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君下界百日之後，在東楊山上如期舉行了第二場升仙的百家宴會，天道威嚴，莊重無比。

沃若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閃爍了一瞬。她忽想起在紀洵山莊的時候，當時鐘琦夜對她說，庭若，若那上生星君喜歡小輩，你倒是大有機會。

當時還是流庭若的沃若端著貴重的銀壺喝了一口酒，“不成不成，哪有掌門沒成仙，弟子成了仙的道理？”

流庭若道，“我日後只想跟著掌門你，你去哪，我便去哪。”說完，沃若給鐘琦夜拋了一個眼花。

鐘琦夜笑笑，抹平自己手中的織錦，輕聲道，可我總覺得，下一次的升仙宴，會是小輩得名。

一語成讖。

沃若心中慢慢平息下來，方才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她也曾等過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若當年沒有那件事，仙籍當真會屬於紀洵山莊的流庭若，也未可知。

“小沃若，咱們該走了。小姑娘還在等咱們呢。”原本穿著黃衣的狐貍，今日卻換了一身天道的正規道衫，其他的狐貍也是如此，收了自己平日裏無拘無束的性子，打扮地整整齊齊，規矩的像是正統名門的天道弟子。

沃若回過神來，“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到。”

狐貍們低身朝沃若恭敬一禮，便快步離開，走的時候叮囑沃若要註意，別在天道面前露出把柄才好。雖說現在天道跟妖道看似進水不犯河水，但他們九狐幫這麽光明正大地露臉，總還是不太妙的。

看著她們離開之後，沃若用微涼的指腹觸了觸自己的臉，隨後看向那座荒山的方向。

這一天，天道百家的小輩們一大早就格外興奮地到了東楊山上，根本不用管什麽規矩，只是單純地好奇四處打探。為了讓自己的痕跡也被記錄在這一難得的盛宴中，大家開始用自己的術法在眼前的草地、樹木或是巖石上刻下自己的專屬記號。引路的弟子們看著，忽然理解了為什麽左無江請願讓小輩們先來山上，畢竟這樣孩子氣的事情，被天道的長輩們看到，總會覺得不成大器的。

“這記號是做了，可左無江什麽時候才來？難道要跟長輩們一起到？”一小輩在地上埋好了種子，擡頭問道。

正當大家談論左無江之時，一身華麗麗金線銀絲的白鶴嶺道衫出現在了眾人的眼中。殷少傾正跟門派的人交談，忽回頭看過去，卻定了神。

原本試衣的時候看起來稍微顯得寬松的道衫，衣領被拉開了半寸，露出了衣服的主人纖長利落的鎖骨。裙擺本是層層疊疊，走起路來穩重又不失仙氣，可如今裏外三層卻長短不一，被人隨意拉扯得不整齊。可這樣的方式，卻讓這一身道衫有了術法一般，莫名地吸引眼球。

不單單是殷少傾，連同當晚送衣服到青梅屋裏的弟子們都目瞪口呆，其餘同門們眨巴眨巴眼睛，一時之間竟忘了說些恭喜的客套話。

於是在忽然安靜下來的場地裏，左無江走到高臺下的長桌上，拿出了那個青晶石做的杯盞。大家這才又回神過來，開始一臉興奮地交頭接耳道，哇，看看看，那不就是我們那天煉出來的酒杯嗎？左無江今日還真的會用啊。

左無江將桌上擱置的精巧酒壺拿起來，精準無誤地往杯中倒入了三分之二的清酒，卻不知為何忽而莞爾一笑，放下酒壺後，左無江雙手舉杯，唇角上揚著看著天道百家的同門們，輕聲笑道，“多謝諸位今日參加這場盛宴，我敬各位一杯！”

說罷，左無江便微微一仰頭，將杯中的酒喝下。在大家有點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忽靦腆地低頭笑了。

像是一池平靜的湖水中忽然出現了漣漪的圈，驚得湖中花葉都在顫動，陽光投下，能夠見到害羞逃走的飛蟲。

怎麽總感覺……今日的左無江，如此地讓人心動不已呢？

男弟子們心動就算了，偏偏女弟子們都覺得眼前的左無江是個極妙的人，至少是討人喜歡的那種樣子。

大家也拿起場裏的酒壺，給自己倒上一小口，或是一整杯的酒，紛紛敬了左無江一杯。

長卿山裏，鐘見離也倒了一杯，只是擡眼看了看站在高臺之下的左無江，隨後低頭慢慢咽下。才入口的瞬間，鐘見離便頓了頓。

這酒，便是清河那邊的清酒了。當初他聽岑境和表兄都說，清河那邊有好酒，便帶著家裏的哥哥弟弟們一起準備偷溜下山玩，結果被長輩們抓個正著，他還跟岑境被送去了藺古寺。

也不知，這酒到底是跟自己有緣，還是跟自己有仇啊……

薛暮看著眼前被人挪來挪去的酒壺，也沒有絲毫倒酒的意思，旁邊雲生崖的弟子們早就聽聞薛暮不勝酒力，便問“薛七殿要不要幫你倒一點”，薛暮只淡淡一句道：“不必。”

“既然大家心情大好，不然咱們就先開始今日的歌舞吧。”左無江說著，便徑直走到了高臺之上。

“可是長輩們還沒來，咱們擅自開始，是不是有點失禮了？”有人問道。

“長輩們現在看不到，若他們到了，咱們再來一次就是，算不得失禮。”左無江說罷站定之後，便朝著天道的大家招了招手。眾人互相示意了一下，便開始熱血澎湃地上臺去，接二連三地給天道同門們展示起自己來。畢竟這場天道宴會，除了是升仙宴之外，在這個只屬於晚輩們的時間裏，也是大家相互了解的好機會。要知道，多少雙修的就等著這樣的機會呢。

四周人聲沸騰，臺上的表演也是讓人應接不暇，左衛在人群裏，只是低頭喝著杯中的酒，一杯接著一杯。

師姨要走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啊……左衛對自己說著，不停地告訴自己，師姨升了仙籍，這是天大的好事，幾百年就這麽一個升仙的女修，她是你的師姨，你多有面子啊，認識這麽厲害的人。

雖然左衛一直在告訴自己不要難過，可心裏就是堵著，四周的人聲越是興奮歡樂，他的心裏就越是混亂疼痛，終於，在又一次放下杯盞之後，一滴眼淚居然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左衛的手背上。

左衛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後舉起衣袖來擋了擋自己的臉。他本來只準備將臉上的眼淚擦去，可當衣袖擋住視線之後，陷入讓人暫時安放孤獨的黑暗中，左衛卻怎麽也忍不住地越來越難受，眼淚像決堤一樣，最後居然哭出聲來。

殷少傾看了一眼，心裏嘆道：果然還是個孩子。正要走過去安慰一番時，左無江卻先他一步，用手輕輕拍了拍左衛的肩，左衛忽身子一頓，止住了哽咽，從長袖裏擡起自己哭紅的眼看了看眼前的左無江。

左無江沖著左衛一笑，“師姨不是在這兒麽，別哭了。”左衛吸了一下鼻，隨後看著左無江一雙眼悠悠地看著遠處，喃喃道了一句，“天道長輩們，應該要到了。”

東海南山宴開在距離杕社仙山的西南方向，離長卿山那種著風信花和晴嵐草的後山，也就隔著四五十裏地，因為能禦劍飛行一段距離，所以對長卿山來說，完全算不得遠。可向來養成晨練習慣的長輩們倒是依舊起了個大早。

“夫人，夫人，咱們該走了。”一位衣著得體的女尊者過來叫夫人。

祝絜夫人看著掛在墻上的一張畫像，眼神裏忽有種看透塵世的溫暖哀涼，“走罷。”夫人低眉，將手中的手帕仔細疊了兩疊，放回袖中。

東楊山上，長輩們早已就坐，即便是成熟的長輩，也做事穩重，但在這種修真界最重大、喜慶的日子裏，長輩們之間也還是充滿著歡聲笑語，互相打聽門派的內事，傳聞誰又修煉到高階功法了，哪個小輩又有了不得了的天資，哪個門派又開創了新的門道，都要八卦一下。

上生星君站在臺上笑，這本就是一場輕松的送別宴會，倒是不要弄得太嚴肅了才好，太嚴肅容易打起來，打起來他現在連勸架的能力都沒有。他現在沒有法力，麟氣也是飄飄散散，很難凝固地用起來，比他剛從南天門下來那會兒還要糟糕。星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隨後餘光瞥到終於收拾好的青梅。

青梅用手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裙擺，穿著一襲純色的青衣走上高臺，一步一步，腳步輕盈平穩，像是綻放的青蓮。

在場的長輩們都在座位上為青梅拍手叫好起來，白鶴嶺的幾位師尊也覺得甚是欣慰，總有一種看著自己女兒出嫁的感覺，可是越看著，越覺得有點不太對勁——那晚給她試的道衫不是白色的九層金絲銀翼衫麽？莫不是左無江覺得穿那衣服太過麻煩？

這臺是上了，好是叫了，寒暄是寒暄了，於是長輩就進入正道了，“敢問無江小友，我們這些門派的小輩都在哪裏啊？”

眾人四下環視，如今在座的，除了幾位比較年輕的長輩之外，其餘的全是門派中十年以上的道修，各個小有名氣的前輩都在，甚至門派的掌門人們都不顯山漏水地安靜坐在位上。

青梅並不急著回答，只是微微勾起自己的唇角，取出那只青色的杯盞來，“各門派的弟子都暫去山外準備物品去了，說是待會兒要給諸位前輩們一個驚喜。”青梅將杯盞置於桌前，擡頭道，“咱們做晚輩的準備了一個小節目，還請各位前輩們先欣賞欣賞我們盡心準備的表演，我來為大家倒酒。”

青梅說完，便請上了幾位衣裙飄飄的天道姑娘，幾位姑娘身姿曼妙，哪怕被薄紗遮住，看不清臉去，可那舉手投足之間，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格外吸人，雖說是天道的舞步，但卻有了新的韻味，讓人耳目一新。

大家的目光被臺上的歌舞所吸引，青梅則恭恭敬敬地到長輩們的面前，執起他們長桌上放著的酒壺倒酒，長輩們也對青梅回以問候和祝願，青梅點點頭全都應下來。偶爾遇到幾個脾氣不太好的，對她這個仙籍位置充滿懷疑的長輩，青梅也不多解釋，只是點頭問個好。

看著酒壺中倒出的酒，青梅想起當時問沃若的那些話。

“有沒有一種能讓人安定下來的東西，比如讓生氣到想要動用法力的人情緒穩定的藥？”青梅問沃若，“但是又不能讓那個人睡死了。”

沃若低頭回想了一下，“情緒穩定倒是不難，可若不用安眠的法子……你若是說天道，散麟氣算麽？”

散麟氣？說起麟氣，青梅就覺得渾身疼，好像鐘見離的縛麟陣又將她困住，寸步難行一般。

“很驚訝麽？”沃若擡頜，“當年你不是也吃了？左豫當年給你的，就是散靈。”

乍一看，似乎是對付鬼道的東西，實則是對付天道，也著實有趣。

這種散粉，只有紀洵山莊才有，只有鐘琦夜會煉。當初左豫給青梅吃下的，是正兒八經由鐘琦夜煉出來的散靈。不過流庭若腦子好使，當初在一邊看過一次，藥材也大概能記住，最後就靠自己試了百餘次，終於配成了跟散靈很相似的丹藥。雖說沃若的丹藥沒有鐘琦夜的那麽好，但效用的確有七八分散靈的效果，用來削弱天道的行動，也足夠了。

本來沃若煉散靈，僅僅是為了九狐幫的自衛，卻沒想到，還有排上別的用場的時候。

盛宴上，青梅站在高臺邊舉起酒杯，對著四方修仙百家，笑道，“祝各位早登仙籍，永續長生！”

“同門同生！”諸位長輩們也端起們面前的酒盞來，連上生星君這個總喜歡喝上兩口的人也蹭了一杯，大家仰頭一飲而盡。

眾人也笑著飲下杯中的酒，才入口片刻，有些年紀的長輩就越來越覺得不對。有些才上階位的高階，眼睛一亮，直誇這酒好，只餘繞在唇齒的醇香味，完全沒有嗆喉的感覺，而且居然能輕盈地沒有實感，像是進入食道之後便飄然肚外了，讓人想一直喝，只去感受舌蕾鼻腔間的爽感。

一部分的前輩放下杯盞，臉色有些不太好看。青梅在九尺高臺上，自然將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得十分清楚。

“我當初上仙山求修行的時候，曾遇過一位能用黃符治邪祟的前輩，可那位前輩邋裏邋遢的，明明身有舊固頑疾，卻偏偏嗜酒如命，他走的時候，就留給了我二十來個破酒壇子。”

左豫！居然是左豫！

幾位長輩面色有些驚恐。有些才升上階位來的小輩們，只覺得這酒厲害，紛紛開始打聽起這位左無江口中的“前輩”來。

“紀洵山莊，諸位前輩可還有印象？”

一長輩神色一凝，道，“當初天道絕色幫派的掌門鐘綺夜，就是這位左豫前輩的……”

“已經逝去的違反掌門道義之人，還是莫要在宴會上提起。”旁邊長輩小聲提醒了一句。

“哦？”青梅好像一下子來了興趣，音調也微微轉了一下，“那敢問尊者，您是怎知綺夜掌門是違反道義，而不是為了救人呢？”

某門派長輩在位子上坐直，“白靈冰鳥是天道聖物，定下的規矩便是兢兢業業死守，若說是救人，也不必親自前去。”

另一門派道，“我們這些門派並未太過糾察鐘綺夜的死因，正是因為她是掌門，我們也為當年的紀洵山莊存了五分空隙，讓他們門派自己反思。”

“諸位長輩們大義！”青梅大笑了一聲，露出燦爛的笑顏來，一身青色衣衫拂過酒杯，“來來來，晚輩再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微微楞了楞，恍惚之間曾記得有小道消息傳聞說左無江不太擅長喝酒，這麽厲害的酒，既然要連著喝。

上升星君站在一邊，聽著他們方才提到的左豫，倒是沒有一點印象，不過紀洵山莊的往事提起來，還是多少有些感慨。星君是見過鐘萱的，只那遠遠的一眼都能讓星君，即便是在百年之後也能回想起萬人擁簇，花葉漫臺的場面。

青梅擦了擦唇角，放下杯盞，輕輕挑眉道，“那，我來告訴大家一個天道的秘密，可好？”

遠山上，沃若穿著青梅的九件道衫，覺得這衣服倒是跟以前鐘綺夜的有點可比性，只是看著眼前的場面，總有一種好像真是為自己舉辦的升仙宴一般。走著走著，沃若索性脫了鞋，在大場地裏晃悠，跟大家有說有笑，關系親密得緊。

薛幕一直面無表情，哪怕是在一眾載歌載舞的同門們面前，也神色淡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除了看左無江的時候異常專註，其他時候甚至有一些冷漠，而殷少傾似乎跟他偶有眼神的交集。

“薛七殿。”身邊的人叫他。

薛暮依舊平淡地應了一句，“什麽事？”

雲生崖的幾個同門見薛暮如此謹慎，連回話的時候似乎都在註意著遠處左無江周圍的情況。幾人斟酌了一下，道，“薛七殿讓我們留意的入口我們幾個都看過了，沒有什麽異常。來參加宴會的天道門派也算全到了，不過方才巖風說，騏山的藺古寺沒來。我們想，或是他們是聖人道，跟我們天道並非是……”正在邊想邊陳述的同門，忽見一直靜坐著的薛暮站起身來，在四周環顧了一下。

沒有，沒有，沒有。

真的沒有藺古寺。

這時殷少傾剛好跟幾位別派的女修禮貌寒暄完，轉身看過來，見薛暮神色不太對，便也看了看周圍的這些天道門派。可殷少傾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麽古怪之處，再看過去，薛暮的眼神也正好看向他，這絕對是出事了。

殷少傾微微蹙眉，回過身來看著被人群簇擁著的白色身影，左無江還在他們眼前啊，看不出來有什麽……

什麽……什麽多了……

殷少傾他們之前一直在意的，是在這場宴會上會有混入其他不屬於天道的東西進來，所以他跟薛暮早就心照不宣，只是他們一味地防著，卻沒想到還有一種可能……

什麽……少了……

藺古寺。這場宴會，左無江就算不請塵褸閣，不請長青上，就算不是天道門派，藺古寺她也是絕對會請的。

可現在，占據她生命的最重要的藺古寺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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