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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於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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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於世(六)

“你也發現問題了吧,博三?”

萩原頂著一對黑眼圈和氣地笑笑。現在是淩晨四點,松田作為他們中最頂尖的武力值儲備,為防萬一,兩個小時前就已經被雲居和萩原合力趕去補覺了。雲居博三黑氣繚繞地從泡面後面擡起頭,胡亂點了點。

“水。”博三說。

萩原毫不吝嗇地誇獎了他,“真不錯,就是水!”

“嗯,就是水,是論文,是生命之源是案件線索,是我的罪惡我的靈魂,”雲居博三聲線平實地繼續,“所以給我來點水,要渴死了。”

他們推測,這位外校學生是將人騙到實驗室弄暈——也有可能是殺死——之後,藏在實驗室角落;等到晚上再繞開樓道裏那密度可憐的監控,將這倒黴鬼套上普通垃圾袋弄到樓下,瞞過垃圾站的阿姨;在此之後,他給對方穿上潛水設備推到學校的護城河裏,自己優哉游哉送回實驗室推車;最後,他從其他地點穿上潛水服入水將人帶走,唯一的破綻就是他出水地點出現的可疑水痕。

破案在望了。

“其實我在車上的時候就想說,”萩原見雲居博三終於放松了下來,給他塞了瓶礦泉水,又給自己也開了一瓶,“博三你要想,如果你走辦案程序去調查,那位教授不可能告訴你他們走私人渠道買氣的事的。破案會更慢。”

“所以……無論如何,心理負擔別太大。”

萩原總是這麽敏銳。雲居博三沈默地感謝了他的好意。

——但現在他還沒辦法接受。要等把人找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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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伊達航還是帶著搜查一課成功找到了人。他早已經是老練的刑警,申請搜查令的時機和理由相當巧妙,沒有人因此停職。

“所以作案動機居然是做不出他文章裏的回收率所以把人綁了……”雲居博三看著班長偷拍回來給他看的筆錄目瞪口呆,“雖然我也想過這麽幹但沒用的吧!”

松田露出一個危險的微笑:“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八百標兵奔北坡扁擔綁在板凳上。”雲居博三困得七葷八素,但求生欲讓他立刻回答。

伊達航:“……要不你先去睡吧?”

“也差不多了。”雲居博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沒人有事就好……我知道你們想找我談談,我不會逃的。等我睡醒就行,成嗎?”

萩原默默扶了他一把,“研二醬也困了!那麽,明天見?”

他們都沒想到,僅僅兩個小時後,他們就又見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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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還沒完全睡熟,就被工作電話吵了起來。他沒什麽火氣地掀開被子,手已經搭在了襯衫上,“怎麽了?”

“普拉米亞!”接線員的聲音又快又急,“松田組長,是普拉米亞!那個連環炸/彈犯在日本境內出現了!”

“別急。心浮氣躁乃是大忌。”即使沒怎麽休息,松田仍然平心靜氣,“整理一下具體情況,挑緊急的告訴我。報案人距離爆/炸中心有多遠?能保證自身安全嗎?影響範圍大致多少?有沒有人員傷亡?”

接線員深呼吸了兩次。他努力冷靜下來,響亮地回答問題,“半小時前接到內部線路報案,報案警察聲稱他的一位有炸彈常識的同事向他求助,向爆處求援;當值警員立刻集結出發,但在現場附近,二十分鐘前,發生了二次爆炸。”

“內線報警?”迅速穿戴整齊的松田停在萩原臥室門口,“……報案人是誰?”

“是機動隊爆/炸/物處理班成員,職位為巡查長的雲居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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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前。

收到明石短信的雲居博三沒有單獨通知任何人——與那個炸彈犯相關的事,他根本不想通知松田和萩原——但他還是撥打了警視廳的內線電話求援。即使知道到時候會來的大概還是松田和萩原。

前者是出於朋友的私心。後者是出於警察的職責。

雲居博三焦躁地踩下油門。一夜沒睡的疲憊疊加上此刻的不安與焦躁,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裏亂撞:明石的那條信息相當混亂,顯然是在極度緊急的情況下發出的,只有幾個關鍵詞。

越獄,普拉米亞,炸彈,淺井別墅。

說實話,“淺井別墅”這個定位很模糊;但雲居博三對動漫裏二十層的一朵煙花印象深刻,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這個位置。

但普拉米亞……他只看過預告片,那部分情節他也記不太清楚。這是該發生在現在這個時間點的事嗎?

——他又蝴蝶出來了什麽?是不是他的錯?

——那個犯人還要怎麽樣?!

但他開得太慢了。他總是太慢。視野裏剛剛出現大樓時,樓下就爆出了一團玫紅色的火焰。

竟然不是樓上……這是雲居博三連人帶車被掀翻出去之前,最後的想法。

五分鐘後,他從短暫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奮力掰開變形的車門,拖著一條腿勉力向著爆炸的中心走去。右腿鉆心地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感覺自己像個50%的小美人魚,也就是說,3/4人和1/4魚;但他還是在往前走。他不能不往前走。

——沒有看到其他人趕來。他很可能是明石求援的,唯一的人。

爬到現場又用了兩分鐘。他身後拖著一條很長的血痕。但這不是毫無作用的,他終於看到了明石;對方身體扭曲地嵌在坍塌的樓板間,雲居博三心裏瞬間涼了半截:他的胸骨已經塌陷,從控制不住的內出血來看,內臟的損傷無法逆轉。

“……是普拉米亞——放他出來的,然後……”

雲居博三皺著眉頭,試圖給他止血,但實在無從下手,“我知道了。他在哪?”

明石微妙地沈默了幾秒,“……他到處都是。”

雲居博三:“……”

“——別這副表情,”明石拼命吸氣,血沫從他的口鼻噴出來。那一定很痛,但他還有要傳達的事,“我知道我要死了。聽我說,我手上有一點普拉米亞的——衣物纖維,我不確定有沒有皮膚組織——”

博三向著右側轉頭,“可你的手在馬路對面。”

明石:“……”

他苦笑著想要說什麽;但在他開口之前,馬路對面又發生了第二次爆炸。這下即使是雲居也找不到明石的手在哪了。他拼命拿到的最後的證據在他眼前灰飛煙滅。

明石的神色頹然下去,臉色顯出一種死寂的灰白,“……失手了啊。”

“這種時候就別說這種話了啊!”雲居博三在碎磚瓦礫裏跪下來,握住他尚且完好的那只手,“你……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的?”

他沒有再說什麽徒勞的、給人希望的話。那種話像安慰奶嘴,溫暖而無用,會堵住最後的表達。

“其實……”明石悶笑出聲,“雲居警官不喜歡我。對吧?”

雲居博三想了想,用力地點了點頭。

“對,”他幹脆地說,“我不喜歡你。本來就恨屋及烏,再加上你還要去爆處尋死。那時候我覺得你怎麽這麽討厭呢,專門過來惡心我們。”

明石想要轉頭,但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腦袋軟綿綿地垂在胸前。

“……我……我那時候只覺得自己……委屈,那麽多人受害……我還是覺得自己……自己委屈。”他放輕聲音,“打擾到你們了。對……對不起啊……”

-

松田趕到的時候,雲居博三還跪在磚堆上。他的右腿相當不自然地扭著,恐怕是斷了;額頭上流下來的血鋪滿了半張臉,他還是不怎麽在乎,估計他的眼睛現在本來也看不清什麽東西。

“……雲居,”松田走過去,“這是誰?”

雲居博三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我討厭的人。”

“明石?”

“嗯。”

松田沒再說什麽話:他知道雲居博三還有要說的。果然,他半蹲半跪著,用手指去擦地面上的血——當然擦不幹凈,已經滲下去了。粗糲的地面上鋪滿了人類的血,不知道是他的、是明石的,還是那個犯人的。

反正都是人類的血。變成血,就都一樣。

“我是很討厭他,即使現在也是。”雲居博三目光渙散,只望著地面,“我討厭他那麽自私、那麽自我。但是他有個那樣的父親……他又能長成什麽樣呢?”

“但是死前還想著道歉的人,不應該是個壞人。”博三感覺自己嗓子幹癢,也許是嗆進了爆炸的粉塵;那粉塵裏也許也有人類的血。他咳了兩聲,邊咳邊笑,“就是覺得,我們本來,也是可以做朋友的?”

松田沒對這番話做出任何評價。他只是皺起眉,“你還能站起來嗎?”

“……咳。”雲居博三試圖平穩呼吸,但收效甚微:嗓子裏的異物感仍然折磨著他。他彎下腰去,開始幹嘔。當然吐不出什麽東西,但幻覺裏,他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斷手握著什麽東西,頑強地要伸進他的喉嚨。

你該吞下去,雲居博三,你該吞下去。所有與你相關的遺憾、不甘、痛苦、苦難……你都該吞下去。

他抑制不住地幹嘔,漸漸變成喉頭痙攣,變成抽搐;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松田試圖扶住他的肩膀,感到對方的身體拉不住地往下滑。

“救護車!”旁邊的警員已經喊了起來,“這裏需要醫療支援!”

-

“無心絞痛、胃痙攣病史!”

“T波異常!高度懷疑心臟問題!請心內科專家過來!”

“室性心動過速!心率超過200!先給藥!開放靜脈通道,靜註美托洛爾!”

“問過患者家屬了,沒有過敏史!準備動脈造影!”

“……上約束!患者還有意識,不要讓他的手碰到電極片!”

“出現譫妄癥狀!他在說話!”

雲居博三半睜著眼睛。無影燈下,無機質的淚水從眼角淌下來。

“媽媽,”他說,“……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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