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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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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娘來找杜加林的時候,她已經穿好了胸褡,正在系玻璃紗衫的扣子。

杜加林站在穿衣鏡前,還是不敢相信鏡子裏的人是自己。此時的她穿著1925年盛行的玻璃裝,上身是白玻璃紗衫,下身則是一條墨綠色的紗裙,紗裙上繡著銀色的鳳尾蘭。腳蹬一雙白色高跟漆皮鞋,鞋裏面套著一雙桑蠶絲襪。

她的發型也是時下最流行的橫s髻頭,頭發是小翠為她梳的。首飾只帶了耳環和手鐲,耳朵上是蔥心綠的半月環,與臂彎處的翡翠鐲子遙相呼應。

這套裝束,傅少奶奶曾穿過一次,她日記裏對此有過記載。為了不穿幫,杜加林只能照貓畫虎,模仿一氣。

杜加林怎麽也想不到,她這樣一個在現代社會都與時尚潮流無緣的人,竟會走在民國時尚的前沿。

她之前不講究到什麽程度,杜加林在英國留學了四年,回國後竟因為穿著問題被人以為是從美國回來的,理由是她穿衣服實在是太過casual。雖然留美學生中也不乏生活精致的,但整體而言,英國留學生確實要比留美學生在穿著上更講究一點。不過,杜加林明顯並不屬於此列。

杜加林從眾多手袋裏挑了一個綴滿珠子的銀色手袋下了樓,五姨娘正在一樓客廳等她,見她下樓,便迎上去,拉著杜加林的手打量她,說道,幾日不見怎麽額頭多了這麽些疙瘩,是不是最近陰陽不調了,可得要找個中醫調理一下,不對,最好的醫生馬上就要回來了。五姨娘叫她密斯杜,仿佛她還是一位待字閨中的小姐。作為回報,杜加林也像少奶奶一樣叫五姨娘密斯江。當然這是私下的稱呼。

五姨娘竟然以為她是欲求不滿,她哪裏是盼著傅與喬回國,她明顯是怕死了傅與喬回國。她來到民國的這些天,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傅與喬,她就翻來倒去地睡不著覺,翻得那張乾隆年間的老床吱呀吱呀地響。她從日出東南隅一直焦慮到明月下西樓,如此循環,周而覆始。

她仿佛又回到了中學時代被八百米長跑支配的恐懼。為迎接兩年之後的奧運,她初三一開學,市教育局突然確定加試體育,每周一下午的體育課上先要跑六圈八百米,這對於體育能力十分一般的杜加林絕對是個噩耗。她的憂慮從體育課前一天的周日下午就開始,一直到體育課結束才停止。那時候她的額頭也是不停地冒痘。而她的老祖母,也像五姨娘這樣認定她是內分泌失調,每天給她榨豆漿喝。

杜加林一點都不希望傅與喬回來。她當時讀書的時候不是沒想過一睹這位傅少爺的尊容,那時她甚至覺得沒和他生在同一時代實在是一個遺憾。但此一時彼一時,她想象中的傅與喬和傅少奶奶日記中的傅少爺有著不少出入,她倒也不完全相信原主單方面的敘述,可他不喜歡她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了。要她這樣一個感情經歷為零的人應付別人的丈夫,既要保持距離還不能激化矛盾,甚至還要一哭二鬧三上吊抵制離婚,她怎麽能夠做得來?

仿佛一個剛圍棋入門的人馬上要參加世錦賽,不說贏就是平局也是十分渺茫接近虛無的。五姨娘哪裏能理解她的苦處。

昨天申報上登了廣告,廣西路的小花園鞋店上新,舊鞋對折,新鞋八折,兩人約好了去看鞋。對於五姨娘來說,打折只是由頭,真正在意的是上新。杜加林對於時尚並不感興趣,但以前傅少奶奶沒少和五姨娘一起逛街,她初來乍到,不好太過反常,只能答應了。

兩人出了洋樓,汽車司機在門外等著給她們開車門。這輛車是福特t型車,在進口車裏算相當經濟實惠的了,現下杜加林五個月的月錢便可以買一輛。這輛車並不是傅家的,而是五姨娘給出租車行打電話租來的。傅家一共三輛車,林肯是傅老爺的專屬座駕,今早二姨娘和三姨娘坐別克去大戲院看戲去了,四姨娘牙疼剛才讓車夫開著車去了牙醫診所。家裏沒有可供差遣的車輛,便只好去租。

傅老爺一共有五位太太,在民國元年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去世後,他又接連尋覓了四位姨太太,眼下最得寵的就是這位五姨娘。太太不少,子輩卻只有傅與喬這一株獨苗。

傅與喬,顧名思義,父親姓傅,母親姓喬。喬氏是江南望族,傅老爺與當時的喬六小姐成婚的時候,還只是一文不名的秀才。如今的傅老爺是正業銀行的行長,還是好幾家面粉廠和紡織廠的大股東,他有如今這份家業,離不開夫人喬氏早期對他的支持。

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在傅老爺的事業風生水起的時候,這位原配夫人非常識趣地去世了,只留下無限的依依。隨著時間的流逝,原配的形象在傅老爺的心裏愈發高大,以致趨於完美。對於發妻留下的唯一骨血,傅老爺更是捧在掌心裏。

傅老爺雖然穿西裝吃西餐坐洋汽車,但骨子裏還是完美繼承了傳統士大夫的風骨,他認為思念亡妻和娶姨太太並不沖突。古人裏多得是一邊整日哀哀戚戚寫悼亡詩,一邊繼續娶妻納妾不亦樂乎的,傅老爺不過是將這種行為在民國很好地繼承並發揚了下去。

原配夫人走後,傅老爺雖添了幾房如花似玉正值芳華的姨太太,但沒誕下一個子嗣。於是乎,傅與喬作為傅家三代單傳的獨苗,在傅家的位置愈發珍貴。

無論傅與喬去清華學校念書還是去英格蘭留學,傅老爺全都依著兒子,只有在婚事上做了一回兒子的主。傅少奶奶的祖母曾對少年時代的傅老爺頗多照顧,其父也與傅老爺有同窗同席之誼,傅與喬與杜家女兒的婚事早在後者出生的時候就訂下了。傅老爺不能反悔,他以前是讀書人,後來成了商人,無論對於哪者來說,最重要的都是信譽。

這輛福特車只有兩個後座,杜加林和五姨娘靠在一起,五姨娘給杜加林看她新染的指甲,蔥心白的手指頭襯得玫瑰色的指甲格外鮮艷。杜加林在現代的時候並不喜歡塗指甲,她是一個非常實際的人,她每天要自己做飯,塗這些東西的話洗菜淘米既不方便也不幹凈。不過當五姨娘伸出手指的時候,她只能表示讚嘆。

彼時蔻丹指甲油還未進入中國市場,指甲只能用一種藥鋪裏賣的油膏來染。五姨娘跟杜加林分享染指甲的秘訣,塗完油膏後一定要用箍好雞皮的假象牙用力擦幾分鐘,這樣塗出來的指甲才會均勻。

五姨娘今年二十四歲,十九歲那年嫁給了傅老爺,她那開糧油店的哥哥因此得了三千塊錢的彩禮錢。五姨娘在上海美專念了一年師範,對色彩和時裝頗有些個人見解,傅少奶奶的奢侈品消費和這位姨娘也脫不開關系。

車子行駛到小花園鞋業的新上海門店便停了下來,杜加林跟在五姨娘後面進了鞋店,手裏拿著手袋和陽傘。店裏新進了一款魚嘴高跟皮鞋,五姨娘讓店員拿了她的尺碼來試。五姨娘脫掉原先的鞋子,露出吊襪,吊襪帶是用金絲打成的,上面還吊著小金鈴。腿一動,金鈴就會響。杜加林不禁感嘆有錢人真是會玩。

試完鞋子,五姨娘就讓店員打了包。鞋子一雙五十塊,頂當時普通工人兩個月的工資。以價格而論,民國時的奢侈品明顯更能體現奢侈二字,普通工薪女性再怎麽省吃儉用也很難買得起。

五姨娘讓杜加林也試下這雙鞋,不料店裏卻沒有適合她的尺碼。杜加林現在這副身子的腳是三十四碼,這腳以前裹過,裹了一年又放開了,跟天足還是很有區別。五姨娘打趣她道,小腳才銷魂,春蔥玉指如蘭花,三寸金蓮似元寶,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就是握一握這對元寶。

這五姨娘人還算好,但說起話來太過葷素不忌,一般人實在難以消受。

杜加林不知道別的男人喜不喜歡這種元寶,但傅與喬一定是不喜歡的。

而無論他喜歡還是不喜歡,對杜加林來說都是災難。

從鞋店出來,二人又去了綺華商店。五姨娘說她有條裙子上的象牙扣掉了,這種象牙扣子只有綺華有賣。象牙在杜加林生活的時代已經禁止貿易,但杜加林如果在民國說保護大象之類的話一定會被笑掉大牙,於是她只好保持沈默,畢竟她永遠無法制止民國人使用象牙制品。

綺華是當時最齊全的花邊飾品專賣商店,杜加林挑中了兩條銀色緞帶邊,總共花了三角錢,她小時候綁頭發用的就是這種帶子。五姨娘詫異道,不會因為你家男人回來了,你就要做賢妻良母了吧,你不花男人的錢,他就要把錢給別的女人花。說完五姨娘又拉著杜加林去選手袋。

從商店出來,兩人去冷飲店吃冰,杜加林要了一份檸檬冰淇淋,售價兩毛五。五姨娘繼續對杜加林進行教育,你是傅家唯一的少奶奶,傅家傳宗接代就靠你了,傅家的錢你不花誰花?

杜加林在心裏默默吐槽,先不說這理對不對,哪裏輪得上她給傅家傳宗接代?而且她不離婚的話,傅與喬怕是一生無後了。不過據流傳下來的資料顯示,雖然傅與喬名下無嗣,但傅家確實是有後人的。傅老爺在知道兒子再婚無望後,決定自己親自下場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在他持久不斷的耕耘之下,第十位姨太太終於懷了兒子,傅與喬在年近半百的時候有了一位弟弟。

吃冰的時候,五姨娘又拿杜加林開涮,天氣這麽熱,地一定旱死了吧,久旱將逢甘霖,估計不久就要下場大雨了。只是這雨下得太大,別把地給淹澇了。

五姨娘當然不會關心地會澇還是會旱,她說的只能是傅與喬馬上要回來這件事。這樣一樁事竟說得如此露骨,五姨娘也算個天才了。魯迅說看到短袖子,就想到白臂膊,進而聯想到私生子的話,用來形容五姨娘很是相宜。只是魯迅這篇文字過兩年才會發表,杜加林實在不好意思先人家而引用。

這位姨娘在男女之事上素來豪放,據傅少奶奶的記載,五姨娘沒少把西方人體的美術畫冊和閨中秘術給少奶奶看。少奶奶閨中寂寞,哪裏經得起這種東西,沒看兩眼就束之高閣了。

杜加林也不理她,繼續剜冰激淩吃。無論是旱是澇,她都註定是塊鹽堿地了。

從冷飲店出來的時候,有報童在賣申報,杜加林花三分錢買了一份。

上面清楚地印著日期:

中華民國十四年

西歷一千九百二十五年

七月二十一號星期二

舊歷乙醜年六月一日

這天距傅與喬回國還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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