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吃完了。她跑下去到隔壁街掃蕩了一整個甜點屋。

她從不缺錢。“親人們”總是搞不懂她的錢從何處來，而事實上，她只要下去隨便轉一圈，總是能找到把錢送到她手上的人。這個街區如紐約其他地方一樣不缺少混亂，黑暗之中的紛爭不能明目張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卻是委實存在，還存活得比臭水溝裏的老鼠還自在悠久。

她行事一向小心隱蔽，畢竟其餘什麽的全是次要，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她沒有多大抱負，威脅也不大，大多數時候都很樂意裝一個白癡娃娃，而且她還小，她力氣不足——但這並不妨礙她有一顆好使的腦子。

Charley他們自然不知道。一個兩個兇神惡煞的大漢敗在一個小丫頭片子手上傳出去誰信——或許連他們自己還不知道。於是只當她成天做些偷偷摸摸的勾當——也不會管她。反正有了毒販子脫衣舞女的爹媽，家裏再出一個小偷怎麽會大驚小怪。最多偶爾看不順眼的時候把她揍幾頓罷了。

糖果蛋糕甜蜜的芬芳並沒有讓Mathilda的心情變好一點。這種感覺仿佛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沐浴著陽光——可天知道她有多討厭陽光！街上車水馬龍，人流來來往往，她走走停停，就算是一直站立在原地也不會有人註意到，她這樣走著，就像走在另一個世界，環顧四周，想到的首先是電影場面——真是受夠了！

陰沈著一張臉跑上樓，一腳把自己關在封閉的房間裏，她背靠著墻壁，蹲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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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緊張就越冷靜。就算是心臟狂跳，幾乎將胸膛都掙破，她的大腦還是沈穩得像是有一盆冰水狠狠澆過，這種意識與身體明顯游離的頻率讓她慘白了臉色，就仿佛她明明感覺自己的手在顫抖，用力握緊遏止那股難耐的沖動……可她控制不住。

Mathilda忽然一口死死咬住了胳膊，牙齒深陷入血肉，帶著鐵銹味的惡心腥氣充斥著口鼻，她戰栗著，手臂肌肉痛苦痙攣著，卻還是強忍著一聲不吭，將自己緊緊蜷縮起來。

她知道的，每時每刻都維持著戒備與警覺有多麽危險，為了讓自己保持鎮定，不得不消耗大量的腦細胞和精力，心臟永遠處在最受壓迫的境遇中，就算這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但隨之而來的日久天長的壓力卻幾乎將她的繃緊的神經壓垮。

執念太深，來自未知的恐慌太重，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她會自己將自己嚇死——偏偏只有這樣她才能活下去！

她突然顫抖地爬起來，雙手嚴重痙攣，卻依舊有條不紊地撕開包裝，大口大口把蛋糕塞進嘴中，她緩慢地、持續地、努力抑制著想吐的沖動、接近瘋狂地吃著甜食，大量補充的糖分讓戰栗稍稍緩解，她的臉色慘白如紙，無神的兩眼空曠如同兩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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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好的時候，Mathilda抱著Colin一起看《變形金剛》。

這是她目前最喜歡的動畫片。

Charley出去找樂子，Margie去工作，Catherine為了她的肥臀繼續努力，屋子裏除了她倆連個鬼影都沒有——這讓她覺得更好過了點。恍惚的時候，她的臉孔會露出一絲微笑，因為面對著Catherine時永遠搶不到的電視機使用權而產生的怨念與猙獰藏在眼睛深處沒有露出來，免得嚇壞了自己的弟弟——雖然現在她的面情依舊很驚悚。

一直以來，她算是個品質優良的沙包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循環使用，只要在視野之中，隨時都可以動手。有壓力需要發洩，找她，看她不順眼，繼續找她，哪怕就是閑著沒事，也能找找她……所以有的時候，她噬舔著傷痕上的血跡時，就一直在想，淺薄的那麽一層血脈就真的那麽萬能？萬能讓能讓他們完全隨心所欲，就不怕她會報覆？

還不到時候，她想，現在還不到時候。

Mathilda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喜歡Colin。這是她的弟弟——她第一次願意承認的“親人”。那麽可愛那麽單純，因為還是孩子，因為什麽都沒經歷過，因為還什麽都不懂，他溫暖得讓她忍不住想靠近，想擁抱。只是一份體溫而已，她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留戀，但就像是上了癮般，視線觸及就會不自覺想放軟……那是她的弟弟，是她在冷酷的童年、畸形的壞境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溫情，哪怕她黑暗的心臟承受不起，她也覺得她想擁有。

她低下頭，將下巴抵在安靜的Colin頭頂蹭了蹭，眼睛裏毫無波動，甚至連焦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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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和在下午時被打破。罵罵咧咧的三個人回到家之後，喧嘩充斥著整套公寓，弟弟趿拉著拖鞋去了隔壁，她面無表情把自己關進洗手間。

一擡頭就是鏡子。

她註視著鏡子裏的自己。

美麗精致的輪廓和五官，沒有長開，還顯得非常稚嫩，因為板著臉，起不到多少嚴肅的作用反倒更顯出一種麻木的冷淡的感覺。齊整的沒耳短發，兩邊因為自己的睡相微微翹起，有些淩亂。隨意套著一身明顯過大的睡衣。她盯著自己琥珀色的眼珠，它們空洞得像是剛從黑暗中撈起，一點點細微的波動都沒有，若不是還顯得有些清澈，她幾乎以為它們是瞎掉的——Mathilda早已經忘了曾經自己的長相，現在這樣臉也不能帶給她多少感想。仿佛長在自己臉上與長在別人臉上沒有多少區別。

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有心臟跳動的聲音。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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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hilda又挨打了。

總有人迫不及待在她身上揍兩拳作為發洩，因為她永遠不會反抗。揍兩拳扇幾個巴掌，最多流點血留下塊烏青而已，比起需要費盡心機躲避那些擁有戀童癖和嚴重施虐欲的變態男人——連死個把人都常見——的混亂孤兒院來說簡直就是天堂。她甚至連報覆都可以省了。

Charley似乎遇到點麻煩。跟緝毒組那些警察打交道從來不是件好事。她曾經在門背後瞥過那些人幾眼，身上消不去的血腥氣與眼底漠視人命的瘋狂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那分明是一群活生生的劊子手。

Catherine又肥了好幾磅，整天看什麽都不爽。Mathilda難以理解自己的心情竟然會因之變好，連被迫離開動畫片的憤怒都壓下去不少。

可是，被打就還是會痛。

她明明可以習慣很多東西，卻惟獨習慣不了痛。因為，不管是哪一個身體，對痛覺的反應都太強烈……她對痛的感覺是常人的好幾倍。這讓她在很多時候每每都感覺難受到幾乎窒息，不一定是別人帶給她的，還有她自己造的孽……還好，她能稍微催眠一下自己。這讓她在躲過虐待或者自虐之後，能緩解一下疼痛的餘韻。

不說掌握一門技藝，只要你懂得一點小小的皮毛，對於生存，也是極大的便利。她曾從那一個比一個黑暗的地方跌打滾爬活著出來，沒有泯滅全部的人性已經是奇跡。而這個世界並未剝奪她小小的能力……又怎麽不是恩賜？

只不過，還是能感覺到痛。

就像有針一把一把紮進她的血肉中，經脈長好又活生生斷裂，大腦卻無法把思緒從關註這痛上扯開。她在暗恨為什麽痛覺神經會如此活躍。

恍惚的時候，Mathilda想起很多東西。那些最黑暗最不堪的時光。無休止的暴打，整日整夜的饑餓，人們瘋狂的眼神……明明還是那麽小的孩子，卻要為了活下去拼命迫害著別人。似乎存在本身就是罪孽，最慘烈的遭遇才能讓你的罪孽減輕一點。可所有人都知道，也許別人死了，活下來的那個就是你。

那個地獄啊，人們拉出最狠辣最兇猛的孩子，讓他們換一張臉向外面展示著笑容，展示他們因為強悍所贏得的食物塑造出來的健康形象，贏得所謂的善良女士紳士一點同情的目光。然後把剩餘的孩子繼續關在黑暗牢籠裏，讓她們像老鼠一樣打架爭鬥，過得豬狗不如，最好死上幾個才學會乖一點……反正世界上永遠不會缺少孤兒。

所以她痛恨陽光。

她後來想著，或許是因為那時候她還小，她還不明白這個世界的殘酷。她抱著《聖經》像是找到自己的救贖，不願撒手。她曾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它。苦難都是上帝給予的，她卻始終看不到盡頭。什麽是六翼的榮光，什麽是上帝的福音，她無數次瀕死的時候連一點光明都看不到！她拼命掙紮著活下來，連呼吸一口氣都痛到撕心裂肺的時候誰來拯救她？！

現實逼得天真不得不迅速被磨光，她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死神的寵兒。她為他帶去了無數活生生的絕望的魂靈。

這是場覆仇。並非是睚眥必報，只是所有欠了她的，全都要付出代價。她只是在最合適的時間最合適的地點推了一把，讓他們能夠早一點擺脫骯臟醜陋的命運。她該得意的，她所完成的布局，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差錯。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Mathilda縮成一團，胡亂想著什麽試圖轉移自己的註意。

智慧在任何時候都是種堅實的儀仗，可放在這裏，似乎行不通。她學會的都是如何一了百了解決永患的技巧——可她現在無法毀掉這公寓裏的，與她系出一脈的親人。她可以完全摒棄自己僅剩的一點點情感，但她確實不得不承認血脈的束縛還是有力量的。

這紐帶讓她不用去顧慮生死搏命，卻也阻斷了她報覆的決心。現實沒有壓迫得她不得不自己放棄，而一點點軟弱就能變成滔天的災禍。他們不會知道自己曾處在怎樣危險的境地中，也不會學會一點感恩……可她不一樣。她不能放棄這個地方。決不能。

反正不過是受點傷……反正，不過是一點疼痛。

可為什麽不管是哪裏，童年都那麽苦。那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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