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 天色還未亮，賈璉就去了林家。

有早起在路邊出攤的小販說道，往日騎馬的昭明侯，這次居然是坐著馬車去的。非但如此, 據目擊者反映, 昭明侯還戴了帷帽遮掩面容, 行走間頗為不便利，需要侍從攙扶, 估摸著是受了重傷。

林家朱紅色的大門，把這些流言蜚語擋在了外頭，可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蓋因林如海是真的病的很重。

他年輕時候身體還是不錯的，上馬拉弓射箭也都來得，可那十來年外放的生涯，生生把身體拖垮了。勞心勞力不說, 還有躲不完的明槍暗箭，下毒暗殺，一波又一波, 層出不窮。

除了賈敏為之擋下的那次致命毒藥，其他或多或少的下藥, 從來沒有停過，畢竟鹽政是財稅的大頭，巡鹽禦史這個位置實在重要。且只有千日做賊的, 沒有千日防賊的，林如海再是精明能幹, 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這麽一次次的消耗。

回到京都之後, 雖說將養了幾年，可畢竟底子壞了。三年前賈敏去世，他就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可一雙兒女還小，只得強撐著罷了。

如今林棟中了進士，林黛玉的婚事也早已經托付給了王熙鳳夫妻代理，林如海自然沒了牽掛，胸中的那口氣散了，眼見著有了下世的光景。

賈璉坐在林如海的床前，見他滿臉灰白之色，就知道是油盡燈枯了。

“姑父，您……”

賈璉欲言又止，林如海卻看得很開，他噙著一抹笑道：“你倒是會抓機會，趁著這次那幾個下手，順水推舟把自家人都送出去了吧。就是你臉上這傷，我看著倒像是真的，怎麽如此不小心？”

賈璉頷首道：“去年年尾的時候，我太太就帶著鳳哥兒和幾個孩子走了，這次一起上船的幾人，都是旁人假扮的，如今也都已經脫身了。至於臉上的傷，自然是真的，假的可騙不過那位，給自己平添麻煩，我如今的年歲，也過了看臉的時候了。”

林如海聞言看了看這個內侄，發現這幾年未見，對方與記憶中的樣子變了許多。從前還能見著幾絲風流跳脫氣象，如今一眼望去，卻滿是堅毅沈穩了，是能當家立事的樣子了。

“你辦事我自然是放心的，璉兒，我如今眼看著快要不行了，棟哥兒是能自保的，可玉姐兒，我心裏是真的擔心。”

林如海說著話，就忍不住咳嗽起來，半天才喘了口氣繼續道：“玉姐兒的聰慧靈透，勝過她弟弟百倍，只是在這世道裏，女子出頭的機會少之又少。自從他們姐弟倆從海外回來，就時常念叨著那邊的事情，我聽了這幾年，也聽出門道來了，這兩個孩子是不想留在此處了。”

“我只問你一句，你從十幾年前，就開始謀劃海外之事，卻是為何？那時候你還正春風得意，皇家也沒有要秋後算賬的意思，不至於未雨綢繆到那種地步吧？”

賈璉沈默半晌，這才低聲道：“這事兒說來十分奇怪，故此我從未對外人說過，如今告知姑父，還望您萬勿外傳。”

“我和鳳哥兒新婚那日，兩人都做了同一個怪夢。夢裏經歷了一生的時光，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分崩離析，所有成年男丁全都抄家流放，只有幾個婦孺孩童躲過一劫，豈是一個慘字能概括的。”

“我醒來後也只以為是黃粱一夢，可誰知道鳳哥兒也做了同樣的夢，其中細節一般無二。我們倆嚇壞了，又不敢對外人言說，只得自己暗中對照夢境查探，誰知……”

林如海恍然大悟，驚嘆道：“原來如此！竟然是因為這個緣故，怪不得你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對皇室多加防範，甚至早早的便開始準備後路，原來是在夢中得了機緣。”

林如海想當然的把賈璉的能力，也歸結為夢中所得，倒是省了賈璉解釋的功夫。

半晌，林如海突然問道：“前世，我是說在你的夢中，林家如何？”

賈璉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我夢中林家處境與之完全不同，棟哥兒他，他三歲早夭而亡，姑母受不住打擊，又兼之中了暗算，也跟著去了。此後您把林妹妹送到賈家，可賈家那會兒也是一團糟，林妹妹過得並不好，後來您又……”

林如海的臉瞬間雪白一片，心中揪痛：“棟哥兒和你姑母都，連我也……那豈不是說，我的玉姐兒，玉姐兒她從此孑然一身了？”

賈璉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沒有把林黛玉香消玉殞的結局說出來。

可林如海是何等樣的人，他只看賈璉的神情就知道，林黛玉的結局必然不好。想也知道，一個攜帶萬貫家財，只能寄居在外祖家的孤女，能落得什麽好下場？

更何況賈家人的性情，林如海如今摸得清楚，他那兩個大舅兄都是貪財好色之人。只是一個裝的好，一個不屑於偽裝罷了，對待林黛玉這麽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孤女，必定會榨幹她最後一滴血，然後棄如敝履。

賈家唯一會對林黛玉抱有善意的，怕是只有賈史氏和幾個姑娘家。可賈史氏已然老邁，幾個姑娘是泥菩薩渡江，自身難保，可以相見林黛玉的日子，必定不好過了。

見林如海怔然落淚，賈璉心中不忍，勸慰道：“姑父，那都是夢裏的，當不得真，如今棟哥兒高中進士，林妹妹也好好的。您切莫多想多思，好生保重身體才是。”

“莊周夢蝶，夢耶？真耶？是耶？非耶？”

林如海喃喃自語了半晌，突然道：“璉兒，把玉姐兒和棟哥兒帶走吧，最不濟，你把玉姐兒帶走！她性子至純至善，實在不適合在深宅後院裏打轉，我也不忍心讓那些東西，消磨了她一身的靈氣。”

“百川書院就很好，我聽玉姐兒說過，說是如今三姑娘在裏面做夫子，日子過得很快活。玉姐兒和你家的幾個姐兒，比親姊妹還要好上幾分，還有茂哥兒他娘看著，我再沒有不放心的了。”

賈璉張口欲言，卻被林如海打斷：“我家的這些產業，被我分成了兩份。一份呢是留給我大哥家，他從小流落在外，祖母和父親臨去之前還掛念著他，這是他應得的。另外一份呢，一半給玉姐兒做嫁妝，一半給棟哥兒安身立命，也足夠他們二人日常嚼用了。”

……

林如海絮絮叨叨的說著，一樁樁一件件都安排的妥帖到位，可見是早就想好了的。

賈璉只沈默的聽著，這是一個父親臨終之前對子女，最後的擔憂和關愛。人都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林如海活不到一百歲，也沒有機會見著兒女婚嫁了，可那片慈父之心，卻也是毫不打折的。

等到林如海無力再說話，賈璉餵著他喝了杯溫水，這才道：“姑父放心，鳳哥兒和巧姐兒是極喜歡林妹妹的，必不會讓妹妹受了委屈。至於棟哥兒，看他自己的意思，留在京中也是不錯的路子，左右他是少年英才，不論是當今還是日後的新帝，都會重視他的。”

林如海卻沒有那麽樂觀，他自己難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嗎？

少年探花，累世列侯之家，簡在帝心的巡鹽禦史，為了陛下兢兢業業，幼兒妻子相繼離世。就連他本人都辛苦操勞，最後在任上去世，只留下一個孤女寄人籬下，這難道還不能被稱之為英才、忠臣嗎？

可是皇家又是如何做的，對於他遭受的暗殺刺探視而不見，皇子們勾心鬥角也就算了，對於忠臣之後沒有半點照拂之意。但凡陛下或者皇後，對黛玉有一絲垂憐，哪怕只是年節時候賜下些東西，黛玉在賈璉夢裏過得就不會那樣淒慘。

皇家的涼薄，林如海早前便知道，如今只是看得更清楚些罷了。

他自己走過一遍的路，難不成要林棟再重走一遍麽，又有什麽必要呢？

儒家士大夫的教育，讓林如海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勇氣，可若是那人並不是知己呢，難不成也要白白送出命去，只為了證明自己忠君愛國嗎？林家五代單傳，好容易這一輩有了一兒一女，這是上天賜予的福氣，不是讓他拿來試驗皇家仁德的。

林如海的心理打算，賈璉並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對方並不想把兒女留在京都。在賈璉看來，這個想法自然不會是錯的，反而很是穩妥。

他離京五年多，京中奪嫡的氣氛越發濃烈，像個火藥桶一樣一觸即發。從昨天下午馬車進京，今天他來賈家之前，明裏暗裏有十幾波人馬調查賈家的情況。

有些是想要拉攏他，畢竟賈璉的才華還是擺在那裏的，名聲兒又十分不錯，是個很好的助力。可有些卻是想要徹底摁死他，畢竟如今的工部裏頭，有一大半都是賈璉培養出來的嫡系，若是賈璉倒了，想必會騰出不少位置來，剛好可以安置他們自己的人。

他剛回來就能察覺到的事情，林如海一個在官場浸淫良久的人，必定更是清楚，也肯定早就做好了打算。單看他提前把林家財產分好，就免除了林棟和賈璉許多事情，最起碼日後不會因為錢財與林家大房起齷齪，可見林如海頭腦清晰得很。

賈璉說的夢境，只是給了林如海最後一顆定心丸罷了。

從林家出來，賈璉照舊是被人攙扶著上了馬車，回到家後，賈蘭已經在等著了。

他殿試發揮不錯，又因為好歹掛著賈家的名號，司徒曜為了彰顯仁德，特意給了他個傳臚的名頭，如今正等著朝廷分派職位，可偏巧李紈“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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