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完照片,竹取千遙就不是很想繼續朝前走了。

四周都是枝丫壓著積雪的櫻花樹，她是挑著沒人的地方一路朝裏走的，現在大概已經在樹林深處了。

遠離了人群,沒有笑鬧聲,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此時鞋底踩在柔軟的泥土地面上那種細微的響動，就變得突兀而清晰了起來。

竹取千遙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

是松田陣平。

“遙？”

松田陣平顯然有些意外,將手揣進了沖鋒衣的外兜,才緩步靠近過來。

他還是和早上一樣的打扮,不過脖頸上裸露的白皙皮膚被凍得微微發紅，卻依舊一副完全不怎麽在意的樣子。

手機震動了一下,竹取千遙下意識學著他做了一個揣兜的動作,低下頭,把臉埋進圍巾裏。

“陣平怎麽在這裏？”

“就是亂走就過來了，”松田陣平隨口敷衍著回答道,盯著她垂下腦袋後露出的小小發旋,反過來問她，“你呢？不是和那兩個女學生在一起嗎？”

“……不小心走散了,然後隨便就走過來了。”竹取千遙悶聲回答。

松田陣平認真看著她,微微頓了幾秒，開口說道,“手拿給我。”

“……嗯？”

竹取千遙楞住,掌心莫名緊張地攥住了手機,微微別開了視線。片刻後,她才松開手機,將手從兜裏拿了出來,平放在兩人中間。

一雙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揉搓了幾下。

對方掌心的細繭微不可察地在皮膚上來回蹭著，一直拿著手機照相、被凍得有些發紅的雙手開始迅速回溫，皮膚下的神經傳遞著難以忽視的癢意。

她有些意外地擡頭看了過去，“陣平？”

那雙純黑色的眼睛印著積雪反射進去的日光，明明像是耷拉著一樣沒有什麽精神的樣子，卻亮得出奇。

松田陣平輕輕冷哼一聲，問她，“你以為我想做什麽？審問？把你手上的東西交出來？”

竹取千遙垂下頭，小聲回答道，“……對不起。”

“有什麽好對不起的，”松田陣平冷著臉，視線垂落，看著她，認真地告訴她，“你沒有錯。”

在欺騙她的人，被她下意識防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誒？”竹取千遙不解地望向他。

那雙深綠色眼眸如同四年前一樣幹凈又透徹，略微帶著些茫然看向他的樣子很可愛，好想俯身下去吻她。

實際上他也只是微微低下了頭，就裝作什麽事沒發生地松開了已經被捂得暖和的手。

“因為陣平冷著臉什麽的，下意識錯怪了陣平，所以才會道歉，”竹取千遙小聲道，“陣平明明是好心的吧……”

她的視線隨著對方微微低頭的動作朝下挪，盯著他裸露的脖頸微微頓了一秒。

竹取千遙解開了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從他肩側搭了上去，準備圍到他的脖頸上。

擡起手時，她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下意識湊近自己搭在對方肩上的手背，聞了聞。

只是一瞬，一股極淡的火/藥味刺激了一下鼻腔，她的手就被對方抓住，從肩膀上拽落。

竹取千遙楞住，就看見對方從耳垂到脖子，紅了一大片，像是炸毛的貓貓一樣，帶著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氣、惡聲惡氣地嘟囔著——

“你是笨蛋嗎，這種低領的衣服很容易往裏灌風，裹再厚也會冷的，所以買給你的圍巾，自己好好圍好就行了，還有，圍圍巾就圍圍巾，幹嘛突然把臉湊到我脖子邊上來，嚇了我一大跳……”

竹取千遙一邊聽他說著不能靠他太近，一邊被他抓著手不松開，腳下踉蹌了一步，只能半靠在他身上，才穩住了身體。

她退開了一步，但手卻還被緊緊地拽住。

不過，果然，解開圍巾以後，冷嗖嗖的風帶著空氣往脖子裏吹，一下就冷了好多。

但她還是下意識小聲反駁著，“可是陣平也是低領，也會冷吧？”

松田陣平盯著她，純黑色瞳孔裏含著些不明了的情緒，片刻後，擡起手將搭在自己肩上的長圍巾取了下來。

他聲音微沈，“別動。”

長長的圍巾帶著她殘餘的體溫，松緊剛好地纏繞過兩個人的脖頸，不像一個人圍三四圈的時候一樣有些發熱，反而更加舒服了起來。

除了肩膀緊貼著肩膀，好像沒有其他問題。

竹取千遙小聲道，“……圍巾要是能再長點就好了。”

松田陣平咬牙切齒，卻也只是悶聲說道，“……所以說遙你果然是笨蛋吧？”

“啊，”竹取千遙眨了眨眼睛，平靜地答應一聲，然後小聲道，“因為是笨蛋，所以很多事情都搞不懂啊。”

沈默了下來。

兩個人安靜地、肩膀貼著肩膀，走在滿是櫻花和雪的樹林裏。

過了一會兒，松田陣平突然開口，問她。

“現在的生活，遙覺得怎麽樣？”

竹取千遙垂眸看著地面，呼出的熱氣遇冷變成水汽，出現一小片的白霧，很快又散開。

“……很陌生吧？我居然會同時和這麽多人建立朋友關系之類的，好像只會在夢裏出現一樣的場景。”

“還有呢？”

“模模糊糊體會到的、好像是在朋友以上的好感，偶爾會想，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錯覺……結果也沒有一個人開口反駁。好意外。”

“還有呢？”

“能體會到大家都是好心，過得好像也很不錯，但是……我是個笨蛋嘛，完全猜不到為什麽會對我有這種莫名的好感啊。”

“一切就像是海市蜃樓，看起來好像很漂亮，伸出手去觸碰，卻又什麽都沒有了……我好像永遠看不見真實的一面。”

除了大哥。

不過……

竹取千遙微微頓住，片刻後擡起視線看向他，問道，“陣平，你可以幫我嗎？”

松田陣平張了張嘴，已經揣回兜裏的那只手握著什麽，片刻後，他別開臉，不敢再看她的表情，低聲承諾道。

“陌生的話，以後都會變得熟悉起來的，如果不想回應，就不要回應。”

“但一切都是真的，對你的心意都是真實的。”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松田陣平，早就親口把自己承諾給你了，現在是屬於你的。

但是……

“對不起。”

無論理由有多麽光輝偉大，都改變不了唯一的事實。

欺騙。

諸伏景光一字一句、滿含著怒意的發問，似乎還縈繞在耳邊，讓他在開口說出真相之前詰問自己——

她的自毀傾向我能控制嗎？

她說不想活了的時候我能安慰好嗎？

她說要離開，我能挽留嗎？

或者，不要摻雜這些仿佛是為了她好的理由，只要問你自己，只要問——

松田陣平，你能對她放手嗎？

失去她的四年裏無數個日夜，打開門無意識地說出口「我回來了」卻得不到回應，半夜躺在床上，下意識伸手想把人摟進懷裏，才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於是驚醒，所有的睡意都消散。

無論做什麽事、無論走到哪裏，都在日覆一日地對著永遠不會回覆自己的聊天欄發著簡訊。

一個人生活在兩個人的世界裏四年。

松田陣平，你能對她放手嗎？

這四年告訴他，你做不到。

……

下眼瞼上，一根手指貼了上來。女孩另一只手攀著他的肩，神色疑惑地看著他。

用盡全力、忍耐的眼眶微微發紅才忍住的淚水，被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眼睫，就落在了她的指節上。

松田陣平張了張嘴，低聲叫錯了名字，“千遙……”

然後飛快地反應過來什麽，迅速地偏開臉，躲開她的手，用衣袖把眼淚擦幹。

竹取千遙低下頭，看著手指指節上的那滴眼淚潤濕了一小片皮膚，語氣疑惑地問他——

“明明是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為什麽要露出這種很傷心的表情？”

松田陣平沒有說話。

他垂下的眼睫還有些濕意，那雙純色的黑眸已經冷靜下來，偏開頭以後，下頷線緊繃著，連帶著緊抿著的唇，好像都帶著些什麽殺氣似的強撐著，卻說不出一句解釋的話語。

竹取千遙擡頭看向他，就只看到這樣一副表情。

“……”

沈默片刻，她沒忍住，伸出了手，從他的後頸、朝著頭頂，逆著毛擼那頭卷毛。

發質還不錯，軟乎乎的，和他本人的性格脾氣相差非常之大。

被逆著毛摸了頭的松田陣平轉回腦袋來看她，盯了幾秒後，手從她的腰側穿過，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隔著一小段的距離，輕輕地抱住她。

竹取千遙摸他頭發的手搭在他的肩背上，瞬間輕松了不少，但這個動作讓她稍微有點意外，下意識想要後退，就聽見對方大概是悶在半截圍巾裏，悶悶地對她說道。

“因為我是個自私的混蛋。”

“如果覺得現在的生活還不錯，可不可以就這樣繼續下去？”

松田陣平只能機械性地重覆著剛才說過的話。

“陌生的會變成熟悉的，對你的心意也永遠都是真實的，你不用回應，不用確認，想要的陪伴和愛，都會有人提供。”

“遙，可以嗎？”

掌心下的卷發發質很軟，被指腹壓住後朝後拉直，一松開就瞬間彈回去，自然地蜷成一小團，也很可愛。

再朝下，後頸被半截圍巾裹住，另一半則是繞在自己脖子上，帶來一種親密感，但是這種親密感對她而言並不熟悉，所以大概以前沒做過這種動作。

繼續朝下，對方微弓著的脊背在手掌貼住的時候，就緊繃了起來，但不是在防備她，大概只是隨著她沈默的時間變長，從而變得緊張起來。

緊張於她未出口的答案。

“陣平。”

竹取千遙輕聲叫他的名字。

松田陣平擡了頭，那雙眼睛盯著她，等待著她說出口的答案。

她重新順毛摸了摸那頭卷毛，平靜地說道，“那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你繼續你要做的事情，而我也繼續我要做的事情。

……

那條圍巾重新在竹取千遙的脖頸上繞上了三圈，然後松田陣平當著她的面，好好地把沖鋒衣外套的拉鏈拉攏了。

“我去找找hagi，”松田陣平幫她拿下了肩膀上的一朵櫻花，“遙先走吧，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出去。”

看著她離開、走遠，松田陣平拿出先前正在順手組裝的微型爆/破遙控器，手指靈活地完成了最後的工作。

……那對沃施姐弟，說過的話如果都是真的，就不可能沒見過當時作為克莉絲汀特別助理的波本。

既然說了這些話，他就會認真去做到承諾的一切——

千遙作為普通人的生活，會被守護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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