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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無蹤(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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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無蹤(九)

沒有解決掉一件大事後的成就感,也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他與松田站在殘磚碎瓦中等了許久,直等到他上臂擦傷處流下的血凝固,終於能確定不會再有什麽變故了。

他們當然是在做有意義的事。但他像做完實驗一樣茫然疲倦。確認過這一點後,他心中突然第一次升起了與從前都不一樣的,對於東京警視廳那一群擺設警察的崇敬之情。

長期感受著智商壓制,卻永遠都堅持做對的事,談何容易啊。

松田看他半天不說話,決定活躍下氣氛,“怎麽,雲居君第一次身後起火,嚇著了嗎?”

“怎麽會?”他若無其事地脫掉燒得焦黑的外套,“第一次是去重慶考試,第二次是實驗室爆燃,我早習慣了。”

松田:“早就想問你了。工科真的有那麽危險嗎?”

“不亞於生活在米花町。”他鄭重回答。

這下子松田更迷惑了,“米花町很危險嗎?”

“呃,七年後的米花町……不管那個,”雲居博三強行扭轉話題,“我想問,我們還等降谷回來一起走嗎?”

松田就笑了一下。那樣子簡直不太像是他了。

“等啊,”他說得不快,但聲音輕輕揚起來,“我們一起來的,還是要一起回去。”

他知道降谷應該已經有了自己畢業後的去向,知道降谷一定聯系了未來的上司才會有這麽多的情報,知道降谷還有很多收尾的工作要做,知道他很大可能沒時間回來找他們。

——但是他還是要等。

願同來同歸。

等待戈多,啊不是,等待降谷。

警察前輩們也沒過來打擾他們兩個——更可能的是,他們還有事情要忙,根本沒工夫搭理他們。或許兩個叛逆少年還能吸引到苦口婆心的警察叔叔上前勸一下要早點回家,但兩名預備役警察就不一樣了:所有人都默認他們能照顧好自己。

“有種地球公轉速度突然加快的感覺,”雲居博三吐槽,“隕石來的時候我們在世界最前面擋著,等事情過去了我們就被甩到世界背面,無人在意。Who cares about your lonely soul! We achieve towards a larger goal!!”

松田有點意外地看著雲居同學,倒沒說什麽。他也累得夠嗆,靠坐在地上盤起腿,盯著走廊的方向不講話。降谷到底是不是鴿了!他們從彼此的眼睛裏都看到了四個大字:等待鴿多。

“肯定還在忙吧,”博三憐憫地搖搖頭,“真辛苦啊降谷,還沒畢業就開始打工了。”

松田拍拍他身邊的地面,“你站著不累嗎?”

“啊,還好。”雲居博三從善如流地過去坐下,“在實驗室點板子經常能一動不動地站三四個小時,等回過神來腿都不會打彎了,比我性取向都直,早習慣了。”

松田不以為意:“那你不也是,還沒畢業就開始打工了。”

雲居博三:“……”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極強!

最終他們還是等到了。

警察學校的醫務室裏,雲居博三皺著眉給自己反手換包紮敷料。

“你也是真行,”護士小姐讓他住手,毫不容情地往傷口上懟了酒精棉,“跟你一起行動的幾位同學都是搏鬥中受的傷,就你,渾身上下幹幹凈凈的,結果被爆炸沖擊出來的碎片劃了這麽大一塊。再往裏一點就要傷到神經了,不知道躲的嗎?”

雲居博三只有汗顏:看影視劇裏都是硬往上沖的,這不是他覺得他上他也行嗎!誰知道人家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躲就躲的,只有他是真的在莽……

“沒關系,”他堅強地比出一個大拇指,“我是一個擅長留一手的人,不會把胳膊炸飛的。”

護士小姐:“……”

“啊,炸飛了也沒關系,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擺脫二臂的命運。”雲居博三認真地思考起了這種可能性,“而且這樣的話,我就沒有對手了!可以助每個人一臂之力!”

護士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換藥肯定很痛,”她看著創口旁因為病人緊張而亂跳的肌肉組織,“喊出來也會很丟人。但你這樣講廢話只會讓神經更興奮,是達不到轉移註意力的效果的。”

一旁的松田和降谷早包紮好了。他們的傷要比這嚴重得多:松田側腹部被那偽裝成護士的混蛋掀過來的木板砸得一片青紫,軟組織挫傷之外還有輕微的內出血;降谷的額頭上則被不知道什麽銳器劃出了相當深的三角形傷口,縫針之外還懟了破傷風,但他本人不怎麽在意,甚至還有閑心嘲諷松田身上是他和萩原的應援色,被松田堅定有力地回了個中指。

他們相當默契地沒有提及任何警察醫院事件的細節。沒有提及懷疑、隱秘、暗流湧動的勢力。他們尊重彼此的選擇。

——所以雲居博三現在喊出來的話,那可真是太丟人了。

他不能連這個都做不到。

“現在感覺怎麽樣?”護士仍然沒有放輕手上的動作——這樣的傷她見得太多了——只是提醒了一句:“你可以說你自己的感受,從心理學知識上來說是一種放松。”

是放松嗎?

雲居博三就汗涔涔地笑。

“一句話,”他說:“小姐,你要是反派,現在你問我什麽我都招。”

熬到傷口長了痂、結了疤,在百無聊賴的養傷過程中被櫻粉色的青春氣息激得發癢,他們終於被允許自由活動,可以舉辦一次遲來的慶功宴。

……這次,KTV裏的雲居博三仍然堅強地把自己灌醉了。

本來一開始也看不太出來:他還是笑意微微地給每個唱歌的同學搖沙錘、打節奏,扮演一個盡職盡責的氣氛組、滄海遺珠的節奏大師。直到,他自己激情演唱術力口歌曲時,KTV的自動打分系統勉勉強強地給出了86分的成績。

整個KTV都聽見了,雲居博三倒吸的那一口涼氣。

他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又無比堅定地伸出一只手。像指點江山,像摩西分海,又像那位老人在南海邊畫圈。

他氣定神閑,氣沈丹田,氣勢十足地發出了大喊——

“敲裏嗎!連你也卡我績點!敲裏嗎!敲裏嗎!”

“績點!績點已經走十年啦!你清醒一點!”

“GPA!你這裏欠我的用什麽還!用什麽還!”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猿鳴三聲淚沾裳,江州司馬青衫濕。

大家都處在茫然之中,還是班長勇敢地站了出來,伸出一只手,輕而易舉地擒獲了這個空有其表的大弱雞,把他牢牢按在了座位上。

“你在幹什麽啊,雲居同學!”好人伊達,震聲。

雲居博三老神在在地打著醉拳,高深莫測、仙風道骨地搖了搖頭。

“你不懂,班長,”他煞有介事地說,“一切哀愁可溶於酒,溶解需振蕩五分鐘。”

所有人:……

也許是因為酒喝得實在太多了,也許是因為今天太累了,還有可能是因為世界實在太多變了。

交警說喝酒會讓感官麻痹,但他還遠沒有做好成為警察的準備,所以他有相反的意見:他認為酒精會讓人敏銳,讓感官覆蘇——至少,不喝酒是感覺不到地球在自轉的。現在他才在暈眩感中發現,時間過得真是快啊。

喝過酒後,他終於肯承認,對於原來的生活、熟悉的世界、唾手可得的前程,他始終有一點點不甘心:像喝空了的酒瓶裏餘下的一點酒氣,就那麽一點點。

但他愛現在這個世界。所以,他有了在警校畢業前夕,思考未來生活的勇氣。

他要懷揣這一點點酒氣去奔江湖了。

這會兒,他腦子裏繞著的竟然是過去的一件小事,只是一件小事:疫情期間,進口的引物過不了海關,他領著師弟提取質粒,用國產材料連續做了一星期也做不出來,本來是很簡單的實驗但大失敗,連續大失敗。

那個引物其實並不難合成。但只是沒有人願意花一點時間,去針對性解決這個問題。

累了,他累了。苦酒入喉心作痛,打了一套拳以後他在班長的擒拿之下陷入了沈默。

伊達航陷入了迷惑,“我有用這麽大的力氣嗎?”

“有,完全有,”他奄奄一息,“我的頸椎病都被你治好了……”

諸伏同學微蹲下身,真誠地撫摸他的狗頭,“雲居同學,你現在的姿勢比較像無脊椎動物哦。”

整個人掛在伊達身上的雲居博三:……

“沒有,我就是在想,”他思索著說,“總是會有一些沒有人願意去做的事呢。”

總是有一些事情,雖然不算簡單、但明明努力就能攻克,卻沒有人去做。

他之前也不想做。做得快也好、做得慢也罷,總歸工作時間是固定的,他也不過在這個課題組呆三年。他很喜歡師兄的一句話:就這麽一點錢,不值得賣命。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的有人有科研理想吧?

他當然早就想開了,他當然早就擺爛了。畢業就行,畢業就行。

他真的走到畢業答辯前了。再累再無奈,那一刻他也是得意的。他覺得他已經把這一切都圓滿地做完了。那一刻,他完全與過去的生活方式和解了。他覺得自己是成功的。

……但在他學會放棄科研理想、放棄平等交流、放棄爭取權利、放棄思考意義,只堅持熬到畢業這件事本身之後,已經學不會怎麽再純靠自己堅持一樣東西了。

雲居博三看向周圍的同學們。在他眼裏,他們簡直閃閃發光。

他們是怎麽學會的呢?

——想看他們一直這樣閃閃發光。

那一瞬間,只在那一瞬間,雲居博三做下了一個決定。

“松田,萩原,”他一臉嚴肅地向著他們的方向舉杯,為了蓋過KTV的音響,吼得無比大聲:“你們!能不能幫我!五天備考三天模擬!我要奮鬥三十天沖進爆處!松田君,你見過淩晨四點故鄉的撒庫拉嗎!”

如果說警校組的五個人都是大猩猩,那讓大猩猩幫忙補課一定就是最早的猿輔導吧!雲居博三得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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