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光州市重刑犯看守所位於郊外的秀越山腳下, 故而得了一個在外人聽起來頗有些世外桃源氣息的花名——“秀越所”。

外人認為被法院判決前強行羈押在這裏的犯罪嫌疑人是住在舒適幹凈的環境裏，過著閑適自在的羈押日子。

蘇末邁著輕輕的步伐，亦步亦趨地跟在穿著制服的管教們的身後, 雖然看似平靜淡定，實則大氣不敢出。

管教們腰間別著警棍，個個面無表情，雖然行動整齊劃一卻仿佛沒有靈魂的機器人, 蘇末緊緊盯著他們的背影, 時而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瞟向四周的牢房。

聽到從牢房裏傳出來的犯人嗚咽聲以及慘叫聲時, 蘇末表面上波瀾不驚, 其實心臟跳得很快，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慌感浮上心頭。

比一個月前自己被SM設計掉進陷阱裏、囚禁在密室裏時還要恐慌，因為蘇末害怕的不是冒險, 而是死氣沈沈，不會再有冒險與對抗, 不會再有推理與游戲, 只有永恒的死寂, 永恒的拘禁, 與一群罪孽深重的罪犯一起待在暗無天日的牢籠裏，心中再也沒有希望和快樂。

這才是他真正恐懼的事情。

蘇末跟隨著管教走在狹窄昏暗的走廊裏，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仿佛有半個小時, 也宛若只有十分鐘，可是他感覺時間過得無比漫長，漫長到他有一種出身於末日世界中, 人類都死光了, 只剩下他們幾個人類還在這條走廊裏毫無希望地往前走著, 說不定前面幾個也變成了喪屍，自己雖然還是唯一幸存的人類，但也離屍變不遠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前方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男聲：“編號M1364號嫌犯，有人來看你了！”

蘇末停下腳步，他隨著管教們來到一個鐵皮門前，看著其中一個管教掏出一張門卡，放到門把上方一會兒，操作和酒店裏的門卡鎖一樣。

伴隨著“嘀”的一聲響，門打開來，蘇末走了進去。

“蘇顧問，只有十分鐘。”一個管教頭兒沖蘇末語氣不善地說道。

蘇末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接著，他伸手拍了拍管教頭兒的肩膀，燦爛一笑：“謝謝你，辛苦了！十分鐘後我一定出來！”

趁著其他幾個站在門外的管教沒有註意聽他倆的對話，蘇末借著拍管教肩膀的當兒，迅速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給我半小時。”

接著，那只拍他肩膀的手緩緩垂下，在經過他制服口袋上方的時候，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將手掌內一直緊握的一張折疊起來的紙輕輕塞了進去。

紙裏面藏著幾張紅色的軟妹幣。

管教頭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但嘴上卻依然沒好氣：“只有十分鐘，多一秒也不行！你自己看著時間！”

管教們離開後，他們把鐵門牢牢鎖上後，蘇末看向房間裏的囚徒——編號M1364號嫌犯，淩雲。

淩雲屈膝坐在床頭，身體懶洋洋地斜倚在墻壁上，腦袋也靠著墻壁，手裏拿著一根煙，一邊緩緩地抽了一口，一邊出神地凝望墻壁上的巨幅油畫。

油畫應該是淩雲自己畫的，畫的是藍天白雲花紅柳綠的春天，鄉村的景色秀麗宜人，一條兩邊種滿鮮花的小道彎曲蜿蜒，一直延伸入遠處的天際。從蘇末所站的位置看，那仿佛是一條通往美好天臺的通道。

淩雲聽到有人進來，也知道來的人是誰，但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仍熱在一邊慢條斯理地抽煙，一邊目不轉睛地欣賞那副油畫，仿佛他正在欣賞窗外的相間美景一般，又似乎正沈浸在自己的內心的小世界中。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搭理蘇末。

靜了一會兒，蘇末才出聲叫他的名字：“淩雲。”

淩雲恍若未聞，他慢騰騰地碰了碰手裏的煙，煙灰簌簌飄落，準確無誤地落進放在他床邊的紙質的煙灰缸裏。

這個煙灰缸很明顯也是淩雲自己做的。其實用紙質煙灰缸來盛煙灰很著火的危險，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

他仿佛一個游魂，而不是一個人。

在一個月前他被逮捕之後，他一直是這副無所畏懼、心如死灰的喪氣模樣，據這裏的管教匯報，也據監控錄像的觀察，他在外面活動時，有時候一天都說不到一句話，在自己的牢房內待著時更是一句話都不說。

他也被管教抓到好幾次用紙制煙灰缸盛煙灰，但除了打罵他一頓也沒辦法，畢竟他只是個嫌犯，不是已定罪的犯人，他們不能將他放出去，也無法將他扔進監獄裏。

可以說，他是公檢法的人，在案子真正塵埃落定之前，他是受到保護的。

越是重大嫌疑人，在看守所裏待遇越好。外人來探望他們，可以從外面買點吃穿用度的物品進來。蘇末上次來探望時給他買了條薄荷香煙，淩雲一直抽到現在。

“SM？”蘇末繼續喚他，頓了頓，嘴角微勾，換個了稱呼，“或者，我該叫你小醜兇手？”

淩雲眼睛眨了眨，還是沒說話。

“哦，或者，我該叫你……葉音？”

聞言，淩雲握著煙的手指微微抖了抖，但他依舊一聲不吭。

蘇末內心嘆了口氣，猶豫幾秒，一字一頓道：“今天早上，警方已抓獲韓洋，你應該很開心吧，他很快就會進來和你團聚了。”

淩雲的身體瞬間定格住，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按了暫停鍵，把淩雲吸煙的畫面完全靜止了。

蘇末轉過身，慢慢走向門口，背對著淩雲，他的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淺淡微笑。

“我走了，葉音……其實，你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淩雲那道清亮的聲音—

“我們聊聊吧。”頓了頓，他的聲線染上了輕微的笑意，似認真似揶揄：“半個小時，就按照你和管教說的。”

蘇末一怔。

半晌，他轉過身，緩緩地走到淩雲的床邊，接著爬上床，坐到後者的對面，姿態慵懶閑適地靠在側邊的墻壁上，雙膝屈起來，兩人就這麽促膝而坐。

空氣陷入一片詭異的沈默。

良久，淩雲深深地看了一眼蘇末，他好似在斟酌一個合適的說法，最後打破了沈默：“一個月前，當你差點成功將我反殺時，我看到了……”

他停了下來。

“什麽？”蘇末略微迷茫地看了諱莫如深的淩雲一眼，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內心咯噔一聲，但他面上依然保持冷靜，“你看到了誰？”

“我看到了你，但好像又不是你。”

一個月前。

就在槍鬼祁靖東即將開槍射殺蘇末之前的電光石火間，蘇末的瞳孔皺縮成針，腦海裏的一根弦驟然崩了，眼前似乎黑暗了一秒，幾乎就在下一秒，一道白光閃過腦海，他渾身頓時充滿了力拔山夕的力量。

也許是人到了絕境反而能生出一股絕境求生的勇氣和潛在的技能，蘇末忽地從地上彈跳起來，緊接著以風一般的速度沖向握著槍的祁靖東！

祁靖東沒有料到蘇末居然膽敢突然不怕死地一躍而起沖向槍口！蘇末此時此刻的舉動猶如一個不管不顧打算撞槍口自戕的人！

祁靖東猝不及防，條件反射地往後小腿一部，握槍的手稍微低了低，蘇末趁著這千萬分之一秒的機會，快速地出腿踢向祁靖東的膝蓋！

上方傳來祁靖東的一聲悶哼，蘇末氣態神閑地穩住身子，一手猛地撐了撐地面，然後借助著反彈之力，身體敏捷地一躍而起，一手以鬼魅的速度將並攏的五指用力刺向祁靖東的喉嚨！

蘇末出手如電，如臂使指，動作行雲流水穩如老狗，裹挾著一股波譎雲詭之勢，精準無比地襲擊了對手身體上的弱點部位——膝蓋與喉嚨！

若是再在正常對抗的情形下，蘇末幾乎不可能襲擊成功，但剛剛他的一招“自殺式撞槍口”打了祁靖東一個措手不及，趁著對方晃神的一瞬間趁機反攻，祁靖東也因為勢在必得而掉以輕心。

他沒料到看似弱雞怕疼的蘇末居然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和格鬥技巧，所以他才會一時疏忽，被後者連續幾個精準老辣地進攻逼得連連後退，就連手中的槍也被一把奪走。

祁靖東腳步站穩後，這才回過神來，他先是愕然地捂住自己發疼的喉嚨，接著用興致盎然的目光從上到下打量了蘇末一眼，仿佛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人似的。

一直坐在椅子上看好戲的淩雲也被剛剛的反轉格鬥場面吸引了註意力，他匆匆站起身，迅速走向蘇末——

與此同時，祁靖東嘴角裂開一個富有深意的邪氣微笑，突然以獵豹般的速度猛地沖向蘇末——

蘇末看著正奔向自己的祁靖東，再迅速掃了一眼斜刺方正走向自己的淩雲，最後，他在內心做了一個決定。

如非遇到絕境，他不想殺人，活捉犯人才能成功破案，如有必要，那麽他只能殺死一個，因為他還需要留下一個現場證人，如果沒有證人為他作證的話，那麽他難以證明正當防衛而殺人。

蘇末心念電轉，隨即當機立斷，一把扯過一旁淩雲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束縛住，下一秒，蘇末用槍抵住他的太陽穴。

“開槍啊！”淩雲的聲音不慌不亂，反而平靜穩重，甚至帶了幾分戲謔。

蘇末雙眸瞇成了一條線，只是稍微遲疑片刻，他好不拖泥帶水地扣動扳機!

一聲響亮的槍聲響了起來，但是淩雲毫無動靜。

蘇末放開淩雲，後者也沒有倒地，而是轉向自己，雙眸明亮，嘴角的笑容戲謔又燦爛。

“怎麽了？我沒死你很驚訝”淩雲邊說邊慢慢走向蘇末。

蘇末詫異地看著淩雲逐漸走近，不由得後退幾步。

“你的槍是假的”蘇末咽了口口水，“你們在演戲”

話音未落，蘇末驀地扭頭看向另一邊躺在地上的“夜鶯少年”，隨後，他的瞳孔緊縮成針。

只見那名原本倒在血泊中“死透”的夜鶯少年突然睜開眼睛，然後慢慢地從地面上爬起來!

“呼，又讓我扮演屍體，好無趣，下次能讓我演大boss嗎？”少年用手背抹去臉上的血跡，一邊站起身一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末了，他擡頭看向蘇末，臉上得意洋洋。

“恭喜你，蘇顧問。”蘇末聽到淩雲靠在自己的耳邊呢喃道，“你真正通過了我的考驗。”

接著，他又道:“這才是我想和你玩的游戲，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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