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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長安陌上無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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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長安陌上無窮樹

崇禎十二年春

第二日一早,是臘八節。

我和小璨卻起來的遲了。

端娘押解著我們穿了吉慶衣裳,光溜溜地梳了頭,帶來簪環。

先是去給父親母親行禮。

上了樓,我遠遠就瞧見窗臺上有兩個挨在一塊的雪人,小小的,躲在屋檐的陰涼下頭。

那雪人放的地方也巧妙,剛好對著母親常常坐著的位置。誰會做這個讓母親開心?無外乎是端娘或者父親。眼下,端娘一船的事情要打理,哪有這個閑工夫,自然就是父親了。

我看著那雪人,想著這個主意好,比獅子又簡單,放在窗下,不用起身就能看見,下次叫上小叔叔和羅家哥哥,我們也堆了玩。

不用下次,今天就堆。

同父親母親問過好,吃過早飯,我和小璨急沖沖的就朝祖母的屋子去了。

昨天的天氣那樣冷,今天卻忽然熱了起來。路過水榭,檐前的冰柱淅淅瀝瀝地淌著水。走了沒多遠,我和小璨都覺得身上悶熱,端娘給我們穿的太多了,比端陽節裏的粽子裹得還緊。

小璨就要脫下鬥篷來,我連忙喝止。雖說熱,也熱不到這個田地,五九天穿著夾襖,吹了風,是要鬧頭疼的。

一進祖母的院子,我倆大吃一驚。那菩薩,那獅子,還哪有一點蹤跡!只剩下兩堆厚墩墩、圓滾滾的雪山,一樹掛了絲絳,開著黃花的臘梅,恍若一夢。

“什麽人把獅子毀了?”小璨生氣起來。

她癡,旁人卻不癡。那雪塑剛好堆在正陽地裏,給太陽明晃晃的照著;又挨著屋子和花木,地氣也暖;兩相催逼,自然就成了這般模樣。若說是誰毀了,怕要怪罪天爺了吧。

雖然這樣想,雖然不敢怪罪天爺,我同她一樣,也覺得心裏悶悶的。想著昨天的熱鬧,下次再有這麽大一場雪,誰知道何年何月呢!

雲嬌姐姐替我們掀起厚厚的簾子。屋子裏異常安靜,一點過節的樣子都沒有。想來是祖母也不開心。

大節下的,祖母為什麽不開心?

進了屋子,小叔叔一個人在外間坐著。

“穎棠哥哥呢,怎麽還沒起來?”小璨問。

“穎棠走了。”

“他去哪了?”

“小璀,莫要問了。”祖母說。

大人這般神色的時候,就是我們不該開口說話的時候。

“羅家哥哥去哪了?”待到小叔叔出門,我又問他。

“母親說,回家去了。”

小璨問:“蘇州?”

我問:“怎麽走的這樣急?說了幾時回來?”

“小璨,不要對外人提蘇州兩個字。”

“小璀,我也不知道。總之他無病無災,只是遇到些急事。或許,或許,過了年,再過了年就回來了”

我手裏緊緊握著那塊白玉無事牌,手掌心給上頭的紅珊瑚擱的生疼。有什麽急事就要這樣走了?怎麽連說也來不及說一聲,也不同我們告別?再說,這塊玉牌我什麽時候還給他呀。

我瞧見小叔叔的神色,深知年後回來,甚至後年回來都是假的。他一撒謊,眼珠就不自主地往上翻,露出眼白來。

小璨倒是出乎意料,頭一次人家不準說,她就乖乖沒有問。

莫非她又知道些什麽?可是她也一臉茫然無知的樣子,再說,即便知道,她不說,天底下還有什麽人能撬開她的嘴巴呢。

這一天,沂園給日頭照著,四處的雪都化的稀裏嘩啦的,處處都是泥濘。

我走在泥濘裏,鞋襪變得冰冰冷冷的,心裏好像堵著一塊什麽東西吐不出來,又好像無數絲線纏在了一塊,又好像過年新做好的袍子劃了一道修補不得的深口子。

再過一日,這泥濘忽然結起冰來,搞得人寸步難行。

為著西南賊寇,為著江南大旱,為著後金進犯河北,也為著種種由頭,這個年,過得分外寂寥。

正月裏才放了爆竹。錦衣衛的韓千戶老爺就來了,一行人踩著滿地通紅的紙屑,一路走到正堂裏去。

父親讓人沏了茶,又垂手站在一旁。

那千戶老爺端起茶盞,卻只是呵著氣,並不喝。如此半晌,等著祖母來了,他才開口:“沈老夫人,聽人說,那周氏孤兒寄養在您府上呢?”

我瞧著他語氣裏雖然恭敬,神色卻並不善。又想:什麽周氏孤兒?想到這兒,我連忙去瞧小璨,生怕她問出什麽,節外生枝。

“什麽是周氏孤兒?”

小璨已經在問了。

“就是那蘇州周氏逆賊的兒子。”

“誰是逆賊?”

我記得祖母明明講過蘇州抗稅的事情,她聽到哪裏去了,只管在這裏混問。可是那一起事情早就沈冤昭雪了呀?我也不解。

韓老爺瞧見她確實不懂,就不再理睬,轉而同祖母說話:“沈老夫人,大節下裏,各個都在家中過年,我也是不想叨擾的。誰知道,有那一幹不生眼睛的貨色,灌多了馬尿黃湯,偏偏寫了狀紙,前天一大早投放在公衙裏門環裏,說是周家的孤兒在你這園子裏藏著。這樣生事,真是好沒道理!”

我第一次見官,原來他們說話也是這樣粗俗的,什麽不生眼睛,什麽馬尿黃湯。

祖母卻說:“勞煩韓老爺跑一趟過來,實在辛苦。定然是我那兒子年輕氣盛,在外頭販賣絲綢桑葉不知道謙讓和氣,與人結怨,那也是有的。”

話頭一轉,臉色卻嚴謹起來“不過,這事情確實有些沒有道理了。我這園子裏,家人仆奴此刻都在,還請韓老爺查驗。我們行商坐賈的人家,唯一圖的就是太平和生財,最怕與那官司事宜攪合在一塊,莫要讓人傳出這些無稽之談來。”

韓千戶聽了也點了點頭,卻並沒有要起身查驗的意思,他帶來的人也是紋絲不動的站在那裏。非但如此,他又凈挑揀著無關緊要的事情和大節下的吉祥話,寒暄了片刻。祖母又讓父親謝過韓老爺提點,務必要謹慎做事,再不可與人爭執沖突。

我心想,父親那樣的脾氣,還會與什麽人沖突?

韓老爺也奇怪,這麽三言兩語,他便走了,茶也不吃,人也不尋了,莫說查找,連問都不多問。只是囑咐說:“這下還不算完呢,這名貼不僅扔到湖州衙門了,怕是應天府也知曉了!過個三五日,上頭或是還有人來,那可都是皇城裏的廠衛老爺。”

韓老爺剛要起身,門外又來了人,竟然沒有仆婢通傳。這可奇了!

更稀奇的是,來的竟然是一位宮中的內官!

就穿著上次來接素白表姐的那種織花袍子,也不嫌冷;至於面龐倒不是同一個人。

不知道為何,或是是素白表姐的事情,我總覺得這些人看著陰氣嗖嗖的,就像城外頭高樹上的烏鴉,有些滲人。

只見他和和氣氣的走進來,耐心地瞧著,等到一眾人都黑壓壓的跪下了,才和顏悅色地開口:

“徐妃娘娘賞花箋一盒。沈老太太,起來拿著吧!”

韓老爺瞧見了,一路目送那位貴人遠去,才親親熱熱地朝著父親一笑,說道:“陳家官人,朝中有人好經商啊,誰不知道那一位整炙手可熱……”

三五日後,廠衛沒來,七八日後,也沒來,一直到出了正月,都沒有來。或許就是不來了吧。

誰是徐妃娘娘?

為什麽要賞賜花箋?

這個問題,我們也很快就弄明白了。

我對小璨說:徐妃娘娘就是素白表姐,賞賜花箋是為著不要人來尋我們麻煩。

祖母說,那花箋就是避鬼的黃紙。感慨了一回,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將箋親自細細包裹了,絡上紅絲,用冰白色盤子托著,供在不住人的正屋的一張高桌上。

又過了幾日,父親親自登門去韓家送年禮,算來我們也是有些沾親帶故,送些自己紡織的綢緞、自家賺取的金銀自然不為過。

母親抱怨:“胃口可是一年大過一年了”。

父親卻說:“在人屋檐下,自然要低頭。況且,他並不是個只拿東西不幫忙的人,大正月裏特地給我家通風報信,我們應當感念。再說,往年好些差役指使的事情……”

母親卻說:“順水人情罷了,好歹都與他沒有關系。”

屋子裏安靜了半晌。

我們方才聽見父親又說:“如今宮裏缺錢,變著法的折騰江南,又翻出抗稅案子來,說是要嚴懲徹查。虧得徐妃娘娘早知道了,遣了人來。”

“我原以為那姑娘,母親會說與小叔的,誰知道……個人有個人的造化。”母親的聲音低低的傳來,帶著一點咳嗽:“你們就這樣愛與那些清流有瓜葛。”

父親替她理順了氣,又侍候她吃了半碗茶,抱怨道:“那錦衣衛為著搜查周家孤兒,在水路上截流了運送絲綢的船只,挨個查驗。幾百艘船都堆在絲行埭,一連數日都不得出。想來上頭不知是為了錢,還是旁的,要給這些江南富戶人家一個下馬威……”

“除了錢,還能為了什麽……順天府紫禁城裏,坐著哪一位不是為了這個,要麽是愛花錢的,要麽是愛刮錢的,一位接著一位,花完了就刮,刮著了就花,子子孫孫無……我瞧如今那位打著饑荒呢……”

還未聽完,端娘進來添炭火,我連同著小璨又給趕了出去。

說來也奇怪,小璨今日聽了這麽些話,卻什麽也不問了。

小叔叔性格優柔懦,不知道是那韓千戶剛進來的時候太過氣勢洶洶,還是天氣忽冷忽熱,忽然受了涼,生了一場病,待到出了正月,祖母忽然要送他去北方騎馬射箭去。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回來,身體確實強健了。

燈花結了又爆,煙花升騰起又湮沒。這個正月如此就過完了,我總是想著,有一個喜歡天地寬廣的女子,一身黃衣而來,一身縞素而去。

我也總算明白:有的人,別離後就未必能再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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