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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家: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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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家: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崇禎十年秋

好容易待到第四日早上,見過母親後,小璨連臉也不曾洗就飛奔了出去,任憑端娘在身後呼喊。

我眼睜睜地瞧見她掠過一塘枯荷,轉過“溪山行處”,沒了蹤跡。

小璨悠游自在,好比那生於天地、無拘無束的美猴王,我卻不是。

這一日,母親小產後,終於出了月。開始坐在堂上處理那堆積如山的賬目事宜。

我家雖說不過是中等人家,治理起來事情卻一點不少。

吃過早飯,母親先是點了卯,瞧見仆童都到齊了,便差遣人各自去行事。

人才散去,附近庵裏的隨修比丘尼就來了,提著一盒香油筍片,來看望母親。端娘在背後卻小聲說她是來化緣的。

母親與她閑話幾句,起身送她出去後,便叫端娘拿出賬目冊子來,細細核對了敬神禮佛的花費,在茶點香資、燈油齋飯後頭又添了一筆。

這位隨修比丘尼前腳才去,又有人回稟,說是花匠來了,正在門外候著。母親連忙打發端娘先看賬目,才叫他進來。想必是在看過往買花木的資費吧。

那花匠口齒清楚,井井有條,幾句話就把今年的名種有哪些,分別生的什麽樣子,湖州乃至蘇杭二郡都有哪些人家訂購了的,講的一清二楚。

母親比對著一些和我們差不多的人家,也買了不少花木,又叮囑那人於十五前送到正院去。尤其是那幾本汴梁綠翠、春水綠波,務必要選花枝茂盛,開的興旺的,不要有一絲枯枝敗葉。

那人不茍言笑,誠懇說到:記下了,太太。

母親這才松了一口氣。祖母是最喜歡菊花的,可千萬不能出了差錯。

一口茶尚未到嘴,外頭又來了人。

山陰表嬸差人送了黃酒和醉魚來。

母親問候過了表嬸,打發人給了賞錢,又特地差端娘將這些事物裝揀好了,讓人送與祖母佐餐。末了,又不忘回頭叮囑起我來,四時八節,親朋往來,如何饋贈禮物,如何打賞差使下人。

方才忘了說我。昨日端娘和母親都說我年紀已經不小了,不能再那般四處游蕩,若是還不學習管家事宜,就要荒廢耽誤了,那可是萬萬不行的。

於是,一早我便給端娘押解著,坐在母親身後的軟榻上。頭上帶著見人的簪子;手裏拿著算珠、紙筆。如同帶著頸枷、手枷的英雄武松一般,給看管起來了。

盼了又盼,總算有些有趣的事情,母親打開箱籠,去拿東西了。我連忙站起身來,貼近去看:梳妝用的鏡匣裏的脂粉、放首飾的妝奩裏的珠翠、模樣質樸的盒子裏的田契銀兩,各色錦被綢緞……

還沒等我看完,端娘早就拿完了東西,砰地將那口箱子合了起來,又落了鎖,叫我好生掃興。

母親箱子裏的東西真叫我好生羨慕,雖說沒有祖母的好看,但我卻連這樣的東西都沒有呢。

見我還在楞神,端娘扯了扯我的袖子,說道:“小璀呀,莫要眼氣咯,早晚會替你置辦的,陳家少不得你的箱籠妝奩呢。”

要是旁人說這話,且不管心裏羞赧與否,我自然要做出羞赧的神色,端娘嗎,那就用不著咯。

堆積的事宜處理的差不多了,母親又問起人事來。

這些日子,母親病著,有人勤勉努力,也有人偷懶倦怠。母親便遣小婢一個一個傳喚進來問話。每每有人在門外候著,端娘就先與母親低聲耳語三兩句。因此那人掌管某事、做的如何,尚未開口母親就已經有了些許評判。

待到人散去了,母親才得空再喝一口茶。她柔聲對我講到:持家理事,務必要均平。賞罰不公,怠惰者愈加怠惰,勤勉者則會灰心失望。再者物不平則鳴,一再有失公允,還會催生事端,引發災禍。

如此一來,一上午過去,我竟不得脫身。

午飯時,母親因近來吃的清淡,特意命人給我做了幾色小菜。端娘從廚房裏拿了四五只盤盞出來,我卻給上午那些事情搞得暈頭漲腦,食不知味,並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麽東西。

本以為下午就沒什麽要緊事情了,哪知道是我天真了!

此時正值晚秋,田產事宜既多又雜:繳納佃租的佃戶、匯報收成的莊子,還有運送我們吃的粳米和五谷的糧船。母親一一應答,又著人去小渡口將那粳米查驗、卸船、歸倉。

我被打發著去寫收賬本子,比如某處佃租幾擔米、某處又是幾吊錢。

遇到莊子來報收成,還要翻開前頭的記錄,核對去年收了多少,了解各處收成的豐歉;記下某處已經改為桑田,今年沒了產出;某塊田地臨近河邊,某年發了水;某處田地在山上,今春遭了旱。

我真想長出一口氣!可是眼見著端娘在旁邊,我如同小旋風見了銀角大王,還哪裏敢呢!

其實我是願意待在母親屋子裏,只是不願意理賬罷了。

待在母親這兒,瓜果糕餅,樣樣都是端娘洗好揀好的,各個香甜好吃;母親又在近旁,聽見她軟糯糯的聲音,聞見她衣服上淡淡的茶香藥香,使我分外安心。

這般折騰還不算完!我才撂下筆,母親已經柔聲和端娘商量起八月節下的安排了。

去何處采買菱角、蒓菜、螃蟹……上席按酒三般、果子六般、茶食四般、燒煠六般、湯二品……這是菜單子;

如何打制二尺寬的月餅,制作多少松子糕、百果糕、桔紅糕、 桃酥、寸金糖、 糖棗、胡桃片、 椒鹽片 、玉蘭片、 芝麻片……這是糕餅點心;

何時請人來用竹條紮燈籠,作出哪些果品、鳥獸及“慶賀中秋”等字樣,糊哪一種色紙,繪何種顏色……這是節慶擺件;

樁樁件件都十分重要,當然了,重中之重的還是簫鼓戲劇。

平日裏,祖母時常自己請了人來唱戲,隨意挑揀了愛聽的就是;但是吉慶節日裏,聽戲既要宴請親朋,又要與仆童婢女、桑戶蠶娘、夥計掌櫃同飲同樂,需得各色人物都顧及到了,方能顯得主家寬宏。

母親先是列了海鹽腔和昆山腔的幾個班子,要端娘即刻差人去請,若是晚了,恐怕已經給別家定去了。端娘才走,又要我提筆列劇目單子:

《寶劍記》、《浣紗記》、《鳴鳳記》講的是忠奸大義、激揚時事,人人愛聽,尤其是掌櫃夥計、仆童男子;

《白兔記》、《荊釵記》唱的是悲歡離合,情真意切,是點與一眾婦女的。見我寫畢了,母親又特地加了一出《女狀元辭凰得鳳》。那時候,湖州的蠶娘織戶眾多,於養家糊口、頂立門戶一事,不輸男子,是以最愛聽這揚眉吐氣的調子。

至於那《牡丹亭還魂記》、《紫釵記》、《南柯記》,辭藻華美,音韻纏綿,是祖母最愛的,萬萬輕忽不得。

本以為這就完了,母親和端娘卻又繞回到月餅上,細細盤點著要何日做好,要饋贈哪些親友,哪個人愛吃甜的、哪個人愛吃鹹的,如何走舟車水路,如何避免耽擱時日,喋喋不休。我聽得頭腦發漲,如說收益,那便是總算是知道陳家有多少門親戚了。

到了此時,不知道是屋內昏熱,還是什麽緣故,我已經汗流浹背,頭中嗡嗡作響,更別說還有什麽喝茶吃點心的心思了。

想不到管家理事這等麻煩!那女子又何必嫁人去遭此大罪呢!著實讓人想不通,想不通哇。

恍惚中,聽得簾外一聲輕響,是父親回來了。

父親同我說過話後,便同母親說起什麽改稻為桑催逼日緊;什麽一個朋友死後被吞田產了,他如何要去幫助處理。

母親只是凝神聽著,待到聽到那朋友遺孤的事情,便開口說道,那是應當的,朋友之間信義為重。又說想要領養那朋友的孩子。

那時不僅是湖州,整個江南的家族之間,為了鞏固交情,都有相互領養子弟的風氣。做法上,只是將那孩子送到朋友家中,也不必改變姓名,待到長大,依然可以再回到自己家裏。

然而,聽到母親這麽說,父親只是沈吟,未置可否。

端娘見狀,方才結束了我的苦差。

整整一日過去,我好不容易脫身了。此時就像孫大聖於那老君的煉丹爐中挨過了七七四十九,忽地丹爐一開,猛地看見亮光,不由得將身一縱,跳脫出去,往外就走。也顧不得什麽儀止禮貌了。

我擦了一把臉,連忙往正院去。

剛過荷塘便聽到一陣喧嘩笑語。定是小叔叔和羅家哥哥早就回來了。

轉過葡萄架,只見一群人圍著,中間蹲坐著小璨和羅家哥哥,正在推棗磨呢。

黑漆圓凳上,小璨那邊薄薄的竹片兩端已經各插了三顆棗,當真是危如累卵,卻依然旋轉不已。我點了點頭,小璨專長凝神入定,在園子裏推棗磨沒人比得過她。

再去看羅家哥哥那裏,不僅兩端各自插了三顆,還在那三顆外頭又接了一截竹片,各自又插了一顆半青的小棗,顫顫巍巍地旋轉起來。小叔叔見狀一陣喝彩。

圓凳兩邊,兩個人都目不轉睛,屏氣凝神。任憑身外如何喧嘩喝彩,置若罔聞。

我眼巴巴看著他們玩耍,一想到我這一天受的“折磨”,卻又是什麽道理呢?

再一想,他們已經鬥了十幾回合,諸多精彩我卻都錯過了。現下,已經到要分出勝負了,我卻還沒來得及上場,一點也沒趕上。於是,就更加沮喪了。

附註:

1、《帝京景物略》裏提到“餅有徑二尺者”,月餅自明代開始就成為了送給親朋好友的貴重禮物。

2、推棗磨游戲是用三個棗子和竹簽組合的平衡游戲,先選一顆較大的棗子,削去上半部分的棗肉,露出棗核,並用三根細棍插在底端作磨臺;其次用一根細長的薄竹片,兩端各插一顆小棗,盡量保持兩端重量相等;最後將其放置在棗核尖上,找到平衡點,輕輕一推,便會旋轉不已。

3、改稻為桑並非歷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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