這三年我視你如己出,待你不薄,你是清楚的。寄人籬下的滋味不甚好受,只願你日後回了相國府,待阿央好一些,你可願意?”

“項宇願意!”項宇鄭重承諾道。

蘇夜有意在最後再次提醒項宇:“你日後切記,行事不可再墨守成規,這於你而言只有弊端,毫無益處。”

“水到必渠成,厚積必薄發,無須氣餒,要對自己有信心些,必有所成。”

言罷,蘇夜轉身離去。

“吱呀——” 那木門重重地關上了。

蘇其央使勁搖著頭,心道爹爹行事的苦衷她竟半點也猜不到。

項宇看不過去,想安慰她,出口卻成了:“阿央,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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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蘇其央最後看了一眼姑射山。山頂還是那般的氤氳朦朧,雲霧繚繞,山中清泉遠遠望去依舊波光閃閃,一切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光景。

她不禁嘆了口氣,想來這山山水水竟已陪伴了她十三年。

晨光熹微,盡數灑下。這一剎那的光景竟美得像幅潑墨山水畫。

蘇其央想,等日後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偷偷跑回來看爹爹。

她才不要聽爹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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