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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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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樂(五)

路邊詭異地靜了一瞬,連在地上輾轉反側來回打滾喊疼的搶劫犯都停了下來,大概沒想到還有人能這麽不要臉。

“你怎麽不轉了?”雲居博三確認似的眨了兩下眼睛,“啊,真不轉了。果然不轉不是中國人。”

所有人:……?

雲居同學是完全沒覺得自己的發言有問題啊。除倒黴博士生外的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臉上讀出了同一句話:班長要是在這裏就好了!

“抱歉,我確認一下。做筆錄時這個說辭當然是沒什麽問題……”一通眉眼官司後,諸伏慢悠悠開口:“但是,雲居同學,你要對教官也采用這種說法嗎?”

教官。老師。

……導師。

雲居博三被酒意箍成了個蘑菇,額角一跳一跳的,整個頭漲成幾倍大,像要帶著自己升空;然而身體卻發著緊,感覺像被什麽東西纏著,圈圈繞緊,固著在原地。

人終究無法逃脫現實的引力。

“當然了,”他壓著酒氣輕輕應了一聲,抱著膝蓋無所謂地左右搖搖,“根本沒必要對導師說實話啊。敷衍過去就好了……不管什麽事。無論任何事。敷衍過去就好。”

導師才不會理解學生呢。導師不會理解任何人。比起教師,研究生的導師更像是領導。你要為他的課題項目服務,為他的升職加薪鋪路,否則就是一無是處。用畫餅取代傳道,用自學取代授業,用反問取代解惑——為什麽要問我呢?連這都不會做,還招你幹什麽?

那有什麽辦法呢。頭頂似乎有個導師在說話:我的野心很大,你忍一下吧。

他是喝得昏了頭,才把日語裏的“教官”和“導師”混在了一起;不過就算是等到他清醒時再問,答案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已經不再信任師長。比起如實認真說明情況,他更想趕緊敷衍放到一旁:比起真實,他更看重省事。

這是人生智慧,比起賭教官是否值得信任,不如一開始就做個圓滑的成年人。正該如此。雲居博三早給自己找好了遁詞。

但降谷零噌的一聲站了起來。

“這樣是不對的,”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這樣是不對的。我們都是警察預備役,小打小鬧也就算了,現在在外遇到案件,當然應該從現在開始就如實向上級反映情況……哪怕會受到批評也該是這樣。油嘴滑舌、敷衍塞則,這是警察該做的麽?”

也許沒有喝酒的話,雲居博三便不會選擇追答,只是由著主角的說法來,這件事也就這樣過去了。隨波逐流至此,他實在不是一個會為自己的信念爭論的人,更何況那哪配稱作信念,不過就是擺爛。

但他喝了酒。酒是燃料,是有機物,是糧□□,能點出庸朽泥胎胸中的那幾分火性。他被這可燃物泡透了,終於肯讓積壓的憤怒燒起來。

“出現問題,為此挨批,確實合理。”雖然降谷站得筆直,但雲居博三卻仍像是爛在地上。他悲哀地搖了搖頭:“可是問題又不是我造成的。為什麽要接受為此而來的批評呢?”

降谷的眉頭越皺越緊,而他毫無察覺,還自以為說出了什麽名言警句,伸手去接不知何時起飄落的小雨。

……然後被降谷拉著手腕提了起來。

“我說停停,別這麽大火氣。”萩原趕緊站過來分開這兩人,但臉上殊無笑意,“我知道雲居同學的‘深意’。不過就是人不知道哪塊雲彩會落雨、哪位領導不講理,講話小心些別留下把柄總歸沒問題——是這樣的話吧?”

他沒有停頓地講了下去,大概是不想聽到這位生物博士(未畢業)發出讚同的聲音:那未免有些惡心。

萩原的聲音是難得的鄭重:“雲居同學。研二醬並不喜歡講一些大道理,但你要記得,冷雨是倒插的劍,警察卻該是正立的人。這絕對不是上綱上線,如果你能為了怕惹上麻煩就放棄職業原則,早晚會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小陣平那天課上說的話你大概完全沒去聽,但——”

“但如果你要這樣去做警察,”他一字一頓,“絕對不行。”

雲居博三被羞愧烤得臉上發燙,呆呆地看著萩原那張清爽的臉。萩原的發尾被濡濕,雨水降落未落;眉梢眼角都亮晶晶的,像一場忘記落回天空的雨。

多剔透、多明亮的人。

筆錄都沒敢去做,那之後雲居博三結結實實繞著警校組的各位走了幾天;為防被看出端倪,幹脆連其他的同學也一並躲避。一時之間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變得規律無比。

因為他實在無地自容。就在半小時前,他還在為自己安撫了同學的情緒、處理了搶劫的犯人得意,自謂已經是少年漫裏的優秀配角;結果接下來就理直氣壯地拿出他那套庸懦的價值觀來惡心人,還隱隱有種“我更成熟”的優越感——丟人,丟人吶!

普通人當然可以為保全自身暗自得意。可他怎麽敢在優秀的警察面前沾沾自喜?

……即使到現在,他也還是懦弱的。他甚至沒膽量為自己的發言道歉。他覺得丟臉。

於是,便利店劫案他視而不見,飛車事件更與他無關。慢慢地,警校裏開始流傳起透明人雲居博三的傳說:雖然蝸牛不是牛、老婆餅裏沒有老婆,但鬼冢班真的有鬼!據傳,他們班供應的飲用水和用具包總是多一份,但大家從沒有見過那個神秘人的真身!逼不得已出現在食堂時,他也總是戴著口罩,甚至經常在手上塗抹消毒凝膠,就是為了避免留下指紋等證據!

真相只有一個:他就是東京的傳說——神秘罪犯小黑人的化身!從他會給警校裏最優秀的幾名同學偷偷打飯就已經看出來了:這是挑釁,是宣戰!罪惡的血液,正悄無聲息地在警校中流淌!陰暗地爬行!扭曲地蠕動!蠕動!

雲居博三:……我只是防疫意識比較到位!我冤枉啊!

趕在這件事發展成規則怪談前,他終於被看不下去的班長約談了。

“今天暴雨橙色預警,”伊達航站在操場上,仰望著黑沈沈的天,“你沒帶傘嗎?”

雲居博三楞了一下,半晌才說:“啊。我忘看天氣預報了。”

“也不擡頭看天的嗎?這麽昏昏沈沈地度日可不行。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伊達航遞過去一瓶飲料,“介意的話,再去找他們談談不就好了?”

雲居博三連忙擺手:“別別別,我是警校傳說,我有偶像包袱。接過這瓶飲料就會留下指紋的。”

伊達航:……演演哥們兒可以,別把你自己也騙進去了。你說這話的時候,眼淚不要掉在我飲料瓶子上就成。

“我就是真覺得,嗯,挺不好意思的,特別不好意思,是真的。”他還是把飲料接在手裏,“我其實……之前一直都覺得我是更成熟的人,甚至有點優越感。但其實這不是成熟……沒準也是吧,就是,不是大家那樣在陽光下亮閃閃的自然成熟,是被什麽東西,實驗室也好、導師也罷,項目或課題也有可能,反正是被催熟的。然後就迅速地熟過頭,爛透了,變成了爛人。”

很安靜。沒有人笑。

“啊,真尷尬。你看,可能是爛人玩爛梗吧,我到現在還在試圖用冷笑話掩蓋我的不安和懦弱。”雲居博三終於肯誠實地吐口了:“我想去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找誰說。”

伊達航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大概他也給不出什麽建議,只能徒勞地勸兩句:“哎,先喝口水吧。”

不願意拂了班長的好意,雲居博三下意識檢查了封口處的氣密性,隨即將標簽對準手心,謹慎地旋開——

並被飲料噴了一身。

“都說了是暴雨橙色預警吧!”伊達航大笑,“開不開心!”

雲居博三:“橙色預警原來指的是芬達啊?!”

“萩原說這樣他就原諒你了,”顯然是還沒笑夠,伊達航強忍著笑意把拳頭抵在嘴角邊上,“找另兩位道歉的事還請你自己進行。”

……是啊。就像是被氣體漲滿了的飲料瓶,總要噴出來的。

萩原給出了那個旋口,又顧忌同學的感受,沒有出面。

他真是個好人。細致入微、閃閃發光的好人。

“替我謝謝他。”

“他也拜托我提前轉達了:不用客氣!謝謝你這幾天打的飯!”

總要面對的。是夜,月光如水,雲居博三給自己鼓著勁,躡手躡腳走出宿舍門。出門前,他難得回望了一眼,覺得該給宿舍添點東西。

穿越後雖然換了個身體,但他並沒有變得年輕的實感,反倒常常像今晚這樣……不,是像之前那樣失眠。即使數羊也是沒用的:經歷過疫情,誰數羊還能睡得著啊!

誠實地說,先前他並沒有在這裏認真生活的意願,總覺得這裏是另一片天,所以根本沒購置什麽個人物品,更遑論結交什麽新的夥伴。有時候,晚上躺在空蕩蕩的房間,盯著天花板,會感覺它正在壓下來。

但今晚是不一樣的,今晚是不一樣的。決定去道歉後,他感覺生活和自己都更加真實,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好事。

他先敲響了降谷的房門,無人應答,反倒是對面的諸伏聞聲出來:“抱歉,zero他在我這裏——雲居同學?”

雲居博三瞳孔地震,大腦瘋狂轉動。

他們幼馴染怎麽晚上還在同一個房間?甚至諸伏還換了睡衣!

我是不是不該來?進門之後會看到什麽?難道是,降谷的柴犬眼罩還掛在那諸伏的腰帶上,千真萬確是抵賴不了的……

進門之後我該說什麽?景光哥哥!我睡不著過來找你,你幼馴染不會生——氣——吧——我和你進同一個房間,你幼馴染不會吃——醋——吧——好可怕你幼馴染,不像我,我只會心~疼~hiro~~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啊,我,就。”

雲居博三擡平雙臂,面無表情地在門口跳了起來。

“我不是鬼冢班的鬼嘛。”他維持著僵屍跳的姿勢,“今晚月圓了,我出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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