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一談？談什麽？”祝絜夫人有些擔心，怕鐘見離因為他自己的一腔情義而做出什麽傻事來。

鐘見離神色平靜，語氣淡淡道，“寺中其他人必須離開。青梅我要帶來長卿山。”

祝絜夫人心中一驚，這孩子果真還是任性了一回。她與其他尊者商量了一番，最後同意下來。

於是長卿山又做了一件繼往開來的事，讓所有修道的小輩們皆聚在涪陵一處叫做杕社的仙山腳下，開一次名為“桃李春風”的宴席，讓小輩們彼此認識認識，相互之間有個了解，多多相親相愛。那是上生星君羽化成仙的地方，說是帶有靈氣，但因為長卿山把那地方圈進了自己的地盤裏，已經快有百年了，終是開放給大家一次，於是在才發出這個消息時，應邀的信件就傳了又傳，有的小門派甚至將自己整個派中的弟子拉了過來，長卿山順道也收了不少好禮。

可長卿山的尊者們現在絲毫管不上這些，而是終日試驗著各種道法，一次又一次地加強他們織出的結界，將所有的法器全部戎祭了一遍，直至眾人拉著他們各自手下的幾十名拔尖弟子，湊夠了八十一人，不吃不喝地練習了兩天兩夜之後，長卿山終於如約開啟了天下大道的盛大宴席。

那日晴空萬裏，幾千人走在滿是枯木的杕社中個個容光煥發，因此次宴請的均是各派的小輩，所以衣著花花綠綠，少女們面若桃花，笑起來眉眼彎彎，少年們有的靦腆羞澀，有的泰然自若，劍眉星目，腳步輕健。有的會用法術做幾只鳥雀，或是滿樹繁花的假象來，讓女孩子們極為歡喜。於是許多少年不甘示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幻化的應有盡有，倒讓這原本死氣沈沈的仙山多了十分生趣來，更有甚者，為本來晴朗的陽春三月帶來了一場小小的雪，那真叫一個如臨仙境。

雖說是後輩們的主場，可還是需要長輩們來撐撐場子。長輩們這時只覺得自己不夠年輕了，不能跟這些孩子一起瘋玩。

長卿山的地盤，自然要長卿山的做主。這次宴會坐在主席的，便是長卿山的祝絜夫人。原本應該是淺藍色衣袍今日換成了天藍色，在它衣角袖邊有著淡淡鵝黃色的繡花，或許是想著今日要跟著這些小輩們有所呼應，才選了這樣透露著青春的顏色。祝絜夫人站起身來，儀態大方又不失溫柔地向這些小輩們問好道謝，如所有的宴會一樣，講了一番似乎並不重要的話，然後讓司儀念著手中參加本次宴會的門派名冊。

司儀並不是旁人，而是祝絜夫人的公子，鐘見離。

可不在長卿山的後輩們幾乎沒有見到過鐘見離，只當他是長卿山的某人，純粹的司儀罷了。

他上臺之後一身淺藍衣袍站在那裏，束了冠，將平日一直盡數挽起的頭發放下一部分來，因為近日裏心中煩憂，身形也瘦弱了不少，於是本來很是合身的那套衣服變得有些松松軟軟，加上他唇色較淡，儼然一種冷峻高傲、仙風道骨的模樣。且鐘見離本就五官端正，清朗俊秀，秋水剪瞳，只是微微擡頭一望，眾人一片唏噓。

怎麽長卿山一個小小的司儀都能如此有風姿？

偶然與他有目光交匯的少女快要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尖叫聲，只能顫抖著緊緊握住旁邊少女的手，一邊又淪陷在臺上的少年眼中。

鐘見離接過旁邊遞過來的冊子展開，開始一個個地念上面的門派。他並不在意這些門派現在站在哪裏，來了多少人，只是希望趕快讀到自己熟悉的那一個。就他這樣略微有些快速的讀法，卻讓他本就帶著細微磁性的嗓音更加讓未經世事的少女心中更為悸動。

祝絜夫人倒是知道他今日為何顯得有些急躁，即便她自己的心裏現在也有些不安，可萬不能叫孩子看出端倪來。

“藺古寺。”一直低頭快速念著門派名字的鐘見離突然擡起頭來，臺下的少女們又是一陣癡迷。藺古寺離主臺有些遠，鐘見離只看見坐在那裏的小小一片均穿著黃棕色的衣衫，為首起身向眾人示意的似乎是寺中的和彥師兄。

直到鐘見離親眼所見，一直有些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既然和彥到了，青梅也會到的，雖然在幾千人中，那只有小小的一片，可藺古寺本就不足百人，應是齊了的。

這時，鐘見離本來冷冷的臉上神情才緩和下來，慢慢變得柔和，這樣從清冷到溫柔的轉變，卻讓少女們看得如癡如醉。

司儀念完名冊，下面就是宴會開場的歌舞。鐘見離這時候想繞到藺古寺那裏去看看，卻被祝絜夫人拉住，“如今宴席才開，你這一身司儀的樣子穿過那些門派之中，定要引人註意，被人看到他們的模樣。若那件事敗露了，豈不是現今坐在這裏的這些小輩們會避之不及，或是遭受道修真界的不滿？”祝絜夫人遞給他一杯長卿山的冷泉水，“離兒，你好生想一想。”

鐘見離手中端著用小小的白玉杯盛著的透徹泉水沈默了一會兒，隨即一口飲下。似乎心中的煩悶被這泉水沖刷了去，他頓覺身心輕松不少 ，坐到臺下去，與眾人一起欣賞這開場的歌舞去了。期間因為表演的確令人驚艷，鐘見離還輕輕笑了幾聲，上揚的唇角使得他成為少女春夢裏那一彎朦朦朧朧的月牙，隔窗而望，想將他摘下，卻又一步靠近不得，只能藏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就那樣癡癡地看著。

鐘見離還是那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也依舊是那個撩人卻不自知的孩子。祝絜夫人看著少女們的反應，卻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只求這時候不要出什麽亂子才好，不然這一場宴席可就真的成為紮進他心中的一根刺了。

即便祝絜夫人這樣乞求著蒼天，可蒼天似乎喜歡裝聾作啞。絲毫沒有征兆的一道天雷劈下，眾人只在低頭享受盤中美味，未曾看到，倒是聽見遠處一聲驚雷，擡頭的時候，隨那天雷降下的閃電只一閃而過。

有天資的孩子們自然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天雷，只是聽到長輩們談論過，肉體凡胎要加強自身的功法，有時候會自己將它引下。

“剛才是天雷麽？”一人問道。

“不不，天雷又不是想什麽時候下來就下來的，一定是晴空的驚雷啦。”有人回答。

“嗯，有道理。”

於是大家又開始吃吃喝喝，欣賞著臺上的節目，互相聊天打趣。

可鐘見離卻一下子戰栗起來，突然起身。閃電落下的是藺古寺的方向。

少女們見鐘見離站起來，還以為他要開始與門派的人說話，個個放正了坐姿，拍了拍自己的臉，小口小口地吃東西，儀態端莊，面容可人。然而鐘見離只是與她們擦身而過。祝絜夫人看出鐘見離的動向，於是讓早就混入各個門派的“掠影”們將鐘見離攔住。

鐘見離又不會在眾人面前發作，於是直接沖著藺古寺那裏喊，“和彥師兄！青梅來了嗎？”

可是和彥似乎聽不見他的喊話。不僅僅是他，藺古寺的其他人也沒有任何反應。鐘見離不顧阻攔地往前又走了十幾步才發現，他們身上皆有長卿山的“附耳”，本是長卿山用來屏蔽感化妖魔時的怪音的，今日卻把主符用在了他的身上。鐘見離回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著祝絜夫人。夫人這時候已經下臺來，神情優思地看著他，沖他緩緩搖頭。

他開始還疑惑，為什麽那杯冷泉水的作用比平時強烈，原來不過是所謂的長輩們早就為他設好的一個局。

鐘見離其實難得沖動，可這次他是真的很生氣，不管不顧地直接推搡著從人群裏走出來，於是那些“掠影”們跟著他離開宴席，在杕社的一處空地終於爆發出來。鐘見離說，“我知你們是長卿山最為衷心的人，可這一次別攔我了。”

“掠影”中站出一個人來，“我們是尊者們一手訓練出的，自然要遵循他們的指令。三公子，我們不會傷你，只要你不離開杕社山，怎樣都隨你。”

鐘見離冷笑，“不離開？”隨後他眼神漸漸冷下，“那可能不能如你們所願了。”

即便這些“掠影”們在長卿山的擂臺上見到過鐘見離的出招，知道他名列第一的實力，可他們從未知道，那還不是他全部的靈力。他的能力，遠比長卿山眾人看到的要強得多。

鐘見離從袖中執出一劍，也並不傷及他們，只是以極快的速度在那些枯木上劃下痕跡來，“掠影”們發覺情況不對時，已經無法逃脫，只能眼睜睜看著鐘見離將那把劍直直地插在地上便轉身離去。

不能當做法器使用的劍要多少有多少，是個廢鐵都能用。這就是鐘見離。可這些，“掠影”們幾乎忘記了。

鐘見離練劍很刻苦，雖然不是第一，也在第五。可練劍並不是他擅長的，他最擅長的，是畫陣。

長卿山不打不殺，主要靠感化妖魔或是直接將他們收入法器中超度，幾乎不會直接立刻了結他們的性命，因此，他們練劍多是為了作為自身防禦，認為守比攻重要得多，也因此除了練劍之外，就是研究結界、符咒一類的道法，鐘見離當然也會這些，但他確實只當做任務一般在學習。

等到鐘見離一刻不停地趕到藺古寺時，推開門卻看見一院的長卿山弟子正持著劍，擡頭發現結了三層的結界被破開了幾條扭曲斑駁的裂縫，裂縫還在不斷延長，速度越來越快。這麽多人聚在一起釋放靈力，若是沒有結界，怕是早被四面八方的修道者發現了。鐘見離腳步有些沈重地走到前面去，越走一步，他的心就越是驚動，因為他透過被眾人遮遮擋擋的空隙中，看見秉慧躺在地上，而跪著的青梅沙啞地哭喊著，“師父！師父，你快醒醒！醒過來呀！師父！”

他來藺古寺的那段時間從未見過青梅哭過，聽人說她前不久與寺中一個紈絝子弟鬧不和時從樹上摔下來，哭得眼睛都腫了。即便外人說的有聲有色，鐘見離依舊無法想象，他覺得她應該是堅韌的、獨立的，沒有什麽可以打倒她，那或許也是她的一次計謀。鐘見離這樣想過。

可他發現自己簡直大錯特錯。她今年還不到十四歲，即便在外面再堅強勇敢，內心依舊還是脆弱地一用力就碎了。

突然，一直跪倒在地抱著秉慧的青梅擡起眼來，與鐘見離直接對上。她顯然是哭了許久，臉上全是未幹的淚痕，通紅雙眼已經微微發腫，可她的眼裏還是淚，仿佛看不見盡頭，而她眸中的那一團炙熱的火焰，仿佛要跳出來燒盡她眼前的萬物。

鐘見離不知如何形容那樣的眼神，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在那一刻被尖銳的細絲纏繞繃緊，碎成了成千上萬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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